宋庭说完这句话,车上很突兀地响起了音乐。

  听铃声不像是段小函的。俩人目光往副驾驶上一挪,看到滴里嘟噜一团装饰中躺着个手机。

  估计是婷婷落下的。

  段小函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他似乎要说什么,被这突如其来的铃声打断,接着看了眼屏幕,就把人家手机打成了静音。

  宋庭说完话之后基本上就处于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状态。他想听到段小函的回答,想得不得了,可他又很怕段小函说话,因为他差不多知道这人会说什么。

  段小函打了个调头,意思要回去给人还手机。宋庭坐在后面,紧紧地盯着他。

  “你……”段小函没犹豫,张嘴就要说话。

  宋庭心中突然生出一种类似后悔的情绪。他觉得这人回答得也太快了,肯定没认真考虑,便打了个岔。

  “……谁的电话?”

  “不认识。”

  段小函却丝毫没被他打的岔影响,也没装聋作哑,很自然地回到了之前的话题。

  “你刚说什么?”

  宋庭看向车窗外,好像只是随口一说。

  “……我说我喜欢你。”

  段小函沉默了好半天,才确认道:“哪种喜欢?”

  “这用问吗,”宋庭很煎熬,“想跟你亲嘴是哪种喜欢?”

  段小函顿了顿,从后视镜瞥了宋庭一眼,很难以置信似的。

  “……你疯了?”他说,“别开这种玩笑。”

  很显然,段小函没答应他,甚至还向他递了个台阶。宋庭很想笑一声,然后承认这是个玩笑。他当然知道段小函没有错,这种事对一个普通人来说都很难接受,更何况这个人的亲姐姐就被他这种人给骗了。

  但他突然有些没有来由的生气,或者不止是生气,还有懊恼、失望、沮丧,以及一些其他说也说不出来的情绪。所以他几乎是顶撞似的说了句:“不是开玩笑。”

  这种感觉就像明明知道自己已经被盼了死刑,内心却仍是抱有一丝期盼,期盼自己会是那个侥幸者。

  但说完这句话,宋庭一下泄了气。突然把力气用光似的,头都抬不太起来。

  车里静悄悄的,很长时间没人说话。只有车压在铲得零落的雪上的咯吱声。

  段小函开着车回了婷婷住的小区,远远看到小区头顶那几个金黄的大字,宋庭觉得自己说的时机其实很对,被拒绝就算了,反正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这人跟女孩谈恋爱,大不了以后一刀两断,连朋友也不做。

  事实上他俩早就没办法再当朋友了,从宋庭让段小函亲自己的那天开始。

  宋庭一直等段小函说话,等得整个人都五脊六兽的,前面人却装聋作哑,一言不发。半天,宋庭实在有点儿等不下去,就提醒了一声。

  “……给个回答呗。”

  “你想要个什么回答。”

  “能不能谈恋爱。”

  整个对话段小函看起来真是面不改色、无波无澜的,不过宋庭说话的时候,正好进小区,这人车居然没停稳,保险杠在道闸杆上磕了一下。

  他很烦地皱了皱眉,然后就近停了车,下去看。宋庭很怕段小函跑了似的,就跟在他后面。俩人猫腰撅腚蹲在车头前瞅了半天,一看这车也没被蹭掉漆也没咋地,稍微松了口气。

  宋庭觉得段小函平时真是挺痛快的,不知道今天怎么就磨磨唧唧地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他想了想,干脆就地耍赖。

  “你再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他这么说,段小函终于有了点儿反应。他伸手在兜里掏了半天,摸出根烟来。

  “我能答应你吗?两个男怎么谈恋爱?”

  段小函说着,一边要点烟,可风太大,打火机一摁火就跑,点了半天都不着。眼见着这人表情开始端不住,越来越烦躁,宋庭赶紧讨好地把手拢过去,替他遮风。

  “怎么谈……你怎么跟女的谈就怎么跟我谈呗。”

  蹲了这么一会儿,肩膀已经落了不少雪,两个人却没感觉似的。

  “说得轻巧,”段小函眼睛轻佻地在宋庭身上扫了个来回,“跟我谈恋爱,你愿意让我操吗?”

  宋庭真是愣了一下。

  可能是段小函这个人平时比较能装,一般情况下说话还不是这么直白,再加上他平常自己幻想从没当过下面那个,所以宋庭很不习惯。

  而且稍微顺着段小函的话一想,宋庭头皮就开始发麻。

  宋庭这半天点头哈腰地给人遮风点烟,其实已经不太乐意了,这一刻他很想叫这人滚蛋或者自己转身潇洒离去,可咬咬牙,最后还是小声说了句:“愿意。”

  段小函却冷笑一声,声音不很善良。

  “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生平最他妈受不了搞男人。”

  段小函手指夹着烟,却一直没抽。这烟空空地燃了半截,然后被慢慢地磨在雪地上,很快便灭了。

  宋庭眼睛盯着那慢慢暗去的红点,觉得脸有些热。

  这人怎么这样啊,不愿意问什么问,显得他有多上赶着似的。

  虽然他现在的确是上赶着。

  “行了,”段小函看他一眼,“别在外头吹风了,进车里等我吧……我就当你没说过这些。”

  按理说这么一场失败的告白能以“装没发生”来结尾真是最好的结果了。但宋庭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段小函坦白,就是受不了之前那个朦朦胧胧的感觉。而且说都说了,再怎么装不知道,也不可能恢复到之前那个毫无芥蒂的状态了。

  宋庭很清楚。所以他并不想跟着段小函一起糊弄彼此。

  风挟着雪卷在脸上,宋庭脚下却一动不动。他恨恨地看着段小函,心里莫名生了点儿愤怒。好你个段小函,嘴上一套背后一套,说是受不了搞男人,跟他干的那些事也不知道离“搞男人”差在哪里。

  他突然生了鱼死网破的决心。或许他在把自己的心意说出口之前就抱了这种决心,所以段小函模棱两可,他偏要逼这人做出一个决定。

  虽然他知道自己胜算不大。

  “当没说过,然后呢?”

  段小函把婷婷的手机揣在兜里,已经转身往小区深处走了,听到宋庭说话,又扭头看他。

  “然后接着做兄弟?做那种互相多看一会儿就能亲在一起的兄弟?”

  段小函看着宋庭,表情无奈,却没辩解。宋庭当然知道这个头是他开的,却还是说得理直气壮:“有跟朋友亲嘴的吗?咱俩早就当不成朋友了……”

  “亲一下而已,舒服就行了,当初不还是你说的吗?”

  段小函虽然这么说,脸上还是没什么波动。宋庭真是受不了他永远都是这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这莫名其妙地起劲儿。

  “亲一下而已?因为没谈恋爱亲一下就不算所谓的‘搞男人’?”宋庭都有点儿气笑了,再开口就颇有些口不择言,“然后一边跟我做着这些一边去和人家女孩相亲、谈对象、结婚……你他妈这样跟梁晓他爸又有什么区别?”

  段小函明显僵了一瞬,面带诧色:“你怎么知道?”

  他这样说,段小函脸色终于很明显地黑了下来。可是宋庭心里反而更不好受,他抽出一两秒简短地反省了一下,也觉得自己一时上头说了气话,人段小函跟女孩什么都还没有呢,他自己先在这戳上对方肺管子了。

  可他心里实在酸得要命。段小函今天跟祝婷婷是假的,搞不好明天跟什么赵婷婷、钱婷婷、孙婷婷、李婷婷就成真了呢?一想到这个,他真是潇洒不起来。

  宋庭话一出口也有点儿后悔,刚想找补一下,但抬眼一看段小函已经怒气冲冲地过来了,满脸还都是要跟他干仗的架势,他就又不想示弱了。

  “别他妈瞎说,我不喜欢男的。”他一字一顿,“别拿我跟这种人比。”

  “哪种人?”宋庭很绝望,他光是记得段小函的姐夫是个同性恋,眼下就有点儿拿那个人来对标自己的意思。

  段小函踩了两脚地上的雪,很受不了似的。

  “别问了,我很恶心这个。”他紧皱着眉,重新打量宋庭一番,“要是知道你喜欢男的,一开始我都不会过去跟你搭话。”

  “跟我搭话?”

  宋庭冷笑一声,实在心凉得厉害。段小函反复强调过了,他对男的不行,也不知道自己在垂死挣扎个什么劲,非得等人说了“恶心”才肯罢休。

  其实想想段小函他姐的遭遇,他说句恶心好像也不为过。但宋庭自作多情地试探了这么久,内心多少期望自己能是个例外。虽然一直以来这期望都被死死地压在最底下,但在被段小函一视同仁地归类到他接受不了的范畴时,期望落空的失望却猛地打着浪翻过来,几乎是瞬间就将宋庭淹没了。

  宋庭很想让自己显得也不是很在乎。那样起码能让他看起来没那么可怜。

  “我倒宁愿当时你没跟我搭话。”

  说完,宋庭撇过了头。

  “……而且我也没多喜欢你,你这个人也就是长得招人稀罕,其他真没什么好的。整天油嘴滑舌地糊弄人,连个几岁的小女孩都哄得巴巴地围着你转,你这么爱勾引人,还不知道你以后对象得多惦记……不是我说,这找对象还真是得找个洁身自好的,像你这样的看起来好像挺唬人,其实还真不怎么样……”

  宋庭胡言乱语地找补,给段小函说得是愤怒又困惑,可宋庭说完,他却没什么反驳的意思,只盯着宋庭看,脸色还慢慢平静了下去。

  宋庭自己说了半天,也觉得挺没意思。显然他已经把话说到了死胡同,他想走,又不太舍得。于是只剩下两个不知道说什么的人在这沉默地对视。

  半天,段小函终于说话了。

  他指指旁边停着的车:“你先进去,这个事儿待会再说。”

  宋庭很无力地问:“还怎么说,你愿意跟我试试?”

  段小函几乎没犹豫:“这个不可能。”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宋庭摆摆手,“别再说什么‘要当朋友’了,我跟你没法做朋友。”

  说完,宋庭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他发现并没有人追上来留他,心里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觉得自己真是把路走死了,事情本来不应该到这个地步的。

  又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对,毕竟人家根本没这个意思,早点抽身反而比较好。

  走出婷婷家住的小区,宋庭稍微侧脸用余光瞥了后面一眼,发现车边早没人影了。可能他在这边无理取闹,段小函根本就不在意,巴不得他这个麻烦赶紧滚蛋,自己好给人家漂亮小姑娘送手机献殷勤去。雪这么大,车不好开,说不定这晚上段小函直接就在婷婷家留宿了呢。毕竟这人还真没什么分寸和边界感。

  想到这,宋庭就有点儿伤心。他越走越慢,满心希望那辆四个圈能路过自己旁边,车主能冲下来把他留住,跟他说:我发现自己还是不能没有你,不然咱俩先谈一段时间试试得了。

  他怀着妄想走了半条街,越走越绝望,等走到可能错过那辆车的岔路时,他人冻麻了不说,心跟着也凉了。

  因为下雪,整条宽马路两边都没什么车和人。宋庭站在街这头,连着等了三个九十秒的红灯,结果还是什么都没等来。

  他愤恨地拉了把旁边落了叶子的秃树枝,树枝压了一晚上的雪,这么一拽,哆哆嗦嗦地直往下颤,生是落了宋庭满身。

  宋庭感觉眼眶发胀,视线也有点儿模糊。他猜想自己可能哭了,可伸手抹了一把,他发现并没有泪水落在脸上。不过是雪落得太猛,糊进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