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逍最终没能孤身前往昆仑。

  因为薛楚楚不肯给他带路, 说要等白玉衡痊愈后,大家一起动身。

  实则,是薛楚楚前两日听凤不鸣说,眼下明逍的身体状态, 可能存在很大隐患, 务必再给他几日时间调整。

  明逍亦是很快冷静下来, 态度强硬地与众人敲定次日启程后便未再言语, 出了营帐准备去潮音瀑下打坐调息。

  “老大!”小武追出来,“老大, 许多妖族都打算向南迁徙, 此番解救出来的妖奴中也还有很多来自南疆的, 根本不需要我护送嗷呜回家。让我跟你们一起去昆仑吧!”

  明逍似是早有准备, 自怀中抽出一封书信交给小武。小武接过一看,信封上未有任何文字。

  “不止是护送那只小狼妖回家, 还有这封书信,需要你务必亲手交给妖皇。”明逍说。

  小武忍不住好奇, “这是……?”

  明逍叹息一声, 遥望着南疆方向道:“妖皇曾托我一件要事。可是,如今看来,我必定有负所托。故此书信一封, 恳请妖皇另做筹谋。”

  “是……什么事?”小武试探地问道。

  明逍轻轻摇了摇头。

  “这信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由你去送最为妥善。务必亲手交到妖皇手中。”

  听明逍如此说,小武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得道:“那老大你沿途留下记号, 我送了信就回来找你们!”

  明逍再次摇头, “妖皇看过信后应该会有所安排,你听从妖皇安排便是。无需挂心这边。”

  小武沉默片刻, 问:“老大,你不要我了?”

  明逍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继而笑道:“说的什么话。什么要不要的,你又不是我的所有物。你是与我一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自南疆至即墨,一路时常风餐露宿,若是没你相照,我们这群人怎能顺利来到这里?”

  “只是……”明逍话锋一转,“我当初答应带你出来,本就是为了来即墨找那只小狼妖,如今已经找到,你离开妖皇和皇子、族人也有许多时日,比起我们,他们更需要你的照顾,不是吗?”

  小武抿唇皱眉,陷入两难。

  虽说离开南疆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心族人,可现在明逍突然要他回去,他又着实难舍。

  明逍抬手拍上小武臂膀,笑道:“等解决了昆仑的事,我带阿遥回南疆去看你。”

  小武高兴了没一会儿,盯着明逍脸上的浅笑又起了疑心,“老大……”

  他迟疑片刻,一狠心道:“老大,我直说了吧!刚刚在帐里看你的反应,大家一定都察觉了异常。我知道你有秘密,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但看你刚才的模样,真的很让人放心不下!”

  明逍神色从复杂变成柔和,然后轻勾唇角笑了笑:“抱歉,让你们担心了。但是……就算是为了阿遥,我也不会冲动行事。这点,你总该放心?”

  这倒是。

  小武又犹疑片刻,终是松了口气,妥协似地点头道:“好吧。”

  而后又急忙道:“那等解决了昆仑的事,你一定要带阿遥来南疆看我!还有玉衡和楚楚!”

  明逍笑着应:“好,一言为定。”

  小武瞬间又笑不出来了。

  要明逍带着楚楚也就罢了,要明逍带着白玉衡,还应得这么痛快,可见明逍的这声“好”应得有多不走心。

  可小武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对明逍没那么大的影响力,能牵住明逍的还得是明遥。

  又或者,白玉衡。

  他非要跟着去,可能也确实帮不上什么。

  说不定这封信也很重要,他还是听明逍的,回南疆送信去。

  小武离开后,第二个来找明逍的是吴天。只说了几句话,问明逍除了启程日期有变,其他有无变化。而后便赶回弑神教营地去安排,顺便带走了小武。

  ——明逍求吴天安排一小队本领高强的天魔为南下的众妖护行。

  小武没有与明逍等人正式告别。

  如果告别了,总有一种今生不会再见的感觉。

  所以他只是普普通通地离开,就好像明日还会跟着吴天再来。

  明逍等人亦是默认了如此平淡的分别,无人特意去与小武说些什么。

  吴天和小武离开后,早就等在远处的薛楚楚上前。

  “真的明天就要动身?”她问。

  “你想再让他养养?”明逍给了营帐一个眼神——自然是指白玉衡。

  薛楚楚垂着头轻轻摇摇,“我和你一样,都恨不得马上动身。”

  明逍意外,“那……”

  薛楚楚抬头打断明逍的念头:“可我们是要去救人,不是去送死!”

  明逍带着几分无奈道:“又不是现在出发转眼就到。我虽不知具体路线,但也知昆仑位于西北,距离此地遥遥数千里。只怕还要在路上耗费至少月余,足够休养调整了。”

  “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便是好人也会疲了、病了,何况是玉衡仙君那么重的伤。他是为了保护你才伤的,你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他。”薛楚楚噘嘴。

  “不是已经让他休养了七日?”明逍无情道,“这已经是第八日了。”

  薛楚楚眼珠一转,又道:“以你现在的力量,全速飞行去昆仑,应该也就一日,要不你带上我,咱俩这就去?”

  明逍无奈苦笑。

  这正是他不得不冷静下来的原因——浮空飞行是种非常消耗灵力/魔力的术法。若他当真疾速飞去昆仑,数千里之遥,怕是还没飞到,体内的魔灵双息就耗光了,到时面对上千神族,还拿什么对敌?

  而若以车马代步,明逍又不可能凭空变出来,还需要吴天去安排,不得不耐心等待明日出发。

  “好啦,我不是来怪你的……”薛楚楚又开始下意识地用指尖缠发尾,“虽然很对不起玉衡仙君,但是得知明天就能启程,我真的真的……好开心。”

  “其实自八日前向你坦白一切后,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后悔自己为何不早些向你求救,在栖霞山遇到你时就向你求救……”

  “你不必说,我都明白。”明逍轻笑道,“是我的问题,没能更早取得你的信任。”

  薛楚楚惊讶得微微张开嘴巴。

  明逍替薛楚楚说道:“虽然天机阁治罪蜀山时,我已经带阿遥去南疆,但薛掌门及其亲系均被治罪、发配昆仑,我亦有所耳闻。”

  “所以,在栖霞山遇到你时,我已大致猜到,想必是你父兄合力,设法让你逃了出来。”

  “而当你对我提出那些要求,我就已经知道,你心中真正的仇人不是我。而且,你有想解救的人。”

  “我也明白你为什么拼命让白玉衡同行。因为比起我这个魔族、罪魁祸首,还是白玉衡让你更有安全感。可是因为天机阁的所作所为,让你对白玉衡也不敢全然信任。”

  “所以你拼命拖着我们两个一起,想我们相互制衡,方便你两边下注。”

  “自金陵至即墨,你一直在仔细观察。观察我,也观察白玉衡。”

  “我想,如果不是我当真公然对抗天机阁,甚至杀了那几个神族,你还会觉得我也不过是说说大话,不敢全然信我,继续观察下去?”

  薛楚楚诚实点头,“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敢相信,你是当真要与天机阁为敌,而且是打得败神族的人!”

  薛楚楚放下缠着发尾的手,站正身体,望进明逍双眼,“明逍,谢谢你。”

  说罢,对着明逍按照江湖礼节,郑重其事地抱拳躬身施了一礼。

  直起身后又道:“还有,对不起。”

  明逍不由一怔。

  “谢谢”这两个字,他已于即墨城外林地边,听跪地不起的薛楚楚说太多次。

  他没有想到,在自己表现出如此之重的私心后,薛楚楚还会特意向他道谢,还如此郑重其事。

  更没想到,薛楚楚会向他道歉。

  “你早就把我看得透透的,知道我是没勇气、没办法向天机阁、向神族宣泄,才总是对你说些难听的话……谢谢你一直以来,这么包容我、关心我。我为我曾经对你说过的那些难听的话,郑重道歉。”

  “那,我也得向你道歉。”明逍说。

  薛楚楚露出不解的表情。

  明逍垂下眼帘沉默片刻,方才重又抬起眼来,直视薛楚楚的眼睛道:“其实药王谷的孽,我本可以在药王谷了结,于蜀山无碍。我也已经查到,药王谷的背后靠山是蜀山的青阳长老,而非整个蜀山,更非你父亲。”

  薛楚楚:“……”

  “但是……”明逍深吸一口气,长叹出来,继续道:“当年若非蜀山弟子多事,招惹来天机阁十二仙,我就不会失去那个对我而言,极其重要的人。”

  薛楚楚:“……”

  明逍突然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自嘲,“其实我跟天哥一样,他想在覆灭天机阁之前,先覆灭姜氏。而我,复仇的第一步,就是要覆灭蜀山。”

  薛楚楚:“……”

  “但是,你父亲的当众一跪,打消了我这个念头。”

  “他确实是一个好掌门,一个好人。”

  “我也没有想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蜀山虽然没有覆灭在我手里,却到底是因我而覆灭。”

  明逍兀自勾起唇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而后抬眼看向双目猩红的薛楚楚,唇角又勾了勾,“所以,你不必感谢我,更不必对我说抱歉。我就是害得你父兄和门派弟子遭遇劫难的罪魁祸首,这一点无可辩驳。”

  他看看双拳捏紧,双颊因为牙齿用力咬合而微微发颤,猩红的眼底已经盈出泪光的少女,带着一丝浅笑道:“你可以打我几巴掌消气。不会影响我们明日的行程。”

  “你怎么这么可恶?”薛楚楚咬牙捏拳、双目含泪地问。

  明逍坦然点头:“我确实可恶。”

  薛楚楚微微摇头,极力按捺的愤怒中透着不解:“别人都是拼命粉饰自己,在别人面前把自己粉饰成好的、对的。即便是自己做错了,也要找理由粉饰成绝对正确的。你却偏要告诉别人,你是坏的、错的。你为什么不继续瞒着我,为什么要说出来?!”

  明逍淡淡道:“因为你有权知道真相。”

  薛楚楚沉默片刻,问:“你说的那个对你极其重要的人,是谁?”

  “是那把剑的原主人?”薛楚楚抬手指向明逍挂在腰侧的冰青剑。

  明逍目光微冷,“你无权亦无需知晓。”

  薛楚楚又看了明逍两眼,气呼呼地转身走人。

  明逍亦干脆地转身朝潮音瀑去。

  只是没走两步,听见薛楚楚在背后气急败坏地喊他:“死明逍!”

  明逍脚步微顿,轻轻勾勾唇角,颇为苦涩无奈。而后继续向前。

  不想薛楚楚又喊:“我还是很感谢你!”

  明逍驻足,微低了头颅沉默片刻,再回首,已不见少女身影。

  明逍又兀自站了片刻,再次轻勾唇角。

  只是这次不再像之前那般沉重。

  星垂四野时,白玉衡拄着他的剑出了营帐。

  沿着潭边的嶙峋奇石走了不远,便到了尽头。

  银色的月辉下,潭水是黑的,瀑布是白的。明逍一袭白色中衣,周身环绕着青金和黑红两道气息,阖眸悬坐于黑白激烈冲突的交界处。

  白玉衡隔着一汪清潭,默默注视着明逍。

  明逍现在身上所附的魔灵双息强于他千百倍……不,或许是现在的他根本无法测量的。白玉衡想。即便明逍没有睁眼,也一定能够“看”清他的一举一动。

  白玉衡垂眼看了眼脚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叠放着明逍惯常穿的那身玄色锦袍,上边压着明逍的银蛇鞭,石头旁是明逍的墨色长靴,以及那柄从未见他用过,却始终佩戴腰间的冰青剑。

  “明逍,我想和你聊聊。”白玉衡轻声,声音几乎完全被瀑布的轰响淹没。

  明逍却睁开眼,精准无误地望向白玉衡所在的位置,淡淡看他一眼,提气、收息,只一个眨眼,便带着一身水汽站在白玉衡面前。

  白玉衡下意识退开一步,撇过头去。

  ——绸白的中衣因被水打透而粘在明逍皮肤上,底下的蜜色肌肤和肌肉纹理若隐若现,着实令人……

  白玉衡想,若是他未曾见过,许是此时脑子里便不会浮现出那许多画面。就因为他见过,此番景象……

  他又不是圣人。

  对面之人似是看穿了他的窘迫,轻嗤一声,扯过石头上的玄色锦袍,长摆一甩划过一道优美弧度,便已披在明逍肩上,将那令白玉衡无法泰然处之的景色掩去大半。

  他在原本放着衣服的石头上坐下,言简意赅道:“说。”

  “你身上怎会有‘锁灵结’?”白玉衡问。

  明逍左脚蹬着身下石头,右腿叠在左腿上,手肘拄在膝盖上方,掌心托着下颌,微仰起脸看白玉衡,满脸都是:如果你不再多说些什么,我并不打算回答你的问题。

  白玉衡遂道:“这是只会用在‘圣子’身上的秘术。”

  明逍被月色照亮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这么说,你也?”

  白玉衡迟疑一瞬,点头,“但是我没有办法自己解灵。所以那天……”

  “嗯。”明逍应了一声,便反守为攻:“为什么锁灵结只用在圣子身上?”

  白玉衡愣了一下,不确定道:“许是因为……只有圣子承受得住?”

  “那为什么他们没有教你解灵?”

  白玉衡:“……”

  他不知道。

  他答不上来。

  在遇到明逍之前,他活得像具行尸走肉。只是机械地执行十二仙的命令,默默感受杀戮带来的快..感,对其他事情,十二仙不说,他便不闻不问。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身上会有锁灵结。”白玉衡试图用问题掩饰些什么。

  “为了控制暴涨的力量。”明逍说。

  白玉衡想知道的自然不是这种避重就轻的答案。

  于是他决意单刀直入。

  “你急着去昆仑,是要找那个叫‘谢平生’的人?”

  明逍神色明显一变,眼中的寒意近乎杀意。

  “你听谁说的这个名字?”

  “初见时,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我谢平生在哪儿。”白玉衡语气无波。

  明逍一愣,努力回想一番,却发现自己已记不太清了。

  但是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形,自己确实有极大可能问过。

  所以他说:“哦。”

  自己记得与他相遇后的每一个场景、每一句话,而在对方的记忆中,这一切似乎都无关轻重。

  白玉衡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努力按耐的不满突然就爆发了。

  “他是神族?”

  “我很像他?”

  “那晚……你是把我当做他?”

  一直沉默的明逍突然扬手狠狠扇了白玉衡一记耳光。

  本就站不稳的白玉衡直接被扇倒在地。

  他忍着身下嶙峋怪石带来的钝痛,半撑着坐起,满心的愤懑对上明逍怒火中烧的异瞳。

  “别侮辱我对他的倾慕。”明逍咬牙切齿。

  白玉衡似被兜头破了一盆冰水,自体表一路寒到心谷。

  侮辱。

  那夜情迷是白玉衡不敢宣之于口、只好默默珍藏于心的隐秘圣地。

  可在明逍心中,较之于他对那人的情感,竟是一种“侮辱”。

  那他在明逍心中,算什么?

  次日,一行人上路了。

  白玉衡、薛楚楚和凤不鸣坐马车,明遥赶车,明逍和吴天骑马。

  众人都察觉到了明逍和白玉衡之间的异常,但无人挑明。

  原本最有可能管一管这档子事儿的薛楚楚眼下最惦念的是身陷昆仑的同门弟子,至于这两个家伙——成熟的男人应该懂得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她一个小姑娘跟着操什么心。

  而且薛楚楚正有求于明逍,生怕一个多嘴惹了明逍这尊大佛,遂决意暂时委屈一下白玉衡。

  与六人同行的,还有数名弑神教教众。他们负责骑快马于前方探路打点。是以暮色时分,一行人得以在一处种族混居的村落落脚。

  重伤未愈的白玉衡坐在马车中颠簸一路,虽然又累又乏,但明逍的那句话始终让他如鲠在喉,如何睡得下去。

  他抱了琴,走出民宅,借着月色寻至村尾山岗,于坡顶席地而坐,仔细打开包着古琴的素布,而后垂眸盯着膝头的古琴静坐。

  白玉衡心底一直有一个疑问:

  那夜暴雨山洞,明逍为何甘愿委身与他。

  没错,甘愿。

  以明逍的功力,若非他甘愿,如何会被失了心智的白玉衡百般“欺辱”?

  因他走火入魔力大无穷?开什么玩笑,正因他走火入魔,明逍若想取他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所以白玉衡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他也几番想问,只可惜每次刚刚开口,便被明逍一句气急败坏的“不许再提那晚的事!”给吼住。

  但是后来,一起相处的日子久了,白玉衡便渐渐明白了。

  明逍有时会看他。但每次看他的时候,明逍瞳里映的是他,心里的,却不是他。

  尤其是在即墨城外,他被薛楚楚打扮成那副眼蒙黑纱、身着青衣、墨发侧束的模样后。

  傻子才会看不明白明逍当时的反应。

  但事情总是这样,不给你足够的适应和反应时间,一切就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还没从被明逍送琴的幸福狂潮中回过神来,就被明逍一句“侮辱”狠狠踹进深渊。

  心口堵得慌。

  白玉衡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他突然憎恶起那个叫“谢平生”的人来。哪怕他根本不知道那个“谢平生”什么模样,年岁几何。

  他甚至察觉到自己心底正冉冉升腾的杀意。

  但“杀戮”不是明逍会喜欢的模样。

  所以他带了琴,独自来到这里,想用娘亲的琴,安抚内心躁动的黑暗。

  可是娘亲的琴已不在。

  眼前手下的,是明逍为他做的琴。

  整整七日,不眠不休。

  他试着勾了几个音,琴声像他此时的心境,乱得不成型。

  白玉衡觉得自己果然不适合思考。像从前那样,只做一个奉命杀戮、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要简单快乐得多……

  吗?

  他那时,何曾真正快乐过。

  快乐,都是这一路同行中得到的。

  上山抓兔子、下河捉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势不对风紧扯呼。

  听小武讲笑话,听楚楚讲八卦。打架有人掠阵,说错话有人圆场。

  从一开始游离在队伍之外,到后来被小武偷偷讲:“一开始觉得你不近人情,后来才发现你只是不谙世事。”

  他有了朋友,身上有了烟火气,体会到了世间最平凡、也是最难得的快乐。

  这一切,都因为,他遇到了明逍。

  他那么看重明逍。他把明逍几乎摆在跟娘亲一样的位置。

  可在明逍心里……

  “怎么不弹?”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正心乱如麻的白玉衡一个激灵。

  循声去看,如墨夜幕悬挂的如钩新月下,异瞳银发的美艳天魔正于自己身侧负剑而立,垂眸看他。

  白玉衡没应声。

  他被明逍手中那柄脱了剑鞘的冰青剑刺了眼。

  他来这里弹他的琴,他却来这里舞那人的剑?

  “弹一曲来助兴。”明逍说罢,将冰青剑提至身前舞了个剑花。

  白玉衡转回头,僵坐片刻,将古琴用素布重新包好,起身便走。

  他有些震惊于自己的喜怒无常。

  他听见有一道声音在劝说自己,不如借此机会与明逍和好如初。

  可是哪来的什么“初”?

  他差点忘了,明逍爱听他弹琴,也不过是透过他看那人罢了。

  明逍“还”自己这张琴,有几分是对他的情义,又有几分是为了那人?!

  白玉衡一直走了很远。

  其实只要明逍开口唤他一声,白玉衡觉得,自己一定就乖乖回去,软声向明逍赔礼道歉,为他抚琴助兴。

  可他拖着重伤未愈的身子蹒跚着走了两百零七步,直到走下山岗,明逍也没叫他一声。

  白玉衡只得自己停下脚步,回首仰望。

  许是新月黯淡,只是离开这些许距离,便已失了那人身影……

  白玉衡正心下黯然,欲垂眸离去,视野里倏然掠过一道青光和银光。

  是冰青剑和明逍的发。随着那淹没于暗夜的灵动身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白玉衡看呆了。

  他未曾想到,明逍的剑术并不逊色于他的鞭术。

  更没想到,明逍的剑法竟然与他师承一脉。

  明逍与天机阁……到底是何关系?

  或者说,那个谢平生,与天机阁,是何关系?

  明逍不说,白玉衡便去问明遥。明遥亦是不肯说。

  白玉衡狠下心来,将自己刚刚承受的疮疤剥开给明遥看,告诉明遥他问了明逍怎样的问题,明逍又是怎样回答他的。

  明遥睁圆了一双红玛瑙似的瞳子,满脸不可理会地瞪着白玉衡,“你疯了吗?那人是养育我和哥哥长大的恩师!你如何能拿你和我哥的关系去比?!你这样问,是将我哥对那人的情义置于何地?!”

  白玉衡脑子里轰的一下,拖着尚不能活动自如的身躯转身便跑。

  他质问自己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那人是明逍的恩师。

  当谜底揭晓时,白玉衡才恍然惊觉,这是多么的理所当然。

  是他以己度人,是他的心太狭隘。

  明逍对那人,想必是高山仰止、奉若神明。他却以情爱度之,偏还提的是Rou体之欢!

  活该他被明逍扇巴掌,骂他是侮辱了明逍对那人的倾慕。

  他得去跟明逍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