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最闲适的时光, 便是依偎在娘亲膝头听娘亲抚琴。

  可时光逝去得太久,彼时的白玉衡还太小,已然不记得娘亲那张古琴的细节,只依稀记得, 纯黑的琴身之首, 雕着一朵盛放的牡丹。

  虽以白漆涂饰, 但难掩其娇艳。

  他也是凭着这朵白牡丹, 相信姜玉琢交还给他的,确实是娘亲的遗物。

  取回琴后, 白玉衡便将所有的闲暇都用在了研习琴艺上。一点一滴地学起, 逐渐知道了琴有七弦十三徽, 雕着牡丹的部分称为“额”, 支撑“弦眼”的部分为“岳山”,岳山之下为“承露”, 琴尾收弦处为“龙龈”,两侧为“焦尾”……

  他曾无数次以指尖和目光细细抚摸过那张古琴的每一处, 知道除了儿时记忆中的那朵牡丹, 娘亲的纯黑古琴上还有艳红的承露,橘红的焦尾,纯白的十三徽, 以及缀在承露背部的墨色流苏。

  每每拨动琴弦, 弦音回荡,周遭的时空便都跟着温柔起来, 恍惚重回儿时娘亲的怀抱。

  那张古琴于白玉衡的意义, 无需赘言。

  不过, 若非明逍提起,白玉衡尚且来不及考虑古琴的事。而当他想起, 还来不及为失去古琴而失落、悔恨,就已被失而复得的惊喜填满。

  眼前的古琴,与娘亲的那张,别无二致。

  可是,怎么会?娘亲的那张琴,应该已在此前的乾坤万象阵下粉身碎骨,怎会如今这般完好如初地出现在他面前?

  便是去买,又去哪里能买得到一张与娘亲的琴一模一样的?琴额的白牡丹,乃是以娘亲名字命人雕刻,普天之下,独一无二。

  白玉衡抬眼,满是惊喜和不确定地看向明逍,“这琴……?”

  明逍垂眸淡然道:“年少时学过做琴,便试着做了一张。”

  白玉衡眼中惊喜愈甚,“是你做的?”

  “嗯。”明逍轻轻应了一声。

  白玉衡目光热烈地盯了垂眸而立的明逍片刻,方才抬手轻轻触上琴板、琴弦,一寸寸细细抚过。

  琴板是和娘亲那张古琴一样的梧桐木,甚至左手压弦时腕处偶尔会触到的一圈圈年轮纹理,新琴亦有。

  指尖轻勾琴弦,一声弦音缓缓震荡开来,蚕丝琴弦的温柔清亮音色亦与娘亲那张古琴别无二致。

  白玉衡觉得自己的心被填得很满,满得有什么温热液体快要从他眼中溢出来。

  明遥一直在一旁挑着眼角没好气地盯白玉衡,此时按捺不住地忿忿不平道:“你看什么呐!我哥不眠不休花了七天给你做琴,手都磨起泡和茧子了,你连句谢谢都没有?!”

  “阿遥。”明逍偏过头去,蹙眉冷声。

  白玉衡正细抚古琴的手一顿,满是诧异地抬头去看明遥,又转向明逍,狠狠皱眉道:“不眠不休,七天?!”

  “阿遥胡说的。”明逍淡漠道。

  明遥呼吸一滞,愤愤撇过头去。

  白玉衡一时没有做声。

  他研习琴艺,自然了解过琴的制作工艺。听闻一张琴的制作涉及两百多道工艺,通常耗时两年左右,工艺讲究的则耗时更久。明逍七日赶制出如此良琴,期间耗费心血,白玉衡简直难以想象。

  他怕自己站不稳,先向后靠上营帐门柱,方才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古琴。

  古琴不重,却仍有千钧。

  他没有说谢,而是用低沉暗哑的声线道:“明逍,我又欠你良多。”

  明逍双眸微张,而后又缓和下来,“你何曾欠过我什么。这是我还你的。”

  白玉衡亦是双眸微张,而后缓和下来,映着月辉的玉眸盛满温柔,“还是我欠你的更多。”

  明逍看看他,神色微变,侧身撇过头去看潮音瀑。

  而后未再言语,脚下一用力,御魔腾空飞去,转眼便消失在瀑布口。

  明遥一愣,急忙御魔腾空追他哥而去。

  白玉衡有些莫名。虽有心去追,可抱着琴已然竭尽全力,只得望着瀑布口黯然叹息,反思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惹明逍不高兴。

  身子虚得很,白玉衡感觉自己快站不住了。哪怕脊背贴着门柱也没用。

  好怕摔了怀里的琴。

  “小武,麻烦帮我……”白玉衡咬牙费力道。

  蹲在营帐门帘另一侧偷偷听八卦的小武和薛楚楚:“……”

  神魔的感应能力好讨厌!他们明明已经很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差一直屏住呼吸了!

  小武深吸一口气,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掀开门帘一角,探出头去,惊喜地发现有些难搞的明逍和明遥竟然已经不在了,只剩素来好说话的白玉衡,额头尽是冷汗地倚着营帐。

  小武一惊,急忙伸手去扶。白玉衡微微侧身避了一下,将双臂转向小武,费力道:“琴。”

  小武立刻明白白玉衡的意思是要他接琴,却不想,他刚将琴接到怀中抱稳,白玉衡便一脸心满意足地瘫倒在地,重又昏了过去。

  次日。

  吴天又带了一小队教众翻山越岭地来给明逍等人送生活物资。一进营帐,不由一怔——

  往日他来时躺在床上的都是白玉衡,今日睡在床上的却是明逍。一身绷带的白玉衡正盘膝端坐营帐一角,阖眸调息。

  吴天以眼神向其余三人询问这是什么情况,从昨夜……不,从七日前气到现在的明遥把河豚似的小脸儿往旁边一扭不想说话,小武上前迎人,薛楚楚则去叫明逍。

  “哎……”吴天想叫住薛楚楚。

  他虽然不知明逍最近几日一直未曾休息,但每次过来都发现明逍的状态越来越差,现在看他休息,吴天并不想打扰。

  不过薛楚楚尚未靠近床边,明逍便已撑身坐起,招呼道:“天哥,来了。”

  吴天走过去坐下,“没睡着?”

  不待明逍回话,明遥没好气道:“连着七天没睡,还能睡好?”

  “阿遥……”明逍无奈。

  “七天没睡?!”吴天瞪大眼睛,“怎么回事?!”

  已经停止调息的白玉衡默默抿住嘴唇,敛眸不语。

  明逍直接岔开话题:“人齐了,咱们聊聊正事。”

  吴天心领神会,对教众道:“放下东西,去谷口警戒。”

  小武立刻道:“我去请凤公子。”

  ——这几日凤不鸣虽然也在这里帮忙照顾白玉衡,但无甚事情的时候,凤不鸣喜欢在水潭对面的石壁一处石凹里独处。甚至夜晚也睡在那里。

  他说是凤凰天性,但其他几人都觉得明逍才是一语中的——那双沉静的艳红眼眸中,埋葬着太多故事。

  教众和小武离开后,吴天立刻看向明遥追问:“他为什么七天不睡觉?”

  明遥刚想告状,接收到他哥的严厉目光,只好悻悻闭嘴。

  吴天见状,又看向明逍,狠狠皱眉道:“你自己说。”

  “我睡了的。”明逍软声,像个被大哥训斥了的乖巧弟弟。

  “是啊,七天睡了六个时辰呢!”明遥在一旁噘着嘴阴阳怪气。

  “明遥。”明逍叫明遥大名。

  明遥浑身一僵,跳下小凳子,不跟他哥发脾气,而是跑到白玉衡面前冲他狠狠哼了一声,冲出营帐。

  正准备进帐的凤不鸣急忙侧身让开,小武则试图把人喊住:“阿遥?”

  “不用管他。”明逍冷声。

  小武和凤不鸣相视一眼,只好先进营帐。

  吴天死死盯着形容憔悴的明逍,脸上遍布阴霾。

  他虽然猜不到具体,但已然明白,明逍不睡,必定与白玉衡有关。

  原本前几日过来瞧见明逍都在帐外雕木为乐,似是完全不在意帐中人的情况,这两日来时更是人影都没见到,吴天还有些暗爽,未成想……

  脑海中再次无法抑制地浮现出湖边柳下,明逍拥着白玉衡,垂首“亲吻”他发顶的一幕。

  袖管下的掌心下意识地暗暗捏紧,直到骨节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响,引来众人注目。

  吴天回神,急忙松开掌心,装作无事。

  可刚一放松,脑海中便再次浮现出湖边柳下的那一幕……

  吴天深刻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心境。

  当初与明逍分道扬镳后,费尽心力按捺下去的懵懂情愫,于那一刻,来势汹汹地——

  故态复萌。

  明逍无视账内众人的神色各异,操着略显疲惫的音色直奔主题:“感谢在座诸位一路以来的陪伴和即墨一战中的鼎力相助。即墨事件暂时了结,接下来,我要去昆仑。想问问大家,是否还愿意与我继续同行。”

  他抬手止住准备开口的众人,继续道:“其实这几日,我与在座诸位都私下里或多或少地谈论过这个话题,也问过大家的意愿、说过我自己的想法。考虑到目前每个人掌握的信息不尽相同,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像现在这样,把大家聚在一起谈一谈。”

  他轻轻笑了一下,“毕竟,那里有上千神族,去了无异于送死。”

  “我已许诺会陪你战到最后,这次定不食言。”吴天说罢,暗暗捏紧掌心。

  七日前抛下明逍独自败逃的悔恨,他再也不要发生第二次。

  绝对。

  绝对。

  “老大,我也想去!你让我跟你们一起啊!”小武心急道。

  “承蒙明公子不弃,不鸣愿一同前往。”凤不鸣起身施礼。

  完全未被明逍私聊过、亦没听说任何消息的白玉衡满眼惊惶地看着众人纷纷表态,慌忙压下心中无数疑问,看向明逍急道:“我也……!”

  话未说完,便被急匆匆冲进营帐的明遥声音打断。

  亦是完全不知道这码子事儿的明遥扑到明逍身边,伏在他膝头仰着小脸儿急道:“昆仑?怎么突然要去昆仑?怎么他们全都知道的样子我却什么都没听说?哥你是不想带我去吗?!我绝不要跟你分开半日!”

  明逍抬手摸摸明遥头顶止住他一连串的焦急话语,神色温柔道:“没跟你说,是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一定会跟我在一起。”

  满眼焦虑的明遥瞬间神色明朗起来,弯身把脸贴在明逍膝头,小狗似地蹭着,开心地嘿嘿笑。

  “我也……”白玉衡重复了一遍刚刚吐出的两个字,把原本要说的“去”,换成了“什么都没听说”。

  他止不住地期待,期待明逍没跟他说的理由,跟对明遥一样,不是不想带,而是默认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在一起。

  明逍撩起眼帘淡淡扫了他一眼,“现在听也不晚。”

  白玉衡:“……”

  “笨蛋,当然是因为老大想你安心养伤啊!”与白玉衡坐在一侧的小武倾身靠过来与他小声咬耳朵。

  原本黯淡下去的玉色眸子瞬间重又有了光彩,满是欢喜地瞧了眼明逍,又羞涩似地迅速收回视线,敛眸盯着地面,唇角却是抑制不住地凹陷。

  明逍:“……”

  吴天:“……”

  “楚楚。”明逍尽量神色如常,“昆仑什么情况,还是由你来给大家讲述吧。”

  自明逍提起这个话题,便异常沉默的薛楚楚点头应道:“好。”

  说罢,她站起身,逐一看过众人,敛眸咬了下嘴唇,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而后沉默地背过身去,低头解开腰带,揽着衣衫双襟,自肩头将衣衫一脱而下!

  “你!你怎么突然……!”明遥急忙双手捂住小脸儿,匆匆背过身去,气急败坏地嚷:“没廉耻!”

  明逍没说话,只是一手搭上明遥肩头,待明遥转过头来,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转回身去看。

  明遥迟疑着转回头,瞬间被撞入眼帘的景象惊得睁大双眼。

  其他几个男人原本也是慌忙错开目光,可又被猝不及防撞入眼帘的少女脊背牢牢勾住,只得拧紧眉心,死死盯着。

  薛楚楚挨过鞭子。

  早在栖霞山下救下她时,明逍、明遥和小武三人,便透过当时薛楚楚那身破烂到几近衣不蔽体的青灰布衫的破洞中窥见过。之后赶到的白玉衡也曾窥见一二。

  不过,一来,男女有别,当时明逍三人谁也没想过要扒开尚且昏迷的薛楚楚的衣服仔细查看;

  二来,以明逍几人当时透过衣服破洞看到的情形来看,那些鞭伤大都结了痂,看起来不像有什么问题;

  三来,苏醒后的薛楚楚像只情绪不稳定的刺猬,时不时就说几句难听的话狠狠刺人一下,一副不好相与的千金大小姐模样,但总归吃了天机阁神药还算活蹦乱跳,自然也就没人再关心其鞭伤恢复情况——最有可能关心薛楚楚的小武被姜氏抓走了,而在明逍和明遥的认知里,鞭伤这种“小伤”都是隔夜就会痊愈,有什么好问。

  而几日后从金陵姜府出来时,薛楚楚便已重回锦衣玉钗的金贵小姐模样。之后一路同行,薛楚楚也从未表现出哪里伤痛不适,众人自是默认薛楚楚的伤已经痊愈。

  而薛楚楚自己,亦是对碰到明逍之前遭遇的事情,绝口不提。

  谁也未曾想到,一个十六岁娇俏少女合该光洁的脊背,竟然爬满狰狞可怖的鞭痕。

  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完全找不到一处好皮。全部是隆起的疮疤。

  尤其是腰部左侧连至左后方、盘踞在一片金色与暗红交错的烙印上的鞭痕,简直像一条条活着的,不断向四周蠕动爬行的粗壮长虫。

  明遥盯着那处烙印,伸手指着,下意识地凑过去,“这里……”

  明逍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明遥。明遥回神,转回头问他哥:“她那里有跟我屁股上差不多的烙印!”

  “是‘罪奴’之印。”薛楚楚低声说着,挽起挂在同样鞭痕累累的双臂上的衣衫,将丑陋可怖的脊背重新藏回衣衫之下,一边整理衣衫,一边继续低声道:“用‘流金水’烙上去的。”

  “只要天机阁还统治着这个世界,哪怕我死了,转世了,来世的我,也还是天机阁的‘罪奴’,下生便会在昆仑,自幼服刑,生生世世,永无尽头……”

  明逍和吴天早已于数日前听薛楚楚讲过,此时再听,自然神色平静;小武和明遥亦于石室中听凤不鸣讲过“流金水”是何物,虽然施刑对象从顺天教变成了天机阁,但对二人而言,着实算不得意外,也就谈不上震惊——说到震惊,他们更震惊于薛楚楚这一路的隐忍。

  凤不鸣则在看过薛楚楚背上伤疤烙印后便垂了眸子,脸上的清冷神色倒是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不同。

  五人之中,最为震惊的,当属白玉衡。

  他知道昆仑是什么地方——天机阁钦定罪犯的流放地和关押地。

  但他所知也仅限于此。

  昆仑在何处,是什么样的,那里关押的都是些犯了什么罪的罪犯,罪犯的管理制度为何,白玉衡一概不知。

  当然,在此之前,他对此也是漠不关心。

  可如今听薛楚楚所言,观薛楚楚身上鞭痕,白玉衡猛然惊觉,昆仑,可能不会是他潜意识中默认的那般,因冠以天机阁所辖的名号而如神域灵山一般神圣纯洁、秩序井然。它可能……比即墨妖市更不堪。

  虽然对天机阁的“正义”抱持一些怀疑,但如果非要在“善”、“恶”之间择其一来定义天机阁,白玉衡会选择“善”。

  他觉得,天机阁只是维护秩序、执行正义的手段有些强硬、激进。

  正所谓“乱世重典、盛世宽仁”。眼下神、人、妖、魔四族之间纷争愈烈,天机阁用些非常手段,也无可厚非。

  不只是从前,直到此时此刻,他仍旧如此认为。

  或者说,是固执地希望如此。

  否则,仿佛有什么构成他的东西会崩碎。

  他震惊、错愕、惶然。

  他想张口为天机阁辩解些什么,可他又不知自己能为天机阁辩解些什么。

  明逍说得对,他虽为天机阁圣子,却对天机阁一无所知。

  所以他只能僵着身子,满眼惊惶地听着。

  “我此前的修为,不是被什么高手一击废掉,而是被天机阁弟子手中的鞭子,一鞭一鞭,活活‘抽碎’的。”薛楚楚语气平静。

  白玉衡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神族一鞭,岂是凡人Rou身可以承受?不想死,必然要御起周身灵息,方能挨住。若是只打一鞭或数鞭聊以惩戒便罢,可若是一直狠狠抽打,被罚之人全力御灵至灵息透支,确实极有可能损伤修为、重伤灵体。

  这不是惩罚。

  这是虐待!

  对象还是六大仙门原掌门的子嗣!一个尚未成年的柔弱姑娘!

  天机阁怎会……怎会做出这等毫无道理、丧尽天良之事?!

  “我能在我爹、兄长、众师姐妹的舍身相护下逃离昆仑,实属幸运……”

  “可那里还有许多本是无辜的蜀山弟子……以及和蜀山弟子一样,或许只是被牵连、被冠上莫须有罪名的、不计其数的‘罪奴’……”

  “我根本无法想象,他们要怎样在连日的鞭打酷刑中活下去……”

  薛楚楚满眼痛惜地说罢,脸上神色又转为嘲讽:

  “可是天机阁不会让他们死……”

  “他们只能痛苦至极地活着……”

  “不止这一世,还有下一世,下下世,生生世世!”

  薛楚楚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到这里,猛然抬眼,猩红的眼中早以盈满屈辱不甘的泪水,声嘶力竭地喊道:“昆仑就是人间炼狱!神族根本不配为神!他们是比人、妖、魔都邪恶无耻的最烂种族!!!”

  明逍、白玉衡、吴天、凤不鸣、小武五人神色各异,明遥则小心翼翼地蹭过去,拉过薛楚楚原本坐着的小木凳,十分殷勤又小心翼翼地拉着薛楚楚的胳膊扯她过来坐下,“你……你别激动……坐下说,坐下慢慢说。”

  之后,明遥又小跑着递过一方手帕和一杯热水,在薛楚楚仰头投来盛着感激的目光后,微微红了脸,小声道:“我……刚才不该那么说你……还有之前许多时候……对不住了……”

  薛楚楚没应声,却垂着眸子捏紧了手中的热水和手帕,眼泪噼里啪啦地掉。

  明遥不知所措地躲回他哥身边,求助似地看明逍。

  跟薛楚楚吵吵闹闹了一路,现在这种情况,刚才的努力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啊啊啊!

  明逍反手扣住明遥偷偷扯他袖口的手,安抚地轻轻摩挲了几下,示意他不必紧张,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放少女独自平复情绪,是此时最好的方式。

  很快,薛楚楚便镇定下来,语出惊人:

  “昆仑名义上是天机阁关押罪人的天然牢狱,实则是天机阁奴役罪犯,挖掘灵矿、炼制武器和丹药的‘军事要塞’!”

  “天机阁的丹药武器之所以天下一绝,并不全因天机阁灵气浓郁。昆仑关押的上万‘罪奴’,才是一切秘密的所在!”

  “天机阁的所有丹药武器均是先在昆仑炼出胚胎,而后才运去天机阁精炼、精淬。而这些丹药武器的胚胎,全部都是以活人作祭才得到的!”

  “哈。”明遥似乎并不意外地发出一声嘲讽。

  白玉衡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

  “越是高阶的武器丹药,用以活祭的人越多。”

  “而这些用以活祭的‘人’,并非我这样修为低微的凡人,甚至连我爹那样的高阶修士都不够格。”

  “像我们这样的人族修士,只配被当做牲畜似的劳役,干些开山挖石的‘下等’活儿。没有棉衣,没有饭吃,甚至没有水喝,日夜无休!全凭一身灵息强撑。撑不住的,会被发些‘劣等丹药’好让我们回复体力灵力继续劳作。而那些所谓的‘劣等丹药’,便是那些即便被喂了劣等丹药,也还是撑不下去的罪奴的尸骨所炼!”

  “这……”小武几乎愤怒错愕到不能言语,“这不是逼你们人吃人吗?!”

  “人吃人?”薛楚楚露出一抹讥笑,“在天机阁那群监兵眼中,我们哪里算得上是‘人’,连牛马都不如!不过是一群怎么作践也死不光,要不了多久便会因为罪奴烙印又新生出一批的丑陋虫子。”

  “你看见一只丑陋的虫吃了另一只丑陋的虫,会心生怜悯吗?”

  “应该只会觉得痛快、有趣,甚至想在还活着的那只虫身上踩一脚。”

  “天机阁的那群监兵,就是这样看我们的。”

  众人沉默。

  光是听着,心口就已然被压得喘不上气来,待到亲眼见了,又不知会是何种震撼和愤怒。

  “但是,”薛楚楚继续道:“神族不光对我们这群下等罪奴毫无人性,对他们的同族亦是毫无人性。”

  “我方才说,我们这群灵力低微的人族修士根本不配被当做炼丹制器的‘活祭’,就是因为,所有‘活祭’,全部是犯了罪的神族。他们的灵力强大纯净,是做活祭的上好‘材料’。”

  “但有些奇怪的是……那些犯了罪的神族,一个个都行尸走肉一样……”

  “犯了罪的神族,也被关在昆仑?”明逍开口,微微颤抖的音色似乎是在极力按捺着什么。

  “是啊,昆仑的‘罪奴’,人、神差不多各占一半,所以天机阁才派来那么多‘监兵’。”薛楚楚点头应道。

  “你上次怎么不说!”明逍几乎是吼着。

  “我……”薛楚楚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开始回忆那晚是怎么跟明逍说的。

  她觉得自己是把自己知道的、看到的全部都说了的。或许只是那时哭得太厉害,脑子太乱,有些没说清楚?

  明逍也没等薛楚楚解释,当即起身披上外袍、抓了武器便向营帐外去。

  “哥?!”明遥急忙拽住明逍,惊恐道:“你干嘛去?”

  明逍回首,语气森然:“踏破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