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耳边传来陆临川的谢恩声,我回过神来,背上已暗自出了一层细汗。
皇上的话句句温和,字字体贴宽厚,但再温和也是圣意,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受也得受,不受也得受。
郑廉上前搀起我俩,说:“皇上让老奴带了不少好东西来,给王爷养伤,王爷王妃万望珍重,等王妃气消了就早日回京。”
我低声说:“凉月不敢。”
郑廉笑了笑,对陆临川道:“王爷,天色不早了,老奴还要赶回陈家隘,大军即日班师回京,老奴就跟着一道回去复命了。”
陆临川道:“拔营之时,本王定去相送公公。”
郑廉笑着摇摇头:“王爷好生养伤,这些虚礼就不必遵从了,有些话,皇上闲暇时也曾跟老奴说起过,说这些年外头传言,皇上对自己的皇子们严厉,却唯独对王爷不加掩饰地爱重,其实是因着看透了王爷骨子里对社稷没有野心,再加上无后,所以才会放心地疼你,但其实不是这样的,王爷,皇上疼你是真心的,他是真心真意,想替他的二弟,全了这份爱子之心。”
陆临川眼圈微红,撩起袍子再次跪下,磕头道:“淮渊……铭感五内,叩谢皇上深恩!”
车仗远去了,陆临川站在那儿凝视许久。
他大概想起了很多往事,我不知该说什么,便转身想回院子里。
“阿月,”他叫住我,径直过来将我抱进怀里。
我皱着眉,迟疑半晌,没有挣扎。
“阿月,什么时候能允许我去祭奠祁叔?”
我一怔,伸手推开他。
“不用。”我冷冷说了一句,转身便走。
陆临川没再拉住我,只慢慢跟在我身后进了房,带上了门。
“这么久了,你一次都不许我去……你还怪我是吗?”
明知故问。我在椅子上坐下。
不该怪吗?当年恨不得将我父子挫骨扬灰的人是谁?如今单单一个“怪”字,未免也太轻飘飘了些。
我扭开脸不去看他。
陆临川走到我面前单膝跪下,手掌覆上我的膝盖。
“阿月,我很想去……我想给祁叔认错,赔罪……”
“用不着了,我爹又看不到。”
“可我总归要做些什么……”
“做什么?难不成你能让我爹起死回生,然后当面跪下给他磕头忏悔?”我有气,有怨,每每提起我爹,我总是忍不住心头哽涩,他死得太苦了,真的太苦,我尚且能活着看到不白之冤被洗去这天,可他呢……
“我愿意跪,愿意磕头,阿月,你让我去吧,”他说:“给我个机会……”
不给,一点都不想给。
我站起身,迎着陆临川仰起的视线,说:“你敢踏近我爹坟前一步,我死都不会原谅你,陆临川,别看他,别靠近他,别脏了我爹轮回的路。”
“哗啦”一声,我后腰剧痛,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抓着肩膀按在桌子上。
陆临川双目猩红。
我什么时候这么懂得了杀人诛心,把他曾扎进我心口的刀子一把一把拔出来,全都反手插进他心里……
“害死祁叔的人不是我!不是我!祁凉月!”陆临川声音极力压抑着,他胸口震荡起伏,像恨不得撕裂一切,但他极力压抑着,一双眼几乎泣血:“冤他的人不是我,杀他的人不是我,我猪油蒙了心没有信你们,可我,可我蛰伏三年等到今天一个一个手刃仇人,也替他报了仇。始作俑者不是我,阿月,你恨我,我认,可你能不能也可怜可怜我,我也失去那么多,你能不能看看我……看看我有多疼,好不好……我求你,求求你阿月……”
如果心碎有声音,那么便是此刻,我仿佛透过陆临川的眼睛,听见他整个胸腔里的分崩离析。
他抱着我,喘息着,浑身缓缓失去支撑,滑了下去。
我下意识就回抱住他,被他带着跌跪到地上。
他下巴沉沉压在我肩上,喃喃呓语:“我也……也默许了徐阵开为他守墓,别人以为我得知他被安葬会怒不可遏,可我什么也没说,这算不算一点弥补……阿月……我被奸人蒙蔽,那么恨你,可那三年我除了不去清辉堂,不见你,我有没有对你做过别的?如果不是你落水失忆,不是后来发生那一切……我与你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养你在王府一辈子……我从没……就算那样,我也从没想过与你分开……”
我眼泪汹涌而出,呼吸阻涩。
“我不怕赎罪……阿月,我怕的是怎么赎罪都没有用……”
“我真的怕……”他手臂收紧,将我胸膛紧紧贴着他,勒得我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做……求求你告诉我吧,阿月……”
我咬着嘴唇,咬到齿缝间溢出血腥味。
“……我好恨你……陆淮渊……”我说。
他身体僵了一下,旋即再次将我勒紧。
我的喘息颤抖到撑不住声音:“以前不敢恨,不敢怨,因为我记不得了,我以为自己真的做过,可后来得知我没有……是你冤枉我,不信我……还折磨我……我好恨你……”
“别人怎么对我也罢了,可你是淮渊,淮渊怎么能这样对待祁凉月,你怎么能啊……”
“对不起,对不起阿月,你原谅我……”
“我总算能恨你了,”我哽咽着:“可我还是没有你那么狠心,我连真正的一别两宽都做不到,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揪着陆临川的衣襟在他怀里失声痛哭。
这哭不同于每一次,那些在心口压了三年的痛苦和怨怼,像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般倾泻而出,而这颗心终于被一双手轻轻托住,终于被那双耳朵听到,被那眼睛看见。我涕泪横流,狠狠宣泄着,直到精疲力尽,在他怀里昏昏沉沉睡去。
有了皇上的默许,陆临川心安理得留了下来。
没有纷争的大漠很美,这日子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简单悠长,陆临川变得沉静,他脱去身上一层又一层位高权重,远离筹谋算计、波诡云谲,在这个被大漠落日拉长了影子的小院中,对着我摊开他积压已久的柔软爱意。
我依旧不想原谅他,但即便再有怨怼,我也无法抗拒内心那些伤痕沟壑正在被一点一点抚平。
陆临川忙活了两天,拿着两串品相还算过眼的冰糖葫芦推开我的房门,大步走了进来。
“阿月,”他献宝一般递到我面前,“晾好了,快尝尝。”
我放下手里的书,往那簇火红上看了看。
他精心挑选的山楂又大又圆,颗颗细心地去了籽,还特意焯了水,让山楂不那么酸那么硬,口感能甜糯一些。
这边关没有卖冰糖葫芦的,也不知道他去问的谁,也可能是问了身边那一群影卫,我只知道他两天里煮山楂,晾干,挑籽儿,串串儿,又熬糊了几锅糖,手上还被浓稠滚烫的糖浆溅出了好几处水泡。
我看了一会儿,伸手接过来,小心地咬了一口。
“咔嚓”,冰糖皮在唇齿间裂开,满口都是浓郁的香气。
很甜,有些黏牙,我嘴角沾了糖渣,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
陆临川嘴角还带着笑,但看着我的眼睛已经不知不觉有些怔了。
我不自在地指了一下他手里的那串,说:“辛苦做的,你也吃吧。”
他低头看了看,又抬起头,伸手握在我拿着竹签的手上,移到自己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我愣住了,转瞬间便红了脸,强行把手抽了回来。
他胸膛靠过来,我愣怔着抬起头,嘴唇就被轻轻挨住了。
他舌尖在我唇缝轻轻舔了一下,将沾在上面的一点糖渣吮掉了。
作者有话说:
撒点糖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