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陆九自打陆临川来了之后更加神龙见首不见尾,有几次夤夜回来,匆匆闪进陆临川房里悄声回报着什么。镇子里倒还是一片风平浪静,陆临川的人不知怎么隐藏,平日里居然一个影子都看不到。
这天夜里我起夜,迷迷糊糊刚走到院子里,一个迅疾的黑影从院墙外翻了进来,我吓得摔了手里的灯,张口就要大叫,被猛地一把捂住了嘴,我“呜呜”拼命挣扎,几乎魂飞魄散。身后房门忽然打开,陆临川冲了出来,黑影急忙松了手,我踉跄着跌进陆临川怀里,“淮渊!”我迸出眼泪,陆临川双臂紧紧抱着我:“不怕阿月,别害怕,是我的人。”
他将我打横抱起,院子里不知何时站了好几个人,大概一早就聚在陆临川房里,我就睡在隔壁,竟然一丝声息也未察觉。
“稍等片刻。”陆临川抱着我转身,低声对他们说了一句,然后抱我进房里,带上了门。
“你、你去忙吧,不用管我。”我哆哆嗦嗦对他说。
他在我旁边坐下,伸手摸我的脸,“吓坏了没?”
脸颊一被他的手指碰到,我微微僵了一下,想起方才被他抱在怀里,鼻子陡然就酸了。
“没事……”话一出口,已经带上了哽咽。
陆临川顿了顿,伸过手来,慢慢把我又抱在怀里。
我喘着气,哽咽着,忍着,忍着满胸口想再叫他一声“淮渊”的冲动。
我闭上眼睛,陆临川呼吸绵长深沉,我能感觉到他也在忍着情绪,他的喉结抵在我的额角,轻轻颤抖着,滚动着。
“朝廷大军已到陈家隘驻扎待命,月儿,东鹘那边已在关外集结了,不日即将开战……”
我没说话。
他低声问:“让陆九带你往南先避一避好不好?”
我问:“东鹘人会打过来吗?”
“不会,”他低声说:“我不会再让他们踏足朝土一步。”
我说:“那我不走,我就在这守着。”
“阿月……”
“我守着我爹,也守着……也守着你们将士,我杀不了敌,但可以在后方帮你们烧水煮饭,我还能帮忙照料伤患,我以前看过很多医书,懂一点点。”
“阿月……你听话,等仗打完了再回来……”
我闭着眼睛,不再说话了。
“你好好的,以后务必照料好自己,答应我,要安康顺遂,长命百岁……”他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在我耳边说,“待我扫清东鹘蛮贼,还百姓一方安稳,你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阿月,这也是我想给你的。”
我心里暗暗“嗯”了一声,我没想着回应他,但心里就是应了。
他将我又抱紧了些,紧得手臂有些颤抖。
我说:“你什么时候走?”
他说:“明天晚上。”
我说:“好。”
第二日又是一个艳阳天,我早起就开始与青苗忙活。
我蒸了满满一锅糖包子,又宣又软,掰开里面流出滚烫的红糖,冒着香甜的热气,我一边吹着气一边急急地递给陆临川:“你尝尝,小心烫。”
他接过来,伸手蹭了一把我脸颊沾上的面粉,笑笑说:“好。”
我将剩下的糖包子和其他备好的干粮端到院子里晾着,日头暖得很,天空瓦蓝瓦蓝的。
我将陆临川的兜鍪战甲抱出来细细地擦拭了一番,陆临川坐在屋门旁的马扎上,静静看着我。我高高挽起袖口,太阳晒得身上青色袄子有点热了,我脖颈和额头沁出细汗,但依然边将滑落的头发挽去耳后,边仔仔细细地擦着,我未曾意识到自己擦的时候心里在默念,念这身战甲能护他平安。
他的箭囊,剑鞘,马镫马鞍,我全都细细查验修整一番,不留一丝疏漏,连长枪的璎穗都细细梳理过。
这一天,我与他没说几句话,我忙得停不下来,他一直在定定地看着。
日头西了,我将酒囊灌了满满的烈酒,拧紧塞子,挂到马鞍上,这匹战马也是从小跟着陆临川的,骁勇雄壮,我摸着它周身被我刷得油亮的皮毛,悄悄将头抵在它额心,心中再次默念。
院门口不知何时聚起一小队人马,他们全副武装,屏气凝声,安静地等着。
陆临川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一身玄铁战衣,黑长的头发向后束起,用银色发冠箍住,一张脸庞愈发显得锋利冷硬。
我看着他一手托着兜鍪向我走来。陆九一身素衣,远远站在身后。
“阿月,”他对着我笑:“我要走了。”
我回头看了看院门口的一众将士,又转过头来。
我退后一步,双膝缓缓跪地,匍匐着向他行了一个大礼。
“王爷……”我抬起头望着他,眼睛一点一点红透。
“沙场无眼……万望王爷保重,我祁凉月……在此盼王爷毫发无伤,大胜而还。”
陆临川弯腰抓着我的手,将我扶了起来。
他凝视我良久,嘴唇颤抖着,似是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像这些日子里无数次那样,又尽数咽了下去。
“好。”他红着眼眶,嘴角轻轻弯起,对我说。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是我这些天夜里点灯熬油缝的,我的绣工不好,只千针万线,把所有期盼都绣在了上面“平安”二字上。
“你带在身上,”我哽咽着往他腰上系着,系得紧紧的,“这是我跪在我爹、还有三千宁家军坟前求过的,他们在天有灵,定会护佑你平安。”
他看着那个香囊,许久,抬手搭住我的脖颈,在我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阿月,”他通红的眼里凝起泪珠,在睫毛下颤动着:“记着答应我的,要安康顺遂,长命百岁。”
我点头:“好。”
他说:“我给你带的冰糖和山楂,记得让陆九给你熬糖葫芦吃。”
我笑了一下,泪珠子劈里啪啦滚落下来,我说:“好。”
他抬手蹭掉我的眼泪,抓着我的手用力握了握,再也没说什么,松开往门外走去。
众人让开一条路,陆临川边走边将兜鍪戴在头上系紧,踏着马镫翻身上马,战马咴着气,前蹄高高扬起,他拽紧缰绳回头看我。
“你,一定要保重啊。”我扶着门边,红着眼睛望着他。
他笑了笑,眼眸深深扎进我心里,扎得我心突然间剧痛。
“驾!”他两手狠狠一震,战马长啸一声,绝尘而去。
“淮渊——”
我追着那滚滚尘沙跑着,哭着喊:“淮渊你保重啊!”
那一丛身影眨眼间越过沙丘,越来越远,我眼泪模糊,一遍一遍拼命蹭着眼睛,拼命去望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天边的夕霞里,他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