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在徐伯家里住了几日,我们一行便悄悄搬去了陆临川提前备好的住处。
镇子上人口不多,好多房屋都空置了,这里再往北几里地就是守城的驻军所在,按理也曾是个商贾繁荣之地,现如今凋敝至此,实在令人伤怀。
我曾害怕打仗,害怕那种劳民伤财,血流成河,可依如今这一路走来之所见,看着东鹘人和仲斯爻做下的孽,我又觉得这次陆临川是对的。
朝廷二十万大军开拔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小院里托着腮思索该做点什么。
既然决定以后都留在这了,总得有个安身立命的营生才行,我想来想去,不得其所。我倒是识字,以前在王府的时候,陆临川每日习武练剑,我就在廊下安安静静陪着,膝上捧一本书。我多少也算是个饱读诗书的人了,如果有学堂,去做个教书先生也挺好,可惜这镇子上能搬走的都走了,统共也没剩下几个孩子,官府连百姓死活都不顾,哪里还会管孩子有没有学堂读书。
我去问陆九,陆九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隐藏身份,别让人发现了就好。”
我没吭声。
陆九说:“赚钱的事现在不需担心,咱们手里的银子够用了。”
我叹了口气,他说的有道理,陆临川断不会让我这里缺了银子用,况且此刻非常时期,我也不好再折腾什么。
陆九连续早出晚归多日,行踪隐秘。我知道他们的人已经在此地严密安插部署,有些甚至混进了当地军营,他有很多事要做,而我只是他们任务的一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所以也尽量不给他们添乱。
陆九与我说王爷快到了,我面露惊异:“咱们来时走了月余,大军行动不是更缓慢些吗?怎么这么快?”
陆九说:“王爷等不及,乔装带了小队随从日夜赶路,应该再有几日就到了。”
他身为主帅,不用随军压阵吗?我怔忪片刻,低下头没再说什么。
来就来吧,他身负国仇家恨,蛰伏三年,或许刀剑早已等不及饮血。而我只想内心坦然些,我明明白白告诫自己放下了就是放下了,我不会、也不能再与他有过多交集,我不该再去思量那么多,可自从陆九告诉我,我便夜不能寐,只要一想到他正穿山越岭日夜不息奔我而来,我依然是心不由己。
那一日天气晴好,我在院子里跟青苗一起洗衣服,冬衣厚重,我脸和双手冻得通红,青苗心疼得不得了,一个劲让我回屋暖和暖和,我笑说不用,又不是没洗过。
陆九推开院门进来,我听见马匹踢踏和兵器碰撞的声音,一回过头,陆临川一身玄衣,风尘仆仆,就那么毫无防备地撞进我眼里。
其实也不算毫无防备,因我已经日日夜夜想过无数次他来时的场景,可当他真的出现,我还是整个人怔在原地。
我手还浸在水里,一双手腕露在外面冻得青白。陆临川将身上的佩剑解下递给身后的侍卫,径直走了过来。
他到我面前蹲下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我看着他苍白疲惫的脸,干裂的嘴唇,喉头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低头伸手捞起木盆里的衣服就要搓洗。
我回过神,忙抓住衣服说:“不敢劳动王爷……”
他将我手用力握住,低声说:“这么冰,手该冻坏了。”
我挣了两下,没挣开。
外面天寒地冻,屋里拢着炭火,还算暖和,青苗奉上热茶,退到一旁。
我坐在床边,手还被陆临川紧紧握在手里,一众侍卫接二连三往屋里搬东西,包袱打开,一件件棉衣,京城里各色的小吃甜点,还有我以前钟爱的那些书籍诗画。
我呆呆看着,直到一包油纸打开,几支火红的冰糖葫芦绽开在眼前,我眼眶再也忍不住。
“阿月,”陆临川说:“都是你以前爱吃的,我一路加急,天气寒冷,应该还没坏,你、要不要尝尝……”
我转过脸看着他,微微笑了下,说:“多谢王爷。”
他抬手轻轻蹭了蹭我的眼角:“之前你们走得急,带的行李太少了,我怕这边准备不周,临行前又赶着让人做了些,阿月,你回头试试衣服合不合身,可好?”
我说:“好。”
陆临川与我对视,他似乎在强忍着心酸痛楚,只让眉目温和沉静,我看着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个曾对我千般柔情,万般爱重的少年人。
我忍着眼泪低下头,他顺着我目光看去,屋里暖和过来了,我手指上几个冻疮也缓过了血色,红得发紫。
“你的手……”他皱了下眉,小心翼翼捧起我的手。
他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
可惜人的回忆不止少年时,这冻疮也有回忆,我在宁王府大冬天里洗过多少衣服、被褥,蘸着冷水跪在堂前擦地,一遍一遍洗抹布,这双手上的每一个冻疮,每一条皴裂的血口子,都是回忆。
“阿月,对不起,我让你受苦了。”他呼吸颤着。
其实现在已经不算苦了,我已得偿所愿,再无所求,我笑笑:“还要感谢王爷成全。”
他没再说话,只把我的手又紧紧拢进了手心里。
侍卫一行人四下去安顿,陆临川在小院住了下来,我这才明白陆九之前为何将另一间正屋空着,自己去收拾偏房来住,原来是给陆临川留着,我没说什么,这处院子本来就是他们的,如今他们想怎么住就怎么住吧。
我一切照旧,每日里与青苗分担粗活琐事,青苗也习惯了,不再什么都拦着不让我做,只不过自打陆临川来了,便几乎日日不离地跟在我身旁,不管我干什么,只要他看着不放心的,就时不时想拦一下。
这天青苗又从外头背了柴回来,我拎起柴刀准备跟他一起砍成小段存放,陆临川一见,疾步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说:“小心,这个太危险了。”
我看看他。
他从我手里拿过柴刀说:“我来吧,你躲远一些。”
我默默走到一旁整理麻绳,等他砍完一堆一堆,便整整齐齐扎成捆,抱去柴房。
我冥冥中,感到陆临川似乎很珍惜与我相对的日子,他眼睛时时刻刻看着我,似乎有无尽的话想说,但我抬眼看过去,又发现他其实并未流露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
这样也好,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害怕他再说出那些愧悔的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要说原谅了,放下了,可我还是决绝地走了,但若说不原谅,我心里对他却自始至终没凝起过一丝恨意,只因他是淮渊。我从不是个性子坚硬的人,对他做不到爱憎分明,我曾满心只为“淮渊”二字而活,哪怕与他之间的情分全都斩断,这二字也像连着我心的一根丝线,他扯一扯,我心就会颤一颤。我绵绵延延受着这苦,失忆前我熬着,失忆后我受着,直到一切再也破镜难圆,而我唯一能狠心做到的,也只有离开,我疼,我心碎绝望,但我从未想过要他也跟我一样品尝这滋味,我不想报复,我最疼的时候,心里依然念着他。
晚上烧饭,灶房里烟熏火燎,青苗出去抱柴,陆临川又走进来,在灶膛前坐下,伸手帮我添柴,我说:“王爷,你去堂屋等着吧,这里烟太大了。”
他抬头看看我,低下头又往灶膛里添了两根,说:“我想陪陪你。”
火光橘红,跳跃着映着他的脸,令他的眉峰鼻挺都分外柔和起来,我一时看得有些愣怔。
“阿月……”他叫了我一声。
我咽下心口泛起的酸苦,蹭了一把眼睛,低声说:“烟好呛……”
他看着我,垂下眼睫,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