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陆临川牵着我的手回到席间,他的手臂坚实有力,稳稳撑着我,让我不至于失魂落魄步履踉跄。
我抬起脸看他,他对着我一笑,将我扶到软榻上坐下。
“还难受吗?”他伸手摸了一下我泛红的眼角。
我抿着嘴唇,强行让自己稳住心神。
仲斯爻看见我们,笑道:“宁王妃到底还是年轻,不善饮酒,小王爷合该多加照拂才是,酒这个东西,不爱者不可强求啊。”
陆临川笑了笑:“丞相说的是,内子量浅,让丞相见笑了。”
皇上正跟皇后说着话,闻言转过脸来看着我,笑道:“月儿可是醉了?这小脸儿白的,眼睛都红了。”
我恭恭敬敬跪下去,伏下身道:“皇上恕罪。”
皇上摆摆手:“诶,快起来,你这孩子向来沉静,淮渊这些年钟情于你,朕心里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淮渊有你,朕放心。”
我匍匐在地上,咬紧嘴唇,强忍着呼吸间的哽咽。
“郑廉,”皇上叫了一声,身后侍立的大太监总管郑廉忙躬身上前:“皇上。”
“把前儿个送来的那块如意纹样的玉佩赏给月儿,”皇上笑意温和:“正好跟多年前朕给淮渊的那块平安佩凑成对,平安如意,也是朕的心。”
“是,奴才这就去。”郑廉也笑着应道。
陆临川在我身旁双膝跪下,和我一同叩谢皇上隆恩。
皇上点点头,笑着叫了平身。
我到底还是没能坚持到宴席散,皇上知我体弱,免了告罪,让陆临川先带我回府。
出了花园角门,郑廉已经捧着玉佩在那儿等着了。
“郑公公,”陆临川态度恭敬:“劳动公公。”
郑廉忙弯下腰去:“老奴不敢,王爷折煞奴才了。”
“公公侍奉皇上劳苦功高,应该的。”
“王爷,”郑廉双手捧上玉佩,“皇上有句话让老奴带给王爷。”
陆临川神色微敛。
郑廉道:“皇上说,这些年来很多事,他心里都知道,但若老王爷在世,一定也会明白他这个做兄长的苦衷,皇上说如今小王爷您虽然年轻,但日后必是国之栋梁,只希望您心里不要埋怨他,身为国君,也非事事由己啊。”
陆临川心神大震,撩起衣摆双膝重重跪地:“臣不敢!请皇上万万莫要如此,臣……羞愧难当!”
“王爷,”郑廉忙双手将陆临川扶起。
“老宁王为皇上驻守江山几十年,他走了,皇上痛哭几个月,夜夜不得安睡。”
陆临川双眼泛红。
郑廉道:“皇上心里都是明白的,皇上让老奴给您带一句话,”陆临川抬眸,郑廉看着他,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放心。”
车轮在石板路上吱吱呀呀,我身体随着马车晃动着,伸手撩开车帘向天上望去。
那轮满月更亮了一些,皎洁通透,无知无觉。
今夜的它格外光华似水,宁静无求,它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可我想着,也许它什么都知道。
街边还热闹着,各色的灯笼挂满了大街小巷,三五小孩儿擎着花灯追逐嬉闹,我额角靠着车窗,静静看了一路。
回到王府 ,内院的树下站着几个影卫,陆临川侧了下脸,问身后的陆九:“人看好了?”
“是,”陆九低声道:“在地牢。”
“等着。”陆临川将我扶进房里,青苗小心翼翼跟在身后。
“你先歇息,我忙完就回来。”陆临川说。
“好。”我看着他,弯弯嘴角。
他顿了顿,转身出去了。
门外仆人早已端了醒酒汤候着,青苗端进来,问我喝不喝,我说:“放着吧。”
青苗放下碗,红着眼睛到我面前跪下,说:“少爷,是我跟丢了你,让你受了这场惊吓,青苗该死。”
我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青苗神色诧异。
我说:“你不懂,青苗,你不明白。”
青苗问我累不累,头疼不疼,要不要歇下。
我摇摇头,让他取了水来洗净手脸,换了身衣服,在窗前坐下。烛火萤黄,我对着那皎白月色,慢慢喝起茶来。
青苗不明白,但他什么都没问,安安静静守在一旁。
一壶茶喝完,陆九来了。
他见我根本没睡,也是微微吃了一惊,我站起身,青苗上前给我披上大氅,我让他不必跟着,对陆九说:“走吧。”
我从不知道宁王府的园子底下修了一座地牢,踏下那阴森可怖的台阶时,我却并未心惊害怕。陆九挑着灯在旁引着:“王妃,小心脚下。”
我“嗯”了一声,径直向前走去。
东鹘人努尔格丹醒了,他的身份,着实是枚极重的砝码,难怪陆临川当机立断,冒着极大的风险将他掳了回来。但任凭如何逼问,努尔格丹除了要求见我一面,其他什么都不肯说。
地牢的墙上挂着几盏油灯,倒也不算昏暗,陆临川坐在椅子上,冷着脸看着蜷缩在地上的人。
努尔格丹见我进来,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挣扎着靠着墙坐起身。
“你,”他咽了口带血的唾沫,喘着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祁凉月。”我回答他。
陆临川朝我伸手,我把手搭到他掌心里,被他轻轻拉着坐在了一旁。
“你可愿意、跟我回东鹘,做我的人?”努尔格丹满脸血污,眼神却透着精光,他盯着陆临川拉着我的手,又看向我。
我说:“三年前边外落霞关一战,被你东鹘乱箭射死的那位将军祁锋,是我爹,你我之仇不共戴天,何来做你的人一说。”
努尔格丹怔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两国交战,死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他死在战场上,方是、死得其所。”
我看着他半晌,平静道:“好,那我再问你,当年老宁王陷入重围,可是这位副将祁锋与你们东鹘里应外合,意图让老宁王与三千亲军覆没于落霞关?”
陆临川看了我一眼,而我盯着努尔格丹的眼睛,我知道他必然知情。
果然,努尔格丹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一声,没回答。
但是足够了,他这个反应,足以确定我想要的真相。
“与你们东鹘勾结的不是我爹,是另有其人,对不对?”我手指抠紧椅子扶手。
努尔格丹阴鸷地看着我,说:“你美丽,也聪明,所以,你当初骗了我们,你不是小王爷,你用玉佩,骗了我们。”
我脸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
陆临川冷冷问道:“他骗了你们什么。”
努尔格丹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是傻的,你这懦夫!你配不上这美丽的人!”
陆临川霍然起身:“说清楚!”
我双眼泛红,起身道:“你若肯说出实情洗脱我爹的污名,我倒敬你一分,你若不肯,我便与你无话可说。”
“别走!”努尔格丹见我转身,猛地向前跃起,扑了过来,陆九反应极快,飞起一脚将其踹出,努尔格丹沉重的身子摔回墙角,捂着胸口咳出血丝。
“别走,”他喘息着:“他对你不好,你跟我回东鹘,我对你好!”
我死死咬紧牙关,恨到发红的眼睛瞪着他,如果可以,我真想夺过旁边影卫的刀插进他胸口,我想要他去死。
“你把当年的事告诉我,人,我让你带走。”陆临川冰冷的声音响起。
我猛地转过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临川看了我一眼,悄悄弯了弯眼睛,问努尔格丹:“如何?”
努尔格丹看着他:“当真?”
“当真。”
“好,”努尔格丹咬了咬牙:“那就告诉你……”
“王爷!”
我强行稳住声调,忍着眼泪:“你确定要听?”
陆临川看着我:“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
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笑意悲凉:“好,好……”
我缓缓在椅子上又坐了下来:“那我也听听,毕竟,不知当年害我的人是谁,于我也是一桩死不瞑目的憾事。”
努尔格丹满眼都扒在我身上,像头狼一样恨不得飞身将我叼走。
陆临川冲他抬了抬下巴:“说吧。”
努尔格丹缓了口气,开口道:“当年我、带着十余名东鹘勇士,在你们中原朋友的安排下,潜入京城,背负的密令是取你、宁王世子的人头,带回落霞关,到时两军对垒,挂在阵前,给你的父亲看,给你们中原的军队看看,不用问,到时我东鹘必然不战而胜,而你的父亲,说不定会在阵前发疯,你们,必将一败涂地,哈哈哈哈哈!”
陆临川盯着努尔格丹,腮颌咬紧,面色铁青。
“我们一直在等待时机,等了很久,直到那一日,传递消息的人说,已经将你引去了我们预先埋伏的地方,我以为你会拼死抵抗,但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我就抓住了你。”努尔格丹说着,眼睛却没看陆临川,而是死死盯着我。
陆临川脸色变了。
努尔格丹看着我,仿佛陷入回忆:“我那时,发现你与画像上的人不像,我跟我的勇士们说,不像。而你,美丽的人,你吓得浑身发抖,就像现在,眼睛红的,好看。”
墙上的油灯扑闪着,火苗跳跃,身后侍立的影卫仿佛都不存在一般,连呼吸声也听不到,只有努尔格丹的话响在耳边,呼啸着,撕扯着我的肉,我的血,将我骨头都拆碎,一片一片。
“我要杀的人,是宁王世子,而你听到了,你对我说,你就是。”
陆临川猛地转过头看向我,他的瞳孔在剧颤。
“我说你、不像,你太瘦弱,年纪似乎也小一些,但你拿出玉佩,给我看。”
我闭上了眼睛。
“我虽然没见过你,但我认得那块平安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那是皇帝御赐、给宁王世子,保平安。”
“我本该一刀砍下你的头……但我,舍不得,因为你太美了,比我们边外的女人美丽十倍、百倍,我扒开你的衣服,你的身体很白,我心动,我舍不得你死去,美丽的人,我想,我拿着玉佩去阵前,就说人已经被我杀了,也可以让你们军心动荡,而你,我不舍得你死,我想等再回到中原那天,我要找到你,带你回东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