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寄连带着请假好几天, 就一直缩在家里哪儿都不去。小鬼大多数时间都很乖,知道释传喜静便安安静静呆在不会影响到释传的地方,有些时候装模做样地捧着本书, 更多时候连书都不拿了,就坐在角落里发呆。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讨厌唱戏,然回顾已经过过来的这二十多年人生, 发现自己也只会唱戏。

  缠缠绵绵又下了好多天的雪,今天终于见了点晴。淡淡的阳光撒在楼下雪白的天地里, 反射出一片绚烂的光晕。楼层太高, 宋寄其实是看不清底下的雪有多漂亮的, 但不妨碍他因为这么点冷清的光而感到高兴。

  这种愉悦的心情还没保持多久就被戏团打来的电话掐灭,宋寄接起电话没出声, 静静听着对面老板讲话。

  “小粉毛,你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电话那头麻将的声音噼里啪啦,按照对老板的了解, 他都知道老板又背着老板娘躲在剧院后面的棋牌室搓麻将。

  中年男人打了一通宵麻将,输得冒火, 他抬手往自己大腿上搓了一把手心里的油花, 一边摸牌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絮叨:“我可听你周姐说你已经快一星期没来上班了,怎么说?是病了啊, 还是偷懒啊?你不来谁唱杨贵妃啊?”

  戏团是私人性质的, 管事的大多都是老板娘周姐, 但老板电话打过来就说明夫妻俩都已经很不高兴了。

  宋寄很想非常有底气地甩一句不想干了给对面,但不行。他只会唱戏, 如果有一天被释传扫地出门了, 他还得靠着唱戏这项本领吃饭。

  “有点不舒服, 可能是病了。”宋寄声音轻,不晓得算不算撒谎,总之没什么底气。

  对比起喧闹的麻将室,宋寄这点声音小得好似猫叫,老板没听清皱着眉提高嗓音问宋寄怎么了。

  对面实在太吵了,习惯了安静的宋寄觉得吵得他心烦,懒得解释,只能克制地回道:“没事。”

  “碰!”老板重重将三只牌拍平在桌上,对着电话骂道:“没事?没事不来上班?”

  他突然想起来前段时间每天停在剧院门口的那两辆豪车。

  老板拍了下自己脑门,恍然大悟般冷冷哼了一声,“宋寄你是不是攀上金主了?不错啊,终于开窍了,我就说你这张皮囊唱什么戏,腚撅起来还愁赚不到你妈的医药费?”

  讽刺意味太重,宋寄的脸冷了下去,细长的眼皮绷着。

  “不是,你别乱说。”

  老板笑得更大,言语里满是不屑,伴随着你来我往的对牌声懒散地嘲讽着:“行啊宋寄,长本事了啊。越活越滋润了,我看你怕是都忘了才来我们这红着眼睛悄悄找周姐借钱给你妈付住院费的日子了吧?”

  宋寄猛地闭上眼睛,身子站得僵直。

  怎么可能会忘,就算自己想忘,老板隔三差五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提,他也忘不掉。

  烦躁间他偷偷点了根烟,打火机点火的时候刻意把手机拿得远了点生怕老板听到。

  电话那边还在继续嘲讽:“以前让你陪着别个吃顿饭你都丧着个批脸,跟死了娘一样。现在倒好,都能爬上别人的床了。怎么样是不是这种方式来钱快?”

  “别说了……”宋寄再听不下去,将烟雾缓缓吐出后哑声打断。

  对面仍旧在念叨,宋寄的每一声别说了都比上一句要大声很多,最后几乎是尖叫着嘶吼出这三个字,声音很大,尖锐地刺破整个屋子的寂静。

  “嘶……”因为激动,他指尖的烟抖落掉在脚背上,瞬间烫起一个血泡。

  烟头掉在地上,暗红色的烟蒂熄灭,木质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黑色印记。

  宋寄被疼痛惊醒,将先前的戾气往里收了收。他懒得解释自己和释传什么关系,只弯下腰把烟头捡起来,“我……下午会来上班,以后不会请假了。你打麻将吧,别乱说了。”

  按照以往他的,应该还要警告几句,但宋寄最近在竭力地克制自己脾气,他觉得累得慌,懒得再浪费口舌和对面多说。

  正要挂电话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小腿肚被轻轻撞了一下,是释传。

  宋寄心跳了下,更不愿再多说一个字利索地挂断电话转过身来。

  释传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惊慌,在宋寄转过身来那一刻又被温柔代替。

  “又抽烟。”释传歪着头用下巴指了指宋寄手里还捻着的烟头,但语气里没多生气,更多是无奈。

  宋寄抽烟这毛病说了多少次都改不掉,而他也没办法果断地伸出手把小鬼嘴里的烟抢过来。

  仔细看释传不止头歪着,连身体都歪歪靠在轮椅上,像是匆忙赶过来一样。宋寄支支吾吾将烟头扔掉,俯下身双手穿过释传的腋下将他抱起重新坐稳。

  释传身体绵软,抱着往上移动的时候手还胡乱晃动了几下,软趴趴地靠在宋寄身上。待释传坐好后,宋寄又蹲下帮他把腿重新放好,拎起他下垂的脚掌时还能看到上次被轮椅脚踏蹭破的地方,都那么多天过去了,还有一片隐隐的青色。

  宋寄用手指按了一下那块斑痕,手指松开释传脚上便有了一个小坑,要好一会才能慢慢平回来。

  他揉了揉自己微微发酸的鼻子,站了起来从柜子里翻出一双厚厚的绒袜替释传穿上。喃喃道:“它怎么还不好啊,都好几天了。”

  长年不运动释传的血管要脆弱一些,只是皮下出血而已没什么大事,看着唬人罢了。他没当回事,这会看到宋寄满脸自责反而有些内疚。

  手颤巍巍伸出去,慢慢搭在浅粉色的头发上,慢条斯理地替宋寄理着发丝。

  “没事,都好了,别担心。”

  宋寄觉得现在的释传说话就如窗外那些淡淡的阳光,不多的一点,不算太温暖甚至有点清冷。要是放在春夏,一定非常不起眼,但对身处寒冬的他来说足够珍贵。

  想一直听释传说话,就听释传变着法儿地哄他,陪着他。

  宋寄换了个姿势,索性直接坐在地上,将头整个搭在释传腿上,任释传的瘫掌在他头发上揉着。将戾气全都抖散的宋寄看起来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小狗、又或者是小兔子。

  总归是些柔软的,也只有那么柔软的时候,才敢靠近一点释传。

  “不高兴?刚刚给你打电话的是谁?”释传没太大力气,顺了两下宋寄的头发便不再动,瘫软的手掌松松垮垮地覆在宋寄脑后。

  那声咆哮至今还在他心里回荡,生怕宋寄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被刺激到。

  或许该带宋寄去看看心理医生,但又觉得不到那个份上。

  伏于膝上的宋寄点了点头,毛茸茸的脑袋动了两下,在光线照射下特别漂亮。他嗯了一声,小声抱怨道:“我不想唱戏了。”

  这个答案倒是让释传有些意外,他怔了几秒又笑了起来,“那就不唱。”

  宋寄想都没想立马拒绝,声音闷闷的,但还算铿锵:“不行,不唱就没有工资了,我妈的医药费不能停。”

  提到这个,宋寄有些不好意思,直接将脸都埋进释传怀里。

  “我……也不会别的了,也不如别人的学历好。不想唱,也得唱,不然……”

  不然有一天你不要我了,又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还是要靠这个活着。

  后面的话宋寄没敢说,总觉得好的不灵坏的灵,万一说了就真有那天了。

  但释传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截了当地戳破了他心思。

  这次释传的言语间严肃了些,“不会。”他慢慢缩回搭在宋寄脑后的手,然后用自己所能用的最大力气抵在宋寄的脸颊处,使得宋寄不得不抬眼看向他。

  “我们不会分手……”他皱着眉,眼里那些温润的光被严肃取代,“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小寄,我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要重复多少次,要做多少保证,宋寄才会放心。

  释传得不到答案,也没办法确定这一次宋寄会相信这个保证多久。

  抬起来的眼睛里有些慌神,宋寄结结巴巴想要否认,有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他直起身小心翼翼地拉起释传的手,“不……不是……”

  他害怕释传生气,心里埋怨自己怎么什么心事都能被释传猜到,果然没脑子。

  宋寄:“哥,你别生气行吗?我没有乱想,我就是除了这个,也不会别的了,我不知道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什么。”

  因为慌张,宋寄眼睫颤抖着,长长的睫毛像振翅翩跹的蝴蝶。他神色慌张的时候总能让释传心疼,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太凶,才会让宋寄过得如履薄冰。

  但释传很快明白一件事,宋寄的人生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小的时候他要长成宋清荟心里“好孩子”的模样,长大后他又追着他喜欢的小释哥哥跑。分开的那么多年里,心里所有的欲望都要为生计让路。

  因为要做个好孩子,因为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宋寄选了不适合自己的学校。因为生计,宋寄又不得不坚持他唯一拿得出手的本领,尽管他并不喜欢,也只能咬牙坚持着。

  想到这个,释传心疼加剧,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

  如果宋寄可以生在一个健全稳定的家庭,哪怕母亲不变,还是一位昆曲演员,那宋寄应该会快乐很多。他见过宋寄单纯的模样,眼睛笑得弯弯的。应该有他自己的爱好,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会在成熟的爱里长大,拥有自己想做并为之努力的事情。

  他也应该能生出无限的底气,在绝境中给予自己无限的能量。而不是冰冷的伪装下慌乱如枯草的荒芜,也不该患失患得到开始折磨自己。

  释传压着心疼问宋寄:“我怎么会生气呢?哥没有生气,哥只是想问问我们小寄,有没有什么自己想做的事情。”

  宋寄没明白,眨了两下眼睛后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想做的,他垂着眸子捏着释传的手掌替他按摩着。这双手平时没什么力气地蜷着,真要掰开手指还得费点劲儿,又怕把释传弄疼,宋寄的动作放得一再的慢,很久之后才看到一个完整平缓的掌心。

  “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因为天气和奔波,释传最近身上其实很疼,特别前两天雪下得很大的时候,神经痛可以说就没停过,要是在车里的话司机几乎要把车子开出龟速。还算好,今天天空终于放晴,加上此刻被宋寄按摩得很舒服,释传心情好了很多很多。

  听到小鬼的愿望他愣了下,很快笑出声。

  低低的笑声在房间里蔓延开来,惹得宋寄也没好意思地笑了下。

  他拍了下释传的掌心,故意板下脸来,“别笑!”

  往回收的手指抓住宋寄的手指,明明无意为之,却正好撞在两个人柔软的心上,宋寄没挣扎,就任释传握着。

  “我们当然会在一起。”释传开口,声音低沉缓慢,是他瘫痪后独有的声线,沉沉的,像一首咏叹调。

  另一只手晃荡着抬起来,用掌根蹭了蹭宋寄的脸颊,耐心地解释道:“我说的是,你想继续念书么?学你自己喜欢的东西。”

  刚刚害羞低着头的宋寄瞬间抬起头来,眼神闪着复杂的光,又渴望又怀疑。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又发出颤抖,这次却不是释传痉挛的原因,而是宋寄。

  他离开学校已经太多年了,也就最近这几年日子慢慢能让他松口气。但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能和学点什么这件事挂钩,想都不敢想。

  宋寄鼻翼翕动,嘴一张一合,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我记得以前你历史不错,要是严格算下来,画画也还行。”释传一边回忆以前宋寄在学校的成绩,一边给宋寄做规划,“要是真的心里已经厌烦唱戏这件事了,又真的还打算学点什么,那就放放心心辞职,在家准备考试,先拿一个自考的文凭,等哥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完,哥就带你出国继续进修。”

  短短几句话描绘了一番宋寄想都不敢想的未来,但释传的话语好像有魔力一样,听得宋寄心里痒痒。他好喜欢释传口中的未来,好像很容易,好像只要顺着释传说的话去做,未来就真的可以变得那么美好。

  他还能进学校,能和释传一直在一起,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能拥有属于自己另一个天地。

  宋寄又被释传蹭了下脸,他回过神来,带着点兴奋迟疑地问释传:“真的……可以吗?”

  释传:“当然可以啊,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你想都可以。”

  宋寄一下子被幸福击昏了头,根本想不到自己要做什么。释传的手还垂在外面,宋寄将他的软掌捡回去放好,“可我……还没想好要做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这很正常,释传点点头表示理解。反正释惟还没找到,他的手术还遥遥无期,可以有大把的时间让宋寄好好考虑。

  “先起来,不要一直坐地上。”看着宋寄被哄好重新挂上笑容,释传放心很多,赶忙让宋寄站起来,“以后不要动不动坐地上……”话锋转到先前的话题上,释传又安抚了宋寄一遍:“不着急,小寄可以慢慢想……但有一点,不要再瞎想我会不要你这件事了,这种事不会发生的。”

  其实宋寄到现在还不没有多相信这些话,他已经二十六了,早就过了那个别人说几句话他就能完完全全相信对方的年纪。

  世事多变,今天还能同释传相拥,不代表明天他仍然能理直气壮地索要一个吻。

  但他享受释传日复一日地重复腔调这些话,换句话说,比起要知道自己做什么,可能这些重复说出口的保证更能让他感到高兴和安心。

  宋寄点点头,又没忍住落了个吻在释传的唇角。

  先前保证过下午会去上班,宋寄只能不情不愿地换衣服出门。

  下雪不冷化雪冷,被阳光惨淡地照着,地上的积雪有融化的迹象,冷得宋寄将下巴全都缩进高领毛衣里,只剩一双紧紧绷着的眼睛。

  单看宋寄的眼睛其实算霜雪美人那一挂,这几年他不怎么爱笑,一双好看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地垂着,又或者是被额前碎发遮住一半。看起来十分有距离感,非常不好惹。

  但他最近太瘦了,那点凌厉被取代了一大半,打眼看过去还有些虚弱的苍白。看着还真和他电话里说的一样,是真不舒服。

  按理来说是需要先排练的,但宋寄唱《长生殿》是看家本领。每天都唱每天都演,对他来书里面的每一段唱词,每一个动作手势,甚至连转身都像刻在骨子里一样,根本不需要排练,吊好嗓子打扮好就能上台。

  他坐在梳妆台前,等着周姐替他弄发型、戴首饰。

  他好久没来,发片需要重新用刨花水梳理,周姐为了节省时间便现帮他化妆。宋寄皮肤白,头发全都收进发网中后颈的伤疤便会显露出来。

  周姐一边替宋寄用油彩盖着那些疤痕,一边劝道:“哦哟,小寄啊,早和你说了攒攒钱去做祛疤手术的呀,你怎么不听啦?”

  宋寄冷冷嗤笑,他反问周姐:“你和李哥给我开多少工资够我做祛疤手术?”

  他身上那么多疤痕,能全部做完就有鬼了。

  周姐笑着打哈哈,将他眉毛画的细长,配上宋寄尖尖的下巴和唇峰明显的红唇。很难不去想,要是古时杨玉环真长这样,也怪不得唐明皇要沉迷美色。

  已经化好妆,周姐不好再像平时那样捏一下宋寄的脸,只好拍拍他单薄的肩膀,“我家那个拎不清的棒槌又骂你啦?哎呀你不要听他的呀,他就是打麻将打输了找个人发发火,你不要放心上的呀,周姐多疼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周姐都快把你当半个儿子了,你看看那戏团里就你的《长生殿》排的最多,还不是知道你缺钱。”

  周姐算下来和宋寄是同乡,一个镇子上出去的人。四十多岁了讲话还和宋清荟多年前差不多,娇滴滴的,软的滴水。

  宋寄这些年承过太多她的恩情,就算不高兴也很少对周姐冷过脸。

  但他确实不想唱了,他想了想,还是坚定地把自己想法说出口:“周姐,我想辞职了,你们重新找个人吧。今年夏天新来的那个姐姐就挺不错的,跟我搭过几次,练练能行。”

  这开什么玩笑?

  周姐又惊又气,眼睛都瞪得圆圆的。这些年学戏曲的本来就不多,正儿八经能像宋寄这种有童子功的年轻人都去戏曲学校了,以后自然有更好的去处。像他们这种小门小户去哪儿再淘一个落难的宋寄?

  周姐一把抓住宋寄,“你开什么玩笑啊,宋寄你高中都没毕业,你不唱戏你要干嘛?”

  宋寄还没想好要做什么,这会也不打算和老板娘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他肩膀往后缩了下,抖落掉老板娘的富贵相的手掌,翡翠手镯没留神撞在梳妆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还好没坏。

  老板娘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宋寄抱歉地降低了点音量:“我……唱不动了,想找点别的事情做。您要是找不到人,我再顶一段时间。但是别太长,我真的不想唱了。”

  宋寄低着头,梳妆台上的光打过来将他一半的脸照得特别白,配上戏剧妆容显得格外瘆人。

  周姐不由得想到宋寄刚来戏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样子。那会宋寄比现在还要瘦一点,不管天晴天阴都穿着一件长袖。他随时低着头不说话,嘴角和眼眸绷得死紧,台上和台下简直两个人。

  后面同戏班的男演员悄悄找过她,同她神神秘秘地说新来的那个小闺门旦身上全是疤,有些还在渗血,看起来像被人虐待过一样。吓死人!

  周姐结婚早,早早就离开了小镇,并不清楚宋寄的身世和遭遇。正奇怪一个不满二十的小孩子怎么不上学要出来打工讨生活,听下面的人这么一说差点惊出一身冷汗,把宋寄想成长年被虐待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孩子。

  她们出门做生意的,不管营生大小都最怕麻烦,怕宋寄身上真的背着外人不便插手的麻烦她一度想过要把宋寄赶走。没成想她还没来得开口,小孩就出事了。

  要怪也要怪自己丈夫,正儿八经的生意不想着好好做,偏做一夜暴富的梦。在麻将桌上认得了个什么大老板,他们这些有钱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奇怪癖好,一眼看中了戏台上唱得莺莺婉转的宋寄。

  说只要宋寄陪着吃顿饭,这个戏班子就能从居民楼搬出去,去个更高档的地方。

  这件事周姐不知道,要是她知道她肯定不会同意,商人逐利,怎么可能因为一顿饭就能让他们夫妻俩落得那么多好处?

  偏偏丈夫鬼迷心窍,真的将宋寄带了出去。

  等她听说赶到的时候,那个镶着一颗金牙年纪能做宋寄父亲的中年男人和自己的丈夫被下的瘫在地上。

  而她熟悉的宋寄就冷冷站在不远处,身上衣衫凌乱,几乎遮不住什么。他手里攥着一块碎瓷片,一下一下地往自己身上划着,像不知道疼一样。

  她往前走了一步,宋寄立马尖叫着让他往后退,“不要过来!你要是再过来我就往我脖子上割!我要是死了,你们全都别想好过!”

  她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踩到那个中年男人的手,回头一看,那个中年男人手上也有一道深深的划痕,手心正汩汩冒血。而杂乱的会所包间里,满桌的饭菜已经被掀得一片狼藉,一瓶印着日文的不明物体已经滚到了角落,她不用想都知道那瓶东西是什么。

  这种事情其实不奇怪,戏班里曾经也有长得好看的男孩子被看中被带走。但说破了一个图色,一个图钱,大家你情我愿没什么,就算没谈妥也能好聚好散。只要出于自愿,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干涉。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简直就是自杀式的抵抗。

  那天太混乱,周姐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哄的宋寄放下手中的碎瓷片,更不记得宋寄是怎么被她带出的那个会所。

  真正让她难以忘记和觉得毛骨悚然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宋寄和那个男人都被连夜送进了医院,男人倒还好,只有掌心上一道伤口,缝了针就可以走人。但宋寄身上的伤口却又多又深,僵持的时间太长,还因为失血过多补了200cc血浆。伤口炎症的关系他发了高烧,周姐在医院里守了他三天。

  在他昏迷不醒的那两天里,周姐夫妻俩提心吊胆,生怕宋寄会就此丧命。到时候怎么都说不清,怎么都要惹一身腥臊。

  好在他命大,第二天傍晚就醒了。人是醒了,却不说话,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医护人员来给他换药也不叫唤一声。像丢了魂一样,就是个躺在病床上的玩偶娃娃。

  因为虚弱,又或者因为别的原因,宋寄醒过来的时间不算长,很快又昏睡了过去。再一次醒来的时候终于肯开口说话。

  他动了动身体,然后嘤咛着哭出声,说自己疼。

  周姐怕引火上身,只能轻声安抚着他,说一会医生来了给他开了药就不疼了。

  怕宋寄扯到身上的伤口,也怕宋寄又像那天晚上一样激动闹出别的事情来,周姐不敢开口提关于那天晚上的半个字。只是轻声软语地问宋寄想吃什么,她让人去买。

  可宋寄却眨眨眼睛,满脸委屈地问周姐:“我妈他……又打我了吗?”

  周姐吓得愣在原地,按着宋寄的手簌簌发抖,好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话来,他试探着问宋寄:“你是说……你是被你妈妈打的吗?”

  按照利己的角度来说,她其实很激动,要是宋寄真的忘了这件事那可太好了,这样他和丈夫就不用卷进这场麻烦里。但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女性,她又怎么能不感到害怕,那天晚上宋寄的遭遇和他的自残行为至今仍旧历历在目,可是当事人却忘得一干二净。

  躺在病床上的宋寄咧嘴笑了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缓缓闭上眼睛,“打吧,反正她打不死我。”

  说罢,他又睁开眼睛抱歉地对床边的老板娘说:“多亏您救我,您放心,医药费我肯定还给您。”

  这件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翻了篇,谁都没有再提起。但那段时间周姐都看在眼里,这个闺门旦唱得极好的小男生越来越孤僻,他的常服穿得越来越严实,下了班就走,不和别人多说一个字。

  台上明艳动人,台下死气沉沉。

  就如同现在一样,揭开袖子满胳膊的疤痕。

  偶尔也脸色苍白地说自己不想唱戏了,唱戏太痛苦了。

  然后过了几天,又会绷紧了嘴角出现,兢兢业业,练习的时候比谁都用功。

  周姐沉默下来,趁着发片还没贴到宋寄头上摸了摸他的头。

  向先前那几次一样安抚道:“不想唱就歇歇,最近好好休息几天,等想唱了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