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破道【完结番外】>第17章 解毒

  次日,宁喆睡得倒是挺好了,江子棠却顶着个乌青眼眶出来,见净华看了他一眼,还提起嘴角笑了一笑。只是那笑着实有些假,连宁喆都让他笑不出来就别笑。

  于是江子棠真就收了笑,自顾自坐下来吃早餐,一句话也不说,他本来就有两重天在身上,又一晚上没睡好,人越发没精神。一个人捧着个馒头,居然显得有几分可怜。

  宁喆道:“又疼了吗?”

  江子棠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不是,专心啃你的鸡腿。”

  说着又看了净华一眼,眼神哀怨。

  净华却并未看江子棠,自然也没注意到江子棠的眼神。他吃东西时不慌不忙,用了些素斋,吃了两碗米饭,八分饱后便不再吃了,见宁喆吃得肚儿浑圆,直喊着撑,又将人打发去练拳消食。

  净华将之前那身饱经风霜的宽大僧袍换了下来,天绝教又没有僧衣,只得先套了件浅灰色的短衣长裤。短衣手腕处收紧系扣,束腰,长裤直没入革靴中,将净华衬得利落又硬朗。

  江子棠见到净华不穿僧衣的模样,只觉得又开始口渴,于是盛了碗银耳桂圆汤,一口喝下去小半碗。

  忽然有人进来,急忙禀告道:“左护法,北冥堂堂主金明死在了携芳阁。”

  携芳阁里是天绝教里的欢乐所,外头的欢乐所也等于销金窟,进去寻欢作乐都需要大笔的钱财来买,但携芳阁不用,天绝教弟子中三级以上弟子的都有进携芳阁寻欢作乐的资格,按照等级的不同,每月能进来的次数也不同。堂主、护法、教主则没有限制。

  金明作为北冥堂堂主,拥有无限使用携芳阁的权利,又因为此人好色好赌,平素里大多数时间都泡在这里。

  他怎么会死在携芳阁?

  江子棠将剩下的半碗银耳汤一饮而尽。

  若是死的是个小人物,江子棠根本不用去管,但是堂主死在教中最让人放松的地方,江子棠便有管的责任,更何况任天朗还闭关未出。这件事说出去不免让教中人心惶惶,江子棠下令先封锁这个消息,随后赶到了携芳阁。

  往常的携芳阁纸醉金迷,莺歌燕舞,红袖添香的美女穿梭在大堂之中,染得一室暗香,正中间有一张软塌,平常金明就喜欢躺在软榻之上享受着美人玉指剥好的水果。

  今日他也躺在这里,不过是七窍流血,了无生息。

  江子棠走进携芳阁,伸手碰掉一只夜光杯,夜光杯哐当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杯中美酒蜿蜒流出,他脸色还是苍白,但浑身煞气,只让人觉得更怕。

  “最后一个接触金明的,出来。”他声音不大,却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一个美人上前一步,道:“禀护法,是奴家。”

  这个美人名唤桃樱,金明最喜欢的一个美人,这天他照旧唤了桃樱坐在他腿上,一边吃美人喂来的荔枝,一边摸美人白皙的大腿。一切都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金明很快一把捏住了自己的领口,似乎呼吸不畅,脸胀成猪肝色,紧接着一命呜呼了。

  携芳阁的人满是惊叫声,桃樱更是吓得瘫倒在地上,有人连忙告诉给了管事的徐嬷嬷,徐嬷嬷又将此事禀告给上头,最后叫来了江子棠。

  江子棠将携芳阁仔细搜查了一遍,没有找到毒药,下令封锁了携芳阁便先离开了。

  回了护法别院,恰好是午饭时间,江子棠暗叹赶上了,同宁喆、净华一起用餐。午膳有腌了的胭脂鹅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香干炒芦蒿、红焖笋以及一碗小菜豆腐汤。

  宁喆本来还在为江子棠不带他一起去堪破真相,解开金明身死之迷而耿耿于怀,见了江子棠回来又忍不住问他情况如何。

  沈頔下午会来给江子棠解毒,届时净华也会在一旁帮忙。

  下午沈頔应约而来,得知九绝这两日将自己关在房间未出也没多说什么,只说是解毒为重。他取出一卷银针,对净华道:“这些银针我事先已经淬毒,一旦施针,毒素进入到江子棠体内,他体内的两重天会迅速进入暴走状态,侵袭他的五脏六腑,我下第一针后,劳烦大师运功替他压住两重天直到我施针结束。”

  净华应下。

  “但丑话说在前头,这毒性极强,起码会消耗你三成内力,同时在压制毒性期间也有毒性反噬的风险,到时有了差错可怨不得旁人。”

  沈頔说话直接了当,丝毫没有顾忌。

  江子棠道:“换个人来吧。”

  沈頔道:“内力最强的便是这个和尚,得他相助,胜算多五成。更何况他都未曾拒绝,你倒嫌自己活得长了吗?”

  净华也不曾犹豫:“开始吧。”

  沈頔哈哈一笑:“爽快,我喜欢。”

  沈頔转而对江子棠道,“还不把衣服脱了,坐到床上去,等我帮你脱吗。”

  “不必。”江子棠边脱衣裳边道,“回来的路上九绝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听了都替她难过得很。啧啧啧。”

  沈頔拾起一根针问道:“问的什么?”

  “我又没说要告诉你。”江子棠脱了衣服盘坐在床,“快下针吧,还等什么。”

  在净华面前袒胸露背还是第一次,哪怕是逃亡时衣衫破烂,也好歹有布条遮身。净华坐在他身后是什么心情,江子棠不得而知,但他难见的羞赧起来,只好靠和沈頔互损转移注意力,然后催促沈頔早开始早结束。

  皮肤很白,骨架很匀称,蝴蝶骨很漂亮,背挺得很直,脊柱微微凹陷,延伸至下面的腰窝盛不到光,没在阴影里。

  净华不合时宜地想到。

  灵光寺是座和尚庙,里面僧规戒律很多,佛有八戒: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他一直遵守得很好,没有犯过戒。

  他从来没有刻意地去压抑欲望,遵守戒律,又偏偏样样都做到了。

  他好像没有那么多世俗的欲望,灵光寺里的许多大师都说他是天生的和尚。

  凌云大师听了却并不欣喜或欣慰,只是叹气。

  或许只有凌云大师知道,他压制的从不是欲望,而是仇恨,血海深仇。这样的他为什么会觉得眼前这个人的蝴蝶骨很漂亮。

  夏季最热的时候,灵光寺弟子训练太热就会把衣裳脱掉,他不是没见过的男子的背,却从没觉得漂亮过。

  或者说,他很久没觉得有什么漂亮过了。

  灰败的世界,没有漂亮的事物。

  沈頔落下第一针的时候,净华双掌抵在江子棠后背开始运功压毒,随着银针越落越多,手下的身体颤抖得越发明显,甚至冒出了冷汗,让净华的掌心也湿漉漉的。

  净华自己也不轻松,两重天非常暴戾,不满于银针和内力的压制,在江子棠五脏六腑中横冲直撞,妄图打破围困,于是净华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压制两重天。

  等到沈頔银针用完,江子棠头上和背部总计插了几十枚银针后,这场祛毒才落下帷幕。

  此时日落月升,沈頔同样疲累,祛毒很成功,江子棠体内两种毒素将对方互相排斥出了体外,而净华除了内力损耗外并未受到两重天的反噬。

  江子棠身体也无大碍,只需要后期再服几味药调理一下便可。他吐了一大口黑血后,便昏了过去,无意识中摇摇晃晃地往床下倒去,净华下意识抓住江子棠手腕,用力一拉正好将人拉进了怀中。

  床上被子已经被弄脏了,净华举起衣袖擦去了江子棠嘴边血迹。

  沈頔看见没说旁的,只是将针收好,然后才说明日会将药材配好送来,按时服用即可。

  出门时见到了在庭院等候的宁喆和九绝,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温在后厨,只等他们出来就可以开饭。宁喆迫不及待问道:“解毒顺利吗?”

  九绝在一旁看向别处,没说话。

  “顺利。”

  “那太好了,留下来吃饭吧,实在是辛苦你了。”宁喆很有主场的自觉,虽然按理来说沈頔才是天绝教的人。

  见九绝没反对,沈頔也就同意了。

  净华在房间替江子棠穿好衣裳,盖好被子后才出来,出来时饭菜已经摆好了。他们四人围在一桌吃饭,九绝赌气不说话,沈頔也不说话,净华吃饭也不说话,于是宁喆也只好不说话。

  宁喆突然觉得吃得好累。

  江子棠是在半夜醒来的,醒来时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和被子,再一看,净华竟也还没走。

  净华解释是沈頔说他现在状况不稳定,需要有人随时观察照应着。

  净华道:“没事我就回了。”

  江子棠忙道:“有事有事,我饿死了,给我找点吃的呗。”

  江子棠先是叫下人打了一桶热水来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被褥,才开始祭拜五脏庙。净华下午虽然没吃,但现在也不打算再吃,抬腿又要走时又被江子棠喊住。

  江子棠最近发现净华虽然看着不近人情,其实最是心软。

  “你走了,我吃不下饭的。”

  果不其然,见江子棠白着个脸,净华不知为何硬是没狠下心离开。他只是沉着脸说:“江护法,为何不能换个人戏弄?”

  江子棠拍了拍自己身侧凳子,道:“你到底是不答应,还是不相信?”

  净华道:“不相信,也不答应。”

  江子棠差点气得再吐一口血,他故意道:“你该不会喜欢那个秦棠吧,算起来他跟你差不多大。”

  净华道:“他在我心中自是不同,但与情爱无关。”

  江子棠哼了一声道:“他长得不可爱吗?”

  净华不想回答,江子棠又开始咳嗽,明知道这有可能是江子棠的苦肉计,但净华现在也无法像刚见面那会儿冷眼相待了。

  不过这个问题,净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月沉似水,夜色同那晚一样低沉,净华眼中仿佛又出现秦姨他们的身影。他坐在江子棠身侧,看见江子棠的侧脸,依稀间秦棠的脸同眼前江子棠的脸重合起来,让他觉得有几分相像。

  良久后他说道:“我一直不算是一个标准的出家人,但究其内心,我心中无佛。”

  他难得如此坦诚的剖析自己,一番话说得艰难。

  “在我心中,他们比佛重要。”

  江子棠放下筷子,看着净华认真问道:“那若是在你眼前,你能否认出他们?”

  六十六颗念珠数过,净华的手落在最后一颗珠子上。

  恰在此时,门声响起,宁喆在门口喊道:“子棠哥,你吃宵夜怎么不叫我啊。”

  这一系列动作吵醒了隔壁的宁喆,披着衣服急匆匆地赶过来加入,哐哐哐地敲门道:“我也要吃。”

  净华起身开门。

  江子棠没再追问,拾起筷子继续吃饭,净华也在此刻起身离开。

  初冬的夜风很凉,跟那夜扑天的火光带来的灼热完全不同,净华走在路上细细回想秦姨和秦棠的面容,明明一切都是那么清晰,但是当江子棠问他能否一眼认出他们的时候,他迟疑了。

  二十年过去,连他都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真的能一眼认出他们吗?

  秦姨或许变化不大,但秦棠那时也不过是个孩子,他能认出长大成人的他吗?

  净华不敢确认。

  宁喆大大方方坐下,吃着吃着想到下午观察到一件事的一件事,百爪挠心,他亲亲热热地靠近江子棠问道:“子棠哥,九绝姐和那个沈頔是不是有情况?”

  宁喆想了半天如何描述这两人之间的氛围:“就是那种,既不像仇人针锋相对,又不像我们这样和平,两人别别扭扭,特别是九绝姐,沈頔看她时她就把眼神移开,沈頔不看她的时候吧,她又要瞄上几眼。”

  “他们是夫妻吵架了吗?”宁喆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话叫九绝听到,宁喆估计是不能活着走出这座院子了。江子棠不免好奇,这少年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灵光寺不都是和尚吗,怎么出来这么个天天看谁都是一对的奇葩。他敲了一下宁喆的脑袋,颇为有些一言难尽:“他俩是兄妹,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