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驼山的事解决了,刚好百孟庭也赶到了宁州,还带来了黑云门和李笑的消息。
黑云门是今年才冒出来的杀手组织,因为其保密性高、杀人只问钱财不问其他、任务完成率高而迅速成为江湖有名的杀手组织,但也因为他手段狠辣且什么人都杀而臭名昭著。
而最让黑云门声名鹊起的也正是在他接单所杀之人。
一般来说,江湖朝堂各行其是,江湖是江湖人圈起来的概念,江湖规矩偶尔游离于朝堂律法之外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江湖毕竟不能凌驾于朝廷之上,更不能将手伸进朝堂之中,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厉害的武林高手也抵不住朝廷铁骑。
但黑云门不管这么多,幽州通判、京城刑部侍郎、大理寺少卿都在他的暗杀名单之中,可谓来者不拒。
黑云门分为“暗”和“明”两个门,当初在宁州城外明目张胆围攻江子棠那伙人应当是属于“明”字门,此人若是黑云门的人,应该是属于“暗”字门。
而那指使杀手给江子棠下两重天的李笑便是“暗”字门门主。
江子棠道:“这仇迟早找他们算。”
百孟庭道:“黑云门出手隐蔽,朝廷至今未怀疑到他们头上,我已放出消息,想必朝廷很快便能查到他们。”
江子棠不自主打了一个寒颤,如今两重天在身,冷热全不由自己说了算,上一秒如坠冰窟,下一秒如陷火炉。
百孟庭看了一眼江子棠的脸色道:“你身上的两重天不能再拖了。”
“尚可压制。”江子棠茶杯倾斜,茶水倒在桌面上,他手指点水轻描,点、提、撇…描出一个“净”字。
“还有他的一切,都告诉我。”
百孟庭故作糊涂:“你可没叫我查,还说他的消息不用告诉你。”
江子棠道:“此一时彼一时,更何况若你一无所知,就不会放心将他带过来。”
“看来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百孟庭笑道,“不过怎么现在特意问起?”
江子棠右手拢在装满热水的瓷杯杯壁上,热水将瓷杯也熨得温热,暖到江子棠的指尖。他轻声道:“我喜欢他,自然要弄清楚这个人我能不能喜欢。”
百孟庭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问道:“如果不能呢?”
江子棠手指贴着茶杯,有点烫手:“那就只能,杀了他。”
百孟庭松了口气道:“那我只能说一句幸好了,幸好他还不用死。”
百孟庭查过净华,四岁就被凌云大师带进了灵光寺,凌云大师从未提过净华的身世,但现在也不难看出净华是星星谷中的幸存者。净华进灵光寺后学佛练武,日子简单得很,不过前几年因为和灵光寺中的其他弟子打架,被逐到竹林中静心养性。
江子棠皱眉道:“一起打架,为何只逐他一人?”
百孟庭道:“因为只有他不认错。”
江子棠又问:“为何打架?”
百孟庭道:“那弟子翻他的房间,说他房间里还藏着女人的发钗,六根不净,愧为佛门弟子。”
江子棠喃喃重复:“女人发钗……然后呢?”
“那几个弟子关了禁闭,他被罚在寺外修行。在外头这几年,也没什么异常,不过他倒是一直在找人。”
“找谁?”
“一个女人,姓秦。”
找一个女人,还有女人的发钗,难道这和尚早就悄悄破了戒,动了情,江子棠咬着牙问道:“那个女人找到没?”
百孟庭没回答,只是接着道:“那女子还带着一个孩子,叫秦棠。”
“我查过,没有半点消息,江湖上也从没听过这人,说不定是星星谷中的村民。”
江子棠几乎被这消息砸晕,他没有再问什么,百孟庭走后江子棠只是静静坐着,桌上那杯水,再也未动过。
这个名字,别人可能没听过,但他却是再熟悉不过。
因为秦棠,就是他五岁之前的名字。
而他母亲,姓秦。
这日净华来给江子棠压制两重天时,江子棠显得格外安静,平时他总是要逗弄净华几句的。
净华自然不会多话,运功完准备离开时被江子棠喊住,江子棠倚在榻上,有些虚弱,脸颊上沁着细汗。
“和尚,给我倒杯水。”
桌上水杯中满满一杯水,已经冷了,水壶中的水也是冷的,净华拿着水壶道:“我出去烧些。”
江子棠点头,阖眼养神。
净华回来时见江子棠闭着眼,呼吸和缓,以为他睡着了,放下水便要离开,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将床上的被子给江子棠盖上。要拿到床上的被子得绕过江子棠,净华半弯着身子从江子棠上方去拿被子,忽听得一声闷笑。
“和尚,你靠我这么近,是想亲我吗?”
江子棠睁开眼,深邃的眼眸一下抓住了房间中的光芒,也印出了净华的身影,四目相对间,净华愣了一下,急忙往后退。
净华倒了杯热水递过去。
江子棠道太烫了。
净华放在桌上道:“一会儿你再喝吧,我先走了。”
江子棠道:“你想报仇是吗?”
净华停下脚步。
江子棠目光锁在他身上:“我帮你。”
净华道:“只需要按原先所说,带我上天绝教即可。”
“我偏不。”江子棠又道:“听说你在找一个姓秦的女子和一个叫秦棠的人,他们是谁?找他们做什么?说给我听听,我帮你找。”
净华微愠:“你调查我。”
“那么多人想杀我,你又什么都不说,我出于安全考虑调查你一下有何不可?”江子棠义正严词。
江子棠且进且退:“这样吧,我保证以后不调查你了,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以后彼此坦诚相待,有话直说,怎么样?”
见净华不理他,江子棠站起来道:“这么不配合啊。既然如此,你要报仇我偏不让,你要找人我偏要叫你找不着,捣乱可比帮忙容易多了。”
江子棠坐在桌旁对净华招手道:“过来坐,我仰头很累的。”说着又似乎喘不上气似的弓着身子急促地咳嗽了起来。
净华不由想起他替自己挡针那一幕,只好坐了过去,然后将水杯推过去道:“喝点水。”
江子棠喝了一口水,用掌风关了门,不依不饶道:“说说呗,不然我今天晚上都睡不着,睡不着就好不了,好不了就上不了山…”
净华败下阵来:“是秦姨将我从星星谷中救出来,我只见过他们一面,其实对他们知之甚少……”
呆子,江子棠暗想。
他又问:“听说你为了一根发钗,跟同门打起来了,说来听听呗。”
净华确实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材料,讲得干巴巴的,但一点都不影响江子棠听得入神。
当时那弟子借打扫之名趁净华不在进了净华房间,翻出了那根发钗。刚开始净华只是让那弟子把发钗还回来,那弟子不肯,说佛门之地留不得这些,要禀了方丈将这物品毁了。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那发钗摔到地上摔断了,双方动起手来。
那弟子当然不是净华的对手,打输了显得可怜兮兮,认错又快,再加上净华自个也不为自己开脱,于是净华反而成了出寺修行的那个。
凌云大师也有心想要净华专心修炼心性,就同意了。
不过对净华而言,或许算不得惩罚。
江子棠道:“那发钗对你那么重要吗?”
净华道:“很重要。”
江子棠若无其事般笑着摊开手:“那给我看看?”
“碎了。”
江子棠收回手,撑着下颌看着杯中的水,眼中流淌着一条落寞的河,口中低声道:“他可真该死啊。”
“乏了,你走吧。”
净华一头雾水,搞不清江子棠这变化万千的情绪,依言离开了。
次日,百孟庭自行离开,江子棠也依言带净华他们上天绝教。
只是在上山途中,宁喆敏锐地察觉到这几人的气氛似乎很是低沉。他对九绝的印象还是在遂州对战沈长风时的那个笑声爽朗,口齿伶俐的女子,但这几日明显没了那天的活力,江子棠好像也话变少了,他师兄本来就是个沉默的人。于是一路上似乎只有他在讲话,又没有人附和他,很没有劲。
天绝教坐落在西方的一座高山之上,那山原来也不叫天绝山,但人们只知那山上有天绝教,于是便叫那山天绝山了。
天绝山东西北三面环海,三面倶被打磨过,极不易攀援,唯有南面是上下之用,山脚往外两里便有一处暗哨,从山脚到山顶设立有几十处岗哨和十几处陷阱,山门是三米高的石门。天绝教所在之处还设置有巡逻,若是贸然闯入,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也是无奈之举,天绝教毕竟是魔教,乃是非之地,不像中原那些名门正派,来往都是客人,多的是崇拜者而非敌对者,自然就没有这么多花里胡哨的。
净华上山时江子棠给净华照旧给净华易容,毕竟路途中还是要避人耳目,只是到了天绝教中,便将那易容之物洗去了。
易容虽有改头换面的效果,但那毕竟不是自己脸和皮肤,若是长久佩戴,一样会有损于身体。
江子棠自有自己的护法院,给几人安排了房间,又让下人端来了饭菜。
饭后净华和宁喆自去休息,江子棠去了天绝教的议事厅,他召集了教中的各个堂主及长老齐聚议事堂,安排崔文鹏事件后天绝教的各项事宜。
现如今,崔文鹏已死,教主闭关,天绝教一切事宜由江子棠暂且负责,江子棠听禀了各堂主护法对天绝教近日各项情况的汇报,有功者赏,有过者罚。
被罚的是五心堂堂主李云峰和北冥堂堂主金明,金明犹不服气,指责沈熹之越俎代庖,不欲认罚,倒是李云峰和和气气地打了圆场。
事了后,堂中之人纷纷离场,沈頔跟随江子棠一起回了护法院。
“金明和李云鹏只是假意服从,等任天朗出来,他们势必会反对你。”沈頔道。
李云峰和金明从前均是和崔文鹏沆瀣一气,李云峰的服从不过是依局势而为。
说起这,江子棠也不禁狐疑,他刚入教时收敛锋芒,何时成了崔文鹏等人的眼中钉?
“此事不急,总会一起收拾的。先给我看看身上的两重天如何了?”江子棠伸出手给沈頔把脉。
沈頔本就是为此事而来,把脉后道:“我有九重把握解你体内的两重天。”
明面上沈頔是审问堂的堂主,实际上沈頔医毒双修,毒术更胜一筹,也正因如此,武功平平的他才能在天绝教有一席之地。
“是以毒攻毒的法子,要受些罪。”
江子棠听到受罪便想起自己挨的那些刀剑伤,虽说这局棋是下赢了,但他在审问堂受的责罚是真真的。审问堂的刑架上摆满了折磨人的玩意,崔文鹏那贼人当时就抄起一把长剑刺向他胸口,后面追杀他的审问堂弟子也往他身上招呼了好几下。
沈頔怎么就没拦住崔文鹏?怎么就不派几个机灵点的手下?
江子棠心眼小,却也没办法向沈頔找茬,毕竟现在自己的性命还攥在沈頔手中,只好闷声应下。
沈頔却没急着走,只是拨弄着手腕上的镂空金镯,镂空金镯里探出一条小蛇,探头探脑的张望一眼,又伸出猩红的舌尖舔了舔沈頔的手指。沈頔道:“小青善解人意,又乖巧懂事,若你烦闷,我让它来陪陪你如何?”
小青便是沈頔腕上这只小蛇。
江子棠直起鸡皮疙瘩,连连拒绝,然后扬起一个笑,承认九绝现下正在自己这护法院中,安然无恙。
沈頔道:“这次多谢你了,她若想待在这儿就先待这儿吧,不必跟她说我来问过。”
江子棠道:“你为何不顺着她的心意,你也知道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沈頔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天绝教终究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也陪不了她一辈子,何苦让她白开心一场。”
江子棠嗤笑道:“我可不听你这一套。”
江子棠正欲休息,房门又被敲响,这次到访的是宁喆。他这一路憋了几天,睡也睡不着,左右也失眠,见江子棠房间的灯还亮着,便来问江子棠,外人将魔教护法传得凶神恶煞,但他是一点不怕。
“子棠哥,你们这几天是怎么了啊,怎么怪怪的。”
江子棠随便编了个理由,说是两重天发作,自己累了,他师兄替自己压制毒性也累了,没什么别的事,将这好奇心旺盛的小少年打发走了。
实际上九绝是觉得自己给江子棠添了麻烦,又同沈頔闹了不愉快才不开心,那天九绝还特意来看望江子棠。
至于净华和他。
净华大概是想避嫌,而他,试问有谁被拒绝了还能兴高采烈呢?更何况,这个呆子,连根发钗都护不住。
上床蒙了被子,思绪纷飞,江子棠不免又想到云驼山那日。他冒冒失失亲了净华后,净华在惊诧之下将他推开,板着脸一言不发。
江子棠也是个情场新手,心头不免打鼓,这个反应是怎么回事?
说同意吧,这脸色又不好;说拒绝吧,也不直接一些,叫人不上不下的。
江子棠拿了个果子递过去,试探道:“额…我觉得你嘴唇有点干,可能是缺水了,要不吃个果子补补水?”
净华越发连个眼神都不给他,专注地盯着燃烧的柴火,火焰灼灼,热人。
江子棠明白过来,这是气狠了,又不好当场吵起来,僧人戒骄戒躁,估计也没好意思指着他鼻子骂他流氓。
这么骂起来,显得自己被轻薄了,有些奇怪。
虽然事实也差不多。
江子棠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净华,安抚道:“别气了,是我失礼,是我胡闹,是我色胆包天,是我不知分寸。”
江子棠嘴上不饶自己,实际毫不悔过之意,下次还敢。
想来净华也知道此人向来心口不一,也不理睬他,干脆起身去山洞外透气。
江子棠暗叹一声,只得起身跟上去,不免想着世人皆追求武艺,追求功名利禄,但于他而言,好像都不如追这个臭和尚难。
不对,是俊和尚。
江子棠自我纠正,以后可不能再骂这小和尚了,骂他可不就等于骂自己眼瞎吗?
出了山洞,净华也没走远,被净华制住穴位的几个人与崔文鹏的尸首都不见了,看来那几个人醒来后,还念着些情谊,不忍崔文鹏暴尸山野,将崔文鹏的尸首一并带走了。
崔文鹏死去那处的落叶被鲜血浸湿了,又被风吹干,凝成了一块,散出铁锈的味道。江子棠用脚将旁边干净的落叶踢过来,道:“我们过去些说话。”
两人并排走着,江子棠比净华矮小半个头,侧头过去就看见净华锋利的轮廓。他说:“我以后尽量少杀人,也不在你跟前杀人。”
“不必。”净华眼睫微闪,补充道,“你保护自己,并没有错。”
山林间空气流动,比山洞内清透许多,地上铺满了落叶,一脚踏上发出吱呀的声音。江子棠顺手摘了片树叶放在唇边吹响了,树叶之音轻扬,在这深夜山林之中却又显得如此单薄。
净华听过这曲子,在江子棠蹲在他那小禅院门口吃葱油饼的时候,彼时那曲声被房门削去一层音色,淡了几分,但仍能听出哼曲之人心情尚可。
江南之声多柔情,多水色,多宛软,最适宜唱给心上人听,叫净华想起方才那个不期而至的吻。
一曲毕,那树叶从唇边手中落下,又混入无数落叶之中。
净华停顿片刻道:“方才那事……”
“方才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且考虑考虑,我长得好,武艺好,也不算辱没你。”江子棠转到净华面前,又想极快的在净华嘴边啄一口,却被净华躲开了。这登徒子退而求其次倒退两步,张开手耍无赖道:“你气不过可以打我,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想通,我其实挺不错的。”
可以说是自卖自夸的佼佼者了。
净华不为所动:“你又是耍流氓。只是贫僧不明白,施主为何非得一再戏弄贫僧?”
方才那只是胡扯了两句,现下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见人说话还是不能口无遮拦。
祸从口出,古人诚不欺我。
江子棠抬手起誓:“这次是真的!”
“那我说的也是真的。”净华一字一句道,“不论施主你是开玩笑戏弄贫僧也好,真心的也好,我都希望终止在此刻。”
今夜风月尚好,偏有人不识情趣。
叫那云儿也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