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梨清醒时,已经躺在了天道院的客房里。看着面前的一圈人,很懵。
听见旁边的姑娘喊他哥哥,就更懵了。
“我不认识你。”他又抬眸瞥了其他几个人,又道,“也不认识他们。”
众人闻言,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叶簌簌赶紧问:“那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是谁?”
孟梨摇了摇头。
叶簌簌立马站了起来,转身同为首的男人,道:“宋长老,我哥哥他这是怎么了?”
“看样子应该是失忆了,许是受了惊吓所致。”宋长老道,“我方才已经喂他服用了本门秘制的丹药,如今他既醒了,想来也无碍了,好生休养便是了。”顿了顿,他还放柔了声音,安抚起了叶簌簌,“你莫要太过担心,若再有什么事,只管过来寻我。”
“好,那么就多谢宋长老。此次能救回我哥哥,多亏天道院和宋长老从中斡旋,也感谢三位师兄随我一起千里迢迢赶至离国,大恩无以为报,请受簌簌一拜!”
叶簌簌拱手,盈盈拜了下去。被宋长老轻轻托起了手臂,淡笑道:“不必多礼,好生照顾你哥哥罢。”
等送走他们之后,叶簌簌折身回来,坐在床边,看着面色苍白,神情恍惚的男人,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哥哥,你自由了,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再抛下哥哥!我已经没有家了,祖母病逝了,小叔叔也死了,我就只剩你一个亲人了。”她哭得很可怜,“所以,哥哥,请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你真是我妹妹?”孟梨瞥了她一眼。
叶簌簌道:“千真万确。你叫叶长离,而我叫叶疏遥,簌簌是我的小名,哥哥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经常跟在哥哥身后,你还教我写字!”
“不记得了。”他又阖眸,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记忆也没有。
心里也是,很空很空。
只是看见叶簌簌,心脏就会不舒服,所以,他把脸撇了过去,闷闷地说,“你不要哭。”
“好,我不哭!”叶簌簌擦掉眼泪,挤出了笑,“我想你一定饿了,我去拿吃的来。”
可吃过两个包子加一碗肉粥之后,肚子是饱了,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为了填补心里的空虚感,孟梨就主动向叶簌簌询问有关自己的事情。
叶簌簌言简意赅向他讲了一遍,但却避开了关于常衡的一切。末了,她道:“如今你我身在天道院,自是安全,只不过,毕竟是寄人篱下,往后你我还是要谨言慎行些。”
等人走后,孟梨躺了回去,面对着墙,抓着腰间悬挂的玉佩摩挲,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名字——叶长离。
宋长老又过来看过他好几回,替他诊脉,又喂他吃了些丹药,说他恢复得不错,至于丧失的记忆,劝他不必心急,该想起时,自然就会想起。
孟梨一点都不急,只是浑浑噩噩过日子,心里有点空而已。
“你荒废修炼太久,如今重修,必比旁人艰难许多。”
孟梨倒也无所谓,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他觉得修炼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但到底什么重要,他又想不起来。
“我最近要闭关一阵,先命我的大徒弟过来教你,可好?”
孟梨点了点头,突然想起叶簌簌说的,寄人篱下要会看人脸色,又赶紧说:“谢谢宋长老,我一定好好跟大师兄学,绝对不会偷懒!”
可话是这么说,真学起来挺费劲的。
大师兄明显偏爱叶簌簌,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她身上。
孟梨乐得清闲,拿着毛笔随意在空白的符纸上乱画,不知不觉就画出了个大王八。
是个形状特别清奇的王八,他为自己的精妙画技感到骄傲,清咳几声,吸引旁边两人的注意。
叶簌簌看了一眼,然后就为难地抿唇,还偷觑大师兄的脸色。大师兄果然蹙眉,不悦道:“胡闹!你画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这才不是鬼东西。”孟梨有点失落,轻轻地问,“为什么要凶我?”
“那不然呢?”大师兄反问他,“难不成我应该夸你画得妙极了?”
孟梨下意识点点头。
大师兄就更气了,拍桌骂他:“我不罚你,便是好的,还想让我夸你?!”
孟梨就是觉得,他们不该是这个反应,懵懂却又天真大胆地问:“为什么不能夸我呢?我画得……明明很好。”他倔得抿着嘴。
“天底下是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夸你这道符咒画得好!如果有,他不是个瞎子,就是个疯子!”大师兄断言。
叶簌簌想了想,从旁小声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孟梨摇摇头,心里好空,他觉得有点委屈,也有点想哭。
最后,他把大师兄说他画坏了的符纸,悄悄叠好,藏在了怀里。
第二日就趁着大师兄单独教叶簌簌剑法,偷偷混进了下山采买的队伍里。
他看什么都新鲜,不知不觉就偏离了队伍,走到了桥头,靠岸有条画舫,隐约能看见几个抱着琵琶,簪着鲜花的妙龄女子。好多人驻足观望。
孟梨也站在桥上观望,觉得唱的曲儿是真不错。
也不知道怎么的,有两个人发生了口角,突然就互相推搡起来,还不小心撞到了孟梨,他竟摔下桥去,周围瞬间响起惊呼声。
疾速下落的身躯,骤停。
后背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了一把,等孟梨再缓过神时,已经站回了桥上。
围观众人见状,纷纷鼓掌,他一头雾水,茫然回身左右观望,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从那往后,他就经常偷偷跑下山来,四处逛逛。
但他又总不记路。
逛着逛着,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每当这时,从会有好心人路过,然后为他指路。
还有一次,孟梨去帮大师兄买茶叶,结果把钱弄丢了,他怕大师兄责骂,就垂头丧气地坐在阶梯上。
没一会儿,就有人把他遗失的钱袋送了回来。
买完茶叶后,又刚好下雨了,他没带伞,也没钱买伞,正准备淋雨回去,路过的好心人就送了把伞给他。
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了好多,他好像有福运在身,凡事都能化险为夷。
孟梨把自己的好运,告诉了叶簌簌。
叶簌簌当时坐在桌前,两手托腮,一副很愁闷的样子,应该是没细听,只随口应了句“嗯”。
就一个“嗯”。
孟梨往后就再也什么事都不跟她讲了。
有一次,他又溜下了山,也不知道怎么的,半途中突然心脏难受,似如刀绞,他痛得满头大汗,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隐约听见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
还慢慢向他靠近。
很快,冰冷的手指,就落在了他的额头,还有他的脸上。他冷得微微一哆嗦,隐隐嗅到了几分清冽的雪意,还有淡淡的降真香。
很熟悉的气味。
很令人心安的感觉。
可他却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直到一股温热的气流,缓缓涌入了身体,心脏才突然松快了许多。
察觉到对方要走,孟梨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伸手,似蛰伏已久的蟒蛇,精准无比地咬住了对方的手腕。
手的主人一愣,立马要挣脱,可奈何孟梨抓得死紧,执意挣脱恐会伤着人。
孟梨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腕,眼睛逐渐睁开,入目就是一片凄惨的白。缓了好久,才逐渐能看清楚。
仰头看清面前人的一瞬,心脏蓦然狠狠跳动了几下。他无措又惊慌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你是谁?”
“过路人。”
“不对,我的心告诉我,你在撒谎!”孟梨道,越发用力拽住对方的手腕。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用力抓。
但手就已经这么做了。
因为抓住了,心就不空了。
“那你的心有没有告诉你,我可能是个坏人?”
孟梨稍微感受了一下,然后说:“它跳得很厉害,寻常不这样。”
“放手。”常衡把脸扭了过去,刻意不去看孟梨。
孟梨抿了抿唇,还是没放,道:“我虽然不认识你,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告诉我,你不是坏人。”顿了顿,显得有些迟疑了,“而且……它不想让你走。”
只这么一句,常衡险些要绷不住了。
他只是出来寻找玉衡碎片,顺道过来看一眼孟梨而已。
他真的……只打算看一眼,就一眼。
可刚刚看见孟梨晕倒在地,还是忍不住现身相见。
现在,他必须得离开了,否则,若是让孟梨想起了什么,或者是被天道院发现了,都是一件麻烦事。
最麻烦的,还是他一见到孟梨,就不舍得放手了。
“放手!”常衡再度开口,显得十分冷漠无情。
孟梨觉得挺没劲儿的,悻悻然地慢慢松开了手,余光一瞥,忽然呀了一声。常衡微微蹙眉,刚一转回头看他,就惊觉自己的左手被一双热乎乎的手捧住了。
“你受伤了,在流血啊!”
孟梨捧着他的手,拉他到一旁的树桩子上坐下,很熟练地从怀里抽出一条手帕,扎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清洗伤口,好好上药,虽然天气冷,但要是发炎溃脓了,会很疼的。”
常衡愣愣地看着左手扎的蝴蝶结,闻听此言,唇角泛起一丝苦涩:“我不怕疼。”
“怎么会不怕疼呢?你又不是根木头。别逞强啦,疼就哭出来,我不会笑你的。”
“好。”常衡的声音都在颤。
孟梨感到很纳闷,又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对他的发色感到很好奇,便问,“好奇怪,你明明看起来很年轻,怎么一头白发?天生的吗?”
“或许吧。”常衡唇角的苦涩更浓,“我知道自己很丑,你……你会怕我么?”
孟梨摇了摇头,说自己不怕,想了想,他又说:“你不丑,你比大师兄长得好看。”
“大师兄是……?”
“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啊,天道院好多人都说,大师兄的模样生得好,方方面面都出类拔萃,和我妹妹金童玉女,般配极了。但我觉得,他没有你长得俊。”
孟梨如此说,还从怀里掏出一个饼子,掰成两块,把大的一块,递给了常衡。
常衡看着递过来的饼子,迟迟不接。
“你嫌弃啊?”孟梨悻悻然地收回了手,也很困惑,自己为什么会认为,一个陌生人会接受自己掰了一半的饼子。
“不嫌弃。”常衡赶紧接了,珍惜万分地小口啃饼子,眼眶微微濡湿,“很好吃。”
他问:“你平时就吃这种东西么?”
“也不是啊,但我妹妹说,寄人篱下要学会看人脸色,所以有的吃就行了,反正我也不挑食。”
常衡又问:“你不挑食么?青菜胡萝卜你会吃?”
“吃呀。”孟梨说得理所当然,“虽然我确实不喜欢吃……”
得到这个答案后,常衡不由暗自窃喜,这是不是就说明,阿梨只有在他面前,才像个被娇惯坏的孩子呢?
随即,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他觉得,阿梨又在过苦日子。
“你不是当地人吧?”孟梨啃完饼子,满脸好奇地问,“看你的打扮,感觉是个修士,你来此地干嘛的?”
“寻找一样宝物。”常衡紧紧盯着孟梨的眼睛。
“宝物……呐,那你寻到了吗?”
“寻到了。”他紧紧盯着孟梨的脸,声音渐低,“我找得好辛苦。”
孟梨更好奇了,凑过去问:“那能让我看看吗?”
常衡深深凝视着他的脸,片刻后,掌心一翻,一块通体散发着璀璨光芒的玉石碎片,就悬浮于掌心。
“这是什么?”孟梨问,觉得没什么稀奇的。
“这是玉衡碎片。”常衡道,“一共有三块,这是第二块,等找齐之后,我会想办法把它拼好,到时候,就能帮我实现一个愿望了。”
“哦。”孟梨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你不问问我,是什么愿望么?”
孟梨摇头,神神秘秘地说:“把愿望说出来,愿望就不灵了!”
“也对。”常衡笑了一下,但还是怅然若失地低声喃喃,“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更想告诉你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说。
余光瞥见孟梨怀里露出了半角黄纸,便问:“这是你画的黄符么?可不可以拿给我看看。”
孟梨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大大方方拿给他看了。还故作镇定地说:“想笑就笑吧,我知道我画得不好。”
“不,你画得好极了。”和从前在白云观里画得一模一样。常衡轻轻捧着符纸,神情认真地问,“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当然可以啊!”孟梨一下子就精神了,很兴奋地说,“我也觉得我画得好极了!但是——”他又有点失落,“大师兄觉得我画得不好,他还说,世间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我画得好,如果有,那不是瞎子,就是疯子。”
话到此处,他又抬头看看常衡。
“你不是瞎子,那……那你该不会是个疯子吧?”
常衡反问:“那你觉得我是疯子吗?”
“我不知道。”孟梨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说,“不过,就算你是疯子,也是个长得很俊的疯子。和你说话,我挺开心的,心里也不那么空了。”
他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常衡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得回去了,嗯……再见!”
“再见。”常衡看着他蹦蹦跳跳地往山上跑,眼眶更加湿润,好几次想出声挽留,可到底没能张开口。
直到孟梨都跑出一段路了,突然转身向他挥了挥手。常衡才鼓足勇气,高声道:“你说的再见,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孟梨也大声回应他,“人间的戏文里说,有缘自会再相见!”
然后就转过身,一蹦三跳地往山上跑。
常衡一直看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长阶尽头,才堪堪收回目光。
低头望着掌心捧的符纸。忽然很大两滴泪珠落在上面,他慌慌张张,赶紧用衣袖小心翼翼抹了泪滞。
然后将画着王八的符纸,万般珍惜地护在胸口。
从此后,他就期盼着,能和孟梨见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他一眼,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