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宸没等路时的回答。

  就像只是一句发泄一样,说完之后他抡圆了两条长腿走得飞快,眨眼就在人群中失去踪迹,活像是后面有鬼在追。

  留下路时和那小摊主面面相觑。

  摊主被栾宸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了一跳,一头雾水,“小哥,我刚才说错话了吗?你家主子这是……”

  来时明明满脸喜气,怎么转眼就变脸?

  路时歉意地对他笑了笑:“没事老板,你给我拿两条吧,多少钱?”

  付过银钱,路时才往人潮中寻了十来步,就被人一把拉住。

  “你怎么如此啰嗦,”七王爷神出鬼没地站在他身后,绷着脸看他手中两条五彩丝,面色一下变得比刚才还黑。

  “你买了?”

  “对啊,”路时把五彩丝挑在指尖,对着亮光处欣赏一番,“是给圆圆和何来买的小礼物。”

  栾宸等了一会儿,路时却没再说点别的什么,只是把它们收起来,然后问他:“王爷,我们接下来去哪?”

  栾宸:“……”

  他忍无可忍,沉声问:“你就只给他们买了?”

  粽子没了,炸鸡是剩下的,现在连一根破绳子也没他的份。

  很好。

  路时沉默了一会儿,试探地问:“王爷,你……你也想要吗?”

  栾宸倨傲地偏过头,没有说话。

  从他棱角锐利的侧脸上,路时恍惚看见了跟自己赌气的五岁侄儿。

  路时迟疑:“可是摊主说,这五彩丝大都爹娘买给小孩儿的,或者是妻子编给丈夫的……他还说男人们都不乐意戴,悄悄藏在脚脖子上……”

  王爷就不担心这种花哨的小东西会有损自己的男子气概吗?

  而且以他的身份,送这个也有点不合适。

  栾宸一语不发,半晌才磨着后槽牙,冷酷地说:“本王没说想要。行了,赶紧——”

  “不过我给王爷买了这个。”

  路时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莹白的掌心中躺着一枚水绿面皮绣了兰草的香囊。

  一股提神醒脑的清新草木香正从香囊中散发出来。

  栾宸一愣。

  “今天是端阳节嘛,大家都有礼物,”路时有点不自然地解释道,“店家说这个效果和五彩丝一样的,而且王爷不喜欢的话也不用随身佩戴,挂在房里或者床头就可以……”

  他本来想等回去之后,找个机会随意地扔给对方,但是看七王爷那副失望的样子,还是没忍住先拿出来了。

  哄小孩似的。

  “知道了。”栾宸神色如常地接过来。

  停了片刻,才说:“谢谢你的礼物。”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路时,似乎是在犹豫把它放在哪里,耳廓隐隐透出一抹薄红。

  路时没有注意。

  他站在大衍繁华的夜色下,看着身边来来往往欢声笑语的人们,心里突然间生出许多感慨。

  有开心,有思乡之情,还有一种如梦似幻不知今夕何夕的飘忽感。

  他和栾宸之间那点奇奇怪怪的龃龉,好像突然就不重要了。

  旁边不断有人潮经过,有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个趔趄。

  一只大手伸过来,揽着他的肩膀将他护在身前,“怎么了,发什么呆?”

  路时抬起头,发现栾宸蹙着两道英气的眉,认真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说出了心里话:“王爷,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我是说……大家都过得很好,没有动乱,没有争斗,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

  如果不再夺权,不做这个反派,栾宸的结局,是不是就能改变了?

  这样有朝一日他回到现世,再回忆起这个世界时,起码知道故事的结尾和此时此刻一样,是美好的。

  “这样好吗?”

  栾宸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把幽深的目光投向远处灯火下的阴影。

  “还有很多你看不到的地方。”

  ……

  最后直到夜深打道回府,路时也没弄清楚这天晚上栾宸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办。

  期间栾宸倒是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就道事情办完了。

  只是路时不懂,他既然办事时都要一个人去,为什么又非得叫上自己专门跑这一趟呢?

  当然他也跑得很开心就是了。

  晚上回府后,钱管家送来一条五彩丝,说这是府里给大家发的,每个人都有。

  那条五彩丝颜色远不如他买的那么绚丽,样式也很简单,甚至有些粗糙,但既然是个趋吉避凶的传统吉祥物,他还是认认真真扣到了手上。

  王爷对他是没得说,就是府里有时候好像挺抠的。

  大过节的就发根手链儿,还不如发点粽子呢。

  -

  过了端阳,栾宸又恢复了经常不着家的状态。

  路时每天除了在灶台面前练练火候,就是陪着圆圆到处玩。

  这天早上起来圆圆有点着凉咳嗽,郎中来看过后让他卧床休息。

  路时安顿孩子睡下后,想起慈幼院一事还一直没有回音,便决定去当时报案的衙门问问进展。

  上次来时接待他的典史没在,一名陌生的捕头听完他的诉求,扫了他一眼,“你就是路时?”

  “是,我前两天过来,典史大人还对此事做了记录,要不您找找看?”路时客客气气道。

  那捕头说:“不必,我知道这案子,是有些眉目了。来人——”

  “把他给我抓起来!”

  路时看着那人指向自己的手,还来不及愕然,站在身后数名衙役蓦地一窝蜂扑上来,将他摁倒在地。

  他的膝盖在地上撞得生疼,两条手臂被强行扭到身后,脸颊压在地板上,一动也不能动。

  有人迅速拿来木枷,强按着他的头套进去,咔哒一声上了锁。

  比起上次在行宫,这些人显然粗鲁得多,没有分毫顾忌。

  戴上木枷后,他们才放开路时。

  一人提着他的后脖颈把他拎起来,让他跪好。

  路时喘了几口粗气,火冒三丈地问那下令的捕头:“你干什么?我是报案人,不是嫌犯!你凭什么抓我?!”

  捕头没理他,走到门口朝外头行了个礼,说:“大人,您料得不错,他果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来人进了门,越过捕头走过来,一双黑色的靴子在路时面前停下,靴子上盖着深绯色的官服裙摆。

  路时被那木头板子卡得脖子疼,费劲地昂起头去看。

  眼前的男人居高临下看着他,嘴角微扬,眼神中充满轻蔑和恶意。

  那张脸上鹰鼻鹞眼,即便笑起来也是一副令人不适的凶相。

  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路时也懒得多想,坐直身体张口问道:“这位大人,报案也犯了大衍的律法吗?我不过是报了个案,你们就这样把我抓起来?”

  男人的靴子在地上碾了碾,“好大的胆子。一个罪民,也敢跟本官你啊我的。”

  “什么罪民?我犯什么罪了?”路时问。

  男人冷笑一声,说:“你前两日去城南的慈幼院给孤儿们送饭,他们吃过你的东西之后集体中毒,至今仍未痊愈,你还说你没犯罪?”

  “性质如此恶劣的投毒,便是判你个五马分尸都绰绰有余。”

  路时惊呆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在胡说什么,怎么可能?!那些粽子我们自己也吃了,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你又不傻,当然不会给自己吃的粽子里下毒,”男人老神在在坐下。

  “但慈幼院的孩子们中毒是板上钉钉的事。”

  路时从没受过这种冤枉,气得浑身发抖:“他们中毒就一定是因为吃了我的粽子??好,就算你怀疑我,至少也要查过之后再定罪吧?你说我下毒,证据呢?!”

  男人说:“哪个嫌犯会承认自己犯罪?休要狡辩!赵捕头,先把他押进牢房,择日送去刑监司。”

  “是。”

  刑监司?

  路时尘封的记忆陡然被这三个字唤醒。

  他想起来了!

  这人几个月前非要冤枉他是小倌儿的刑监司长官邱与仁!

  邱与仁看他神情,知道他想起来了,嘴角噙着凶狠的笑踱步过来。

  他微微前倾,用极轻的声音对路时说了一句:“这一回,你家王爷还能救你吗?”

  -

  “进去!”

  路时被人猛地推进牢门,踉跄了两步,撞在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

  木枷让他无法伸出手维持平衡,受到撞击后狠狠勒进他的脖子,让他剧烈地呛咳起来。

  牢门在身后上了锁,火把的光亮随着衙役的离开远去,只余一缕从天窗落进来的天光。

  路时跌坐在臭烘烘湿漉漉的地上,半天才缓过劲来。

  他的手动不了,只能用力眨了眨眼睛,让刚才呛出来的眼泪赶紧滑下去,别遮挡了视线。

  朦朦胧胧中,路时借着那昏暗无比的光线,看见自己面前浮现出几张面目狰狞、蓬头垢面的脸。

  十几只眼珠子犹如恶狼,幽幽地盯着他。

  地牢门口。

  赵捕头看见这一幕后,这才锁上大门,去向邱与仁回报:“大人,已经按您的吩咐,把他关进了押死囚的地方。不过那群人下手一向很重,那小子不会撑不过去吧?”

  邱与仁睇他:“若是真打死了,正好算他畏罪自杀。”

  “你怕什么?左右是丞相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