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屋内的空气仿佛静止了。

  韩扬站在栾宸身后,目瞪口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厨子胆敢对自家主子说,“这东西没你的份你吃别的吧”。

  而且这主子还是他家令人闻风丧胆的王爷。

  但路时刚救过王爷的命,韩扬确信他忠心耿耿,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

  于是他拼命冲路时使眼色,示意他别再说了,赶紧再去做点那劳什子肉粽完事。

  然而路时没看到。

  倒是栾宸的眼风横斜里扫过去,冷冷地问:“你挤眉弄眼做什么?出去。”

  韩扬整个人一震,下意识夹紧肩胛骨,朗声道:“是!”

  临走前,他冲路时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兄弟实在爱莫能助,你好自为之。

  路时:“?”

  打发走了韩扬,栾宸才放轻了语气,问路时:“这些甜粽子也是你做的?”

  “不是,”路时摇头。

  他不爱吃甜的,而且炒豆沙太难,试了好几次都炒糊了。

  “本王不吃别人做的东西,”栾宸的背往后一靠,姿势疏懒,“否则当初为何要雇你回来。”

  往常路时听到这种话,会觉得有点开心,觉得自己的手艺得到了独一无二的认可。

  但今天他想的却是:说谎,明明最近都没回来吃他做的饭。

  路时硬起心肠:“那要不然我给你端点炸鸡?我今天给圆圆炸的,厨房里应该还剩了一点。”

  栾宸:“……”

  鸡是干净的,没人动过,所以路时不觉得自己让一个王爷吃别人的剩饭有什么问题。

  不过他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栾宸的回答,还是忍不住想,这就生气了?

  一抬头——

  男人只是一语不发地看着他,高挺的眉骨下眸光幽幽,好像说了很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路时心里怦咚漏跳了一拍,对视片刻就败下阵来。

  怎么搞得好像成了他欺负人似的。

  他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负罪感,泄气道:“好好好,我重新给王爷包。”

  栾宸的唇角抿了抿,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钱叔说你今日去慈幼院带了圆圆回府。”

  “是,”路时顿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提今天的事。

  但想一想他俩最近这不冷不热不近不远的关系,还有栾宸明显繁忙起来的行程,路时最终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算了,还是和老板保持点距离感。

  他区区一个打工仔,人家有什么义务非要管自己带回来的闲事呢?

  再者说,这里可是王城,总还有点王法的,既然已经报了官,官府想必会处理这件事。退一万步讲,就算真出了什么岔子,到时候再……

  “你想陪他玩就多留他住几日,不必急着送回去。”

  栾宸看他神情,还以为他是在为难要如何解释这名不速之客,“钱叔会安排的。”

  “啊,那我替圆圆谢过王爷。”

  路时没想到栾宸会这么说,有点感动,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对栾宸的态度那么冷淡。

  他主动起身说:“我这就先去准备做肉粽的东西……”

  “先不急,”栾宸看了眼身后的漏刻,嗓音低沉。

  “今日是端阳节,戌时后城中有龙灯庙会(1),你稍后陪本王去走一趟。”

  路时停下脚步,疑惑地指了指自己:“我?”

  龙灯庙会他没听过,但庙会这种东西,要逛的话不应该邀请……邀请……

  “你要去逛庙会,不应该邀请闻人小姐吗?”

  路时现在没动脑子,这样想着,嘴上也这样脱口而出。

  但下一秒他看见栾宸面色一沉,就知道这话说错了。

  不仅不该他这样的身份问,而且听起来还怪怪的……仿佛有种故意挑衅的阴阳怪气藏在里面。

  路时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才想解释,就听栾宸语气漠然地开口:“叫她做什么?本王去办事,让你跟着你就跟着。”

  路时:“……”

  这下路时是真的阴阳怪气了:“王爷都这样吩咐了,小的哪敢不从?”

  说完把脚下的水磨石砖踩得咣当作响,冲出门去。

  栾宸在原地僵了片刻,抬手捏了捏青筋迸起的额角,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

  戌时,路时准点出现在王府的前厅。

  栾宸抬眼看过去,“走……”

  路时穿了一身藏青色的粗布短褂,脚上是同色的布履,是王府下人们统一的制服。

  衣服不难看,少年又生得俊秀白皙,λ.十分可爱。

  但外头人一看这打扮便知道,必定是哪家的小厮。

  栾宸皱起眉头。

  他前段时间明明吩咐钱管家替路时准备了几身上好的夏装,过节逛庙会不正是穿的时候?

  “新衣裳呢?怎么就穿这个。”

  路时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个怎么了?我是王爷的厨子,下人跟着王爷出门办事,穿这个很合规矩。”

  又不是约会,难不成还要他梳妆打扮。

  栾宸眉眼间显出一点怒气:“谁说你——”

  他及时收了声,用力闭了闭眼,放软了语气:“本王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路时抱着手臂:“哦。”

  栾宸妥协:“罢了,这样就很好。走吧,龙灯会已经开始了。”说罢转身出门,示意他上车。

  今日韩扬大约被派去办事,没有跟着栾宸,除了车夫,马车上只得栾宸和路时二人。

  车厢内的小几上依旧新鲜的瓜果和糕点,还有一壶凉茶。

  宽敞的车榻边还多出一个软垫,也不知是给谁准备的。

  路时眼观鼻鼻观心,一眼也不去瞧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规规矩矩缩在榻下的小凳子上。

  愣生生让栾宸看出点委屈来。

  “上来坐,”他忍不住开口。

  路时瞄了一眼,也不吭声,听话地起身坐到软垫上,一动不动。

  默了一会儿,栾宸接着忍不住:“以前不是爱吃点心么?今日怎么不吃了?”

  路时本想再多说两句堵人的话,譬如“王爷没开口小的可不敢擅作主张”,但察觉出对方语气里那一丝小心的意味,又心软了。

  平心而论,王爷委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上司。

  他得到的照顾已经够多了,现在这样耍脾气,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讲理。

  路时终于松了口,应声选了一块晶莹剔透的马蹄糕塞进嘴里。

  不太甜,很好吃。

  栾宸悄悄地松了口气。

  不尴不尬的气氛维持了一路。

  直到马车停驻,踏下车的那一瞬间,路时的眸子倏然亮了起来。

  王城中亮起了千万盏灯火,无数做工精湛的鱼灯、龙灯仿若活物,带着灵动的光斑在亭台楼阁间游动。

  石桥下的护城河中倒映着半个古城的火烛银花,犹如另一个世界,与这一半真实的王城遥相呼应。

  街上是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们,说笑着玩闹着,小孩们挂着香囊,臂膊上拴着五彩丝线,生机勃勃地跑来跑去,发出欢呼声,异香浮动。

  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数条由花灯拼接而成的灯盏之龙在人群中缓慢穿梭。

  像一个千年前的,悠远而古色古香的梦。

  路时屏住了呼吸。

  他曾在现世不少虚构作品中见过这样的场景,也去过人为打造出来的类似场景。

  然而及至身临其境,才知道原来它是这样的美。

  “怎么看傻了?”栾宸隐隐含着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以前没看过?”

  路时回神,早把先前的气闷忘了个干净,连脸上的小梨涡都在闪闪发亮,“我还是第一次看,这也太漂亮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

  栾宸倚在马车边,满城温暖的溶溶的流光落在他墨色的瞳仁中,将他平日的冷冽和凌厉消融了去,就连那张英俊的面容都变得柔和起来。

  令路时产生了一种错觉。

  好像对方在温柔地看着他。

  路时怔了须臾,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对了王爷,你要办什么事?我们先去办事吧。”

  栾宸缓步跟上他:“不急,先往前走走。”

  -

  因为过节,大道两边扎堆地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摊,吃食玩具宠物饰品……应有尽有。

  路时在不绝于耳的吆喝声中逛得津津有味,甚至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栾宸跟着他的步伐走。

  两人随着人流被挤到一处小摊前。

  老辣的摊主一眼相中了看起来就不差钱的七王爷,拉着他热情地推销:“这位爷,来看看咱这五彩丝!我敢说方圆五里都没一家能比我家娘子编得更精巧了!保您避病除鬼,不染病瘟!”

  栾宸闻言停下脚步,看过去。

  摊主见主顾意动,更兴奋了,抓起一把递过去,“您仔细瞧瞧,多漂亮!您就算自个儿不戴,买一条回去送心爱的姑娘也是极好的!它还能保您永裕爱河,长长久久!”

  路时看那绳子花色鲜艳而不落俗套,绳结有种繁复的美感,的确好看得很,也笑着帮腔道:“爷,买两条吧。回头你一条,闻人小姐一条,岂不是正好……”

  栾宸正想去摸腰袋的手一滞,脸色唰地冷下来,把手缩回来。

  “不需要,”他黑着一张脸把摊主的手推开,转头催促路时,“还看什么?走了。”

  路时:“啊?可是……”

  栾宸面无表情:“怎么,你想送给哪位心爱的姑娘?”

  路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