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城逗留了六七天,寻人的事情没有进展,甚至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江怀雪表面还算镇定,却整宿睡不着觉,一躺下便要做噩梦,似乎有一把火一点点将他烧成灰烬。

  他没有再过多停留,决定继续出发,无论多渺茫的希望他总要尽力一试,但凡裴书锦曾经去过的地方他都要去找上一找。

  他沿着当初裴书锦陪他回扬州的路线逆行北上,一路经过济南、沧州,十月二十到了京城,抵达京城时他就知道十之八九又是空跑了,这一路打问下来任何线索都没有,裴书锦总不可能绕过这些必经之路凭空出现在京师。

  江怀雪在京城仍有些故交,但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乔装去了一趟回春堂,那里早些被慕靖南买下了,如今空锁着,人去楼空,院墙周围已有了一片荒草。

  当初裴书锦和顾言走的慌忙,屋里还有许多未来得及收拾的东西,彼时还刚收回了大批的药材,就那么扔在库房里腐朽发霉了。

  江怀雪心想,如果裴书锦看到了肯定又要心疼,他逗留了一下午,将坏掉的药材扔了,将药房打扫收拾干净,黄昏时他在前厅裴书锦问诊的椅子上坐了很久,他日夜煎熬的内心终于又感到了一丝宁静。

  江怀雪在慕府周围的酒楼住了几天,他没有去拜祭慕靖南,也没有去看望重病的慕云深。

  慕靖南没有尸身只有衣冠,灵堂摆了一个多月,进进出出的拜祭者络绎不绝,许多都是熟面孔,是朝堂上赤手可热的人物。

  当阳谷之战已经被编成了可歌可泣的话本,慕靖南身死殉国是眼下京城里茶余饭后的聊资,他在茶摊上听过一回,百姓们把慕家祖孙二人奉为战神,说他们只是下凡历劫,仙身不死,冥冥之中仍会护国佑民。

  十月二十五,江怀雪准备离京的那天,正好赶上慕靖南出殡,清晨就开始飘雪,长街上灵幡蔽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街头巷尾挤满了百姓,江怀雪混迹其中远远望着慕府门庭,这一望,除了慕靖南的棺椁,他还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顾言瘦了许多,全然不再是他记忆中张牙舞爪的浑小子,他搀扶着病中的慕云深,脊背绷得很直,神色肃穆且坚毅,已有了可堪托付的成熟模样,但那曾经明媚到张狂的脸上是一片不知归处的荒芜,有那么一瞬仿佛让他看到了自己。

  短短几个月,物是人非。

  慕云深看起来真的病得很重,他一向是玉树临风,说是整个大夏最惊才绝艳的人物也不为过,此刻却连几步路都走不稳……

  江怀雪感到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人群顺着送葬的队伍缓缓向街口移动,他不欲再跟,正要离去,余光却瞟到一个逆人流而来的身影。

  竟然是失踪了数月的楚怀壁!

  在一片晃眼素白之中,楚怀璧逆着人流走来,他背着简单的行囊,手持长剑,满身的风霜,眉头和发梢都染了薄薄一层雪。

  江怀雪的心突然跳了一下,这些日子以来大海捞针地找人让他绝望而迷茫,可如果有惊云楼的人手襄助,那一定会简单许多……

  可很快他便感到了不对劲。

  楚怀壁实属当世绝顶高手,此刻却身型恍惚,脸色苍白,他竭力控制着身体,脚步却异常缓慢,江怀雪与他擦身而过时留意到,他走过的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迹。他仔细顺着血迹去看,发现他一身黑衣应该是已经被血浸透了,血珠顺着衣摆缓缓滴落。

  ……短短几月到底发生了什么,惊云楼销声匿迹,楚怀壁重伤至此。

  还不待江怀雪反应过来,院门口的顾言就突然惊慌喊了一声“大哥”。

  慕云深还没迈出院门就忽地倒地,楚怀壁疯了似的扑过去,还没怎样便吐了一身血,抱着慕云深双双晕了过去。

  想来府里上下都忙着出殡的事,送葬的队伍也渐行渐远,一时之间竟也没人顾及到门口的事,江怀雪原本跟着人流已经走得远了些,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由得就停下了脚步,不知该进该退。

  就在他差点控制不住想去帮忙时,突然有一黑影从天而降,一把拽起了楚怀璧,动作敏捷地封了他身上几道大穴,又给他喂了什么药,而后和顾言一道把俩人扶了进去。

  到了最后,楚怀壁仍下意识死死拽着慕云深的手。

  江怀雪敛眸转身,在街口拐弯的地方离开了送葬的队伍,往城门而去。

  京城之行一无所获,他已经耽误不得,暗中托了京城分号两个亲信盯着,自己又踏上了南行之路。

  一路奔波一路寻找,十一月中旬,他刚刚路过江浙便收到消息,慕云深积重难返,已于十一月初十病逝。

  生生死死,知交零落。

  宿命曾偏爱他们,但最终对他们并未留情。

  此刻他心中已经掀不起太多波澜了。

  有那么一瞬,他替他们感到解脱。

  但他还得继续,还得生生煎熬下去。

  十一月底,他到了武夷山,他离家这两月江家的情势急转直下,距离江浙较远的各大掌柜几乎都反了,江家对武夷山在内东南边陲的生意自然也失去了控制。

  让他意外的是,当年白云寺那伙劫匪,他看在书锦的面上把他们编到福建分号名下,拨给他们银钱用度重通山区茶路,如今福建分号都改旗易帜了,他们竟还守着江家的茶园勉力支撑。

  茶园重逢,为首的几个人一见是他,便七嘴八舌道:“爷!徐掌柜太不是东西了,江家刚一出事他就翻脸不认人……”

  “爷!他们说你失踪了,还有的说你死了,这下好了,爷只要你一出面那些人不会任由徐掌柜摆布的……”

  “爷你这次来是主持福建大局的吧?你放心,我们几个受了您和裴大夫的再造之恩,这些年都靠着江家的扶持,我们兄弟才有机会堂堂正正做人,出来混讲的是义字当头,我们不是没良心的,死也跟着你干……”

  “爷!裴大夫呢?裴大夫怎么没一起来?”

  江怀雪静静听他们说着,许久不曾回应,渐渐的大家都意识到什么,小心翼翼打量着江怀雪疲惫的面容,终是面面相觑彻底安静了下来。

  江怀雪这才哑声道:“我不欲再沾染生意场上之事,今日得见各位算是缘分,如今你们已有了生计,可以独当一面,不必再惦念于我。”

  “今后恐再难相见,唯有一事相托,你们若是有关于书锦的任何消息,务必传信于逐星。”

  “爷你这是?!……”

  “裴大夫不见了?!……”

  众人皆是诧异,又是你一言我一语还想再劝,领头的狠狠一瞪眼,等众人禁声,领头的这才斟酌道:“爷……您这么客气做什么,你的事就是我们兄弟的事,再者说了,我们承裴大夫救命大恩,一直想有机会报偿,我们在周边往来茶运,东南你放心交给我们,我们一定会尽力打听裴大夫的消息……”

  福建一带地处边陲消息闭塞,他出了山区正不知该何去何从时,江逐星突然发了信号遣人送来消息。

  江怀雪除了找人不再过问任何事,便是江家分崩之事江逐星也独力撑着,最难的关头也不会找他,如今想方设法给他传信,十之八九事关裴书锦。

  江怀雪还以为是有新的线索了,信一打开,身子便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