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贤已死,曾家众人皆被处理带走,大事已了。府里关押的只剩下了曾有容和禁足的项映晚,江怀雪对自己已不做长久打算,趁着江家还有点积业,将许多侍卫仆人都遣散做了别的安排,府里只简单留下了二三十个亲信。

  八月二十五,事情刚刚平息不久,府里也冷清了下来,午饭后江怀雪歇下了,裴书锦答应江湛陪他放风筝,刚走到院子里,便看见柳霏烟背着包袱戴着斗笠走了过来。

  裴书锦有些疑惑,想了想迎面撞上也不能装作没看见,便客气问道:“姜姑娘……这是要去哪?”

  柳霏烟俯下身来,伸手摸了摸裴书锦牵着的江湛,江湛看起来与她不算亲厚但也并不排斥,柳霏烟竟然破天荒地笑了一下,裴书锦一时有些眼花,他总算知道为何古有烽火戏诸侯一说了。

  “裴大夫。”柳霏烟直起身来,竟然颇为惭愧道:“那天的事,是我冲动了,对不起。”

  “不碍事的……”裴书锦有些不好意思:“那日也是我冒昧了,姜姑娘的遭遇旁人又如何能够感同身受呢?”

  “其实你说的对,江怀雪也劝过我,可是我已陷得太深了。”

  柳霏烟叹气道:“我父母在事发前其实已与江伯父伯母坦白了,告诉了他们真正的姜子衿在山上,因此江伯父伯母暗中让人将账册送给了我,他们拿着一箱假账册逃走是为了声东击西……我听说武夷山崩伯父伯母遇难了,便料想十有八九是真凶下的毒手。我与师父明察暗访多年,无奈势单力薄收获甚微,终于冒了她人身份来了扬州,好不容易才取信于江怀雪,其中种种艰难……不足为外人道。”

  “我一心想要报这血海深仇,几乎是为了伸张正义讨还公道而活着的。如今大仇得报了,才开始反思一些事情。”

  “这些年来,明明是我们一家的仇怨,却让江怀雪一家因此受害,伯父伯母因仁义之举无辜受死,江怀雪为了扳倒曾家也元气大伤……这亏情怕是永难偿还了,我也没有面目再见他。”

  “何至于此呢?”裴书锦不忍道:“……这样的世道,身为女子本就不易,纵然满腹才情一生肝胆,也如逆水行舟,姑娘历经艰苦不改孤勇本色,忍辱负重至今日,不伤及无辜地复了仇,为姜家正名指日可待,已是可敬可佩。江家父母和江怀雪也是出于一片情谊和心中正气,又如何会怪怨被拖累?江怀雪那日并非有意呵斥你,他更不会觉得姑娘欠了什么亏情。姑娘千万不要因此负气出走……”

  “……多谢裴大夫。”柳霏烟正视裴书锦,神色动容,轻声感叹:“江怀雪说你与众不同,我还以为他是一叶障目,现在想来是我狭隘了。”

  “但我已经想好了。”柳霏烟话音一转,语气冷静道:“他那日的话本就有理,我也并不介意,天下众人皆可弃绝,唯江家大恩永不敢忘,又谈什么负气呢?只是那日我手刃曾贤,已经险些累及江家,更劳江怀雪辛苦筹谋。如今大仇得报,往后无论是凶是吉,都该由我一人承担了……我也没有理由再留在扬州。”

  “没有理由?”裴书锦有些怔愣道:“那你和江怀雪……”

  “你别误会,我们之间不是那种关系。”柳霏烟轻笑了一声,从袖口抖落了一个信笺:“当年江怀雪替我赎身纳我进门只是怜我身世与我共同筹谋大计,此外再无其他。我过门之时就已经拿到了休书,随时皆可自行离去……”

  “啊?”裴书锦听她解释,一时之间竟有些窘迫,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不是不要紧。”柳霏烟收起嘴角弧度:“江怀雪很好,但我没有福分。”

  “我少时便觉得,世人多是以貌取人,男人尤甚。后来经历得事情多了,越发笃定男人皆是见色起意之辈,能不起意的无非是那色还不够美,不够合他们心意。所以我对男人不感兴趣,也瞧不起他们。”

  “初时我也不觉得江怀雪就能特殊,何况他混迹商场一身铜臭,哪怕两家有深厚渊源,我也有怀疑他是装模作样。可时日一久,我不得不承认,他是我见过最睿智,最通透,也最坚守本心之人。”

  “他是一个真正的智者,他能看透人心,也不会为任何表象所沉沦。”

  裴书锦仔细想了想,柳霏烟说得算是比较中肯,虽然江怀雪经常嘴硬,自诩是个重利轻义的商人,可他出身仁义之门饱读济世之书,从根儿上便是清明正直的,或许这也就注定了他慧极必伤、强极则辱的结局。

  正如曾贤所说的,身居高位者,不够无情不够现实,便不能长久。

  裴书锦叹息道:“江怀雪有姑娘这样的红颜知己,也算是人生幸事。”

  “不是什么红颜知己。”柳霏烟纠正道:“江怀雪不喜欢这样说,我也不喜欢。我们只是同行过一段艰难路。”

  “你现在还看不清吗?”柳霏烟摇头轻笑道“他若是有知己,也只肯认你。”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裴大夫有古贤之风。能遇到你,也是江怀雪的福气。”

  裴书锦皱眉道:“姜姑娘过誉。你们都是胸有沟壑之人。而我这样的人,不堪大用,只是做好力所能及之事罢了。”

  “裴大夫不必过谦,世间又有哪桩哪件真的是什么大事呢?”

  柳霏烟望向庭外,目光悠远:“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江怀雪近来身体似乎略有不睦,我就不扰他了,我们之间也无需再客套了。”

  裴书锦这才意识到,柳霏烟时至今日仍不知道江怀雪中长生蛊性命堪忧之事……她这一走,怕是……

  裴书锦愣神的功夫,柳霏烟又蹲下身抱了抱江湛,将一个雕文饰字的银手环交给江湛,起身道:“这是寻我的方式和信物,江怀雪是不会要的,就给湛儿吧。他日江家若有需要,在下生死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