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贤沉默了一会儿,向后一靠坦然开口道:“……你父母那时常年在福建,姜家出事被抄家收监时,他们恰巧在福州交茶,听了消息后便暗中调查,我们之间毕竟交往太深,你姑姑言谈时又不注意许多事情,很快他们便起了疑心,竟真查沿海匪寇那里,出高价拿到了原始账册……那些账册一时半刻也查不到我头上,我也不想因此就对他们赶尽杀绝,只是派人跟着他们夺回账册,谁知道他们避到了武夷山石涧茶园,那里植被连天雾障环绕,那些人数次闯入不得法,为了逼出他们竟想出纵火烧山的馊主意,没想到茶园为了平山造路刚存了不少火药,火势一起……山崩地裂,什么都没了,我派去的那些人也只有两个守在山腰的回来了,但脏腑受损严重,没几日也都去了……”

  江怀雪听完,呆愣了许久,断断续续冷笑了一阵才道:“怪不得,这些年掘地三尺找不到一个知情人,追查当年火药的来源竟查到了我父母名下。”

  “我失明后好不容易得了闲,亲赴武夷山,险些在山上遭遇不测,是你怕我发现端倪,也想将我杀人灭口吧?”

  “我不想的!”曾贤诡辩道:“我何尝想对你赶尽杀绝?武夷山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我只能找人先一步去阻你,他也只是找了些人见机行事,不想真的害你性命……但人都灰飞烟灭了,你若是一意追究,那也怪不得我!”

  江怀雪推测道:“武夷山上的假和尚就是你找的人吧?隆泰六年铸币因铜量有偏仅发行三个月便尽数收缴销毁,手里有这个做信物的,也不是无名之辈吧?他是谁?”

  “这你就别问了,做这样的事,我总归也有可靠的人,事已至此,我不会再累及旁人。”

  “都到了此时还有仁义面孔。”江怀雪嗤笑一声:“你这样的人也有心吗?那时长生蛊的事你已经得知,若是我死了,曾有容也活不了。怪不得你执意让她夺过才几个月大的湛儿,想必那时心中就已经有谋算了吧。”

  “那都是她自己选的,皆是她的造化。”曾贤面不改色道:“我那儿子女儿都是不成器的,他们没吃过苦头,全让富贵日子浸得不知好歹了,除了绍阳凑合些,皆是有勇无谋的莽夫,若非他们拖累,你我也不至于有今日。”

  “知子莫若父,你对他们倒也算了解。”江怀雪摇头笑道:“曾大人,一生筹谋,算尽人心,唯一不肯认清的,便是自己了吧。”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曾贤冷笑道:“江怀雪,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早该知道不是一路人是走不到最后的。可真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经历的事不算少,手段也不可谓不狠,竟还沉浸在那些虚无缥缈的仁义道德里!我欣赏你,总不舍得除掉你,一心想着改变你,明里暗里劝你现实些无情些,方能活得更好些更久些……可你呢,终究不悟道啊!”

  “你又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鬼话。”江怀雪疲累道:“你当初若不是装出仁义道德的嘴脸,我们祖孙三代会上你的当吗?一向淡泊柔善的姑姑会为了你辛苦求这个求那个吗?你若早就是这幅面目,从我祖父起就将你收拾利索了!你当年的模样自己是全忘了,得势后坏得理所当然,还怪我不肯与你同流合污?”

  “你还好意思提你姑姑?”曾贤大言不惭道:“江回涯临终时我和你姑姑是如何衣不解带侍奉的?你爹他能及得上我一星半点吗?!你爹和你姑姑一母同胞,可是偌大家业皆留给你那不成器的爹!你们祖孙三代都是嘴上与你姑姑亲厚,可是真金白银富贵权柄哪点想到她了?!让她辛苦求这求那,不还是因为你们不肯痛快给吗?!”

  江怀雪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与他一场对谈下来,被他几次三番气得哭笑不得,纵然心态再是平和,也有些头疼气短了。

  “爷,算了吧。”江逐星过来,一张冰寒的脸也是强忍怒意,他给江怀雪披上斗篷,扶着江怀雪肩膀道:“此人死到临头不肯悔悟,佛祖也渡不了他,不必理他了,让他万劫不复吧。”

  曾贤却轻蔑道:“江逐星,真是江怀雪的一条好狗,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江怀雪却骤然发难,拿起桌旁茶壶连水带壶劈头盖脸砸在了曾贤脸上,盯着他冷冷道:“顾念姑姑,我不愿把事做绝,还以为我给你脸了?你再信口雌黄,我有的是让你速求早死的办法!”

  “爷,不要伤了身子。”江逐星心知此人无可救药,握着江怀雪胳膊道:“我去叫曹公公,带他走吧。”

  江怀雪挥手允了,江逐星睥睨曾贤一眼,转身便去了偏厅。

  曾贤身居高位惯了,是个不堪折辱的人,他缓慢擦拭着脸上的茶水,碰到茶壶撞击的伤处,眼神渐渐变得狠厉。

  “江怀雪,时也命也,我认了。”曾贤皮笑肉不笑道:“但你不要以为网罗我十八项罪状就想替天行道教化我,那些重要吗?”

  “若非党争失利,现在是你跪在我脚下。人这一生虽长,最要紧的关头也就那一两个,从方家倒台新帝登基那刻起,我就知道大势已去了。慕家兄弟的一出双簧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可他俩又能落什么好下场?你也一样,收起那一套自诩正义的嘴脸,也等着自己家破人亡的下场吧!”

  “你太啰嗦了。”江怀雪疲累起身,皱眉看了看身上溅到的水渍,慵懒道:“我可没你想得那么正义,我江怀雪也不戴这种枷锁。我要亡你,为的也不是替天行道伸张正义,只是你不死,我活得便不舒服,如此简单而已。”

  “哈哈哈哈……装什么云淡风轻!”曾贤拖着沉重脚镣也起身嘲笑道:“你扳倒我付出了多大代价,你自己知道!我曾贤布衣出身,来时便两手空空,能拉你富贵如云的江氏一门父子做垫背,我有何憾、有何悔?!”

  “布衣出身……你真的敢想自己的出身吗?你敢回忆自己来时的路吗?”江怀雪摇头叹了口气,不再理会他,收拢斗篷,转身欲往内室走去:“逐星说得对,你的障业太重了,佛也渡不了你。”

  “……江怀雪,最后听我一句!”

  曾贤大声唤他,江怀雪脚步稍一停滞,只见曾贤不知从腰带间拿出什么东西,不顾脚上镣铐整个人朝着江怀雪压迫而来,电光火石之间柳霏烟骤然从后面的榻上飞身而起,一把抱住江怀雪旋身推开,回身一剑就刺穿了曾贤的胸膛,柳霏烟清冷的声音终于露出一丝战栗快感。

  “你下地狱去吧。”

  “霏烟!”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柳霏烟几乎瞬间就夺了曾贤的性命,江怀雪脸色一变,推开她急忙上前探看。

  一直躲在后面的裴书锦也仓皇起身,将半梦半醒的江湛放下,快步冲进了内室,扑到曾贤跟前,看着他一身的血迹,裴书锦探了探曾贤的脉象,朝着江怀雪缓缓摇头。

  曾贤双目圆瞪,但嘴角却残留一丝笑意,江怀雪用力掰开他像是握着什么东西的手,里面竟是空空如也。

  江怀雪对着柳霏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是看到你清醒了,佯装要伤我,故意求死的。”

  这时江逐星刚好带着曹公公赶来,一看这场面,曹公公大惊失色:“怎么搞的?!罪员自有朝廷处置,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柳霏烟将手中染血的剑递上,坦然道:“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人是我杀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曹公公这才正眼打量她,看那倾城容貌呆愣了片刻,不由得感叹道:“他本就是判了斩刑的将死之人,你这姑娘何苦再把自己也搭进去……”

  曹公公摇了摇头,又朝江怀雪道:“江怀雪,咱家是信你才将人带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谁也无法交待,只能把她带走,上面若追究起来,别怪咱家有心无力。”

  “……公公且慢!”江怀雪出手制止曹公公,冷静道:“想必公公也能猜到了吧,她就是当年姜家遗孤姜子衿。”

  看见曹公公沉默不语,江怀雪继续道:“请公公细想,姜家满门惨死,唯有这一个忠良遗孤,忍辱负重多年,因父母血仇不共戴天,杀了本就判了斩刑的罪员,如今还要被槛送京师,天下谁人能闻之不怒?”

  曹公公也皱起了眉头,扯住柳霏烟的手略松,江怀雪不着痕迹将柳霏烟推开,趁热打铁道:“公公也说了,外敌当前是头等要紧的事,就连曾贤这种罪无可赦的大员都要不动声色处决,不可再横生枝节引致内患。今日公公若将她押了出去,民间百姓惯爱奇闻异事,她曾是冠绝江南的花魁柳霏烟,这件事传出去势必会闹大,届时百姓会如何评说?朝中清流会如何评说?皇上又是何等难做?难道公公猜不到吗?若是因此损了圣誉,谁能担待得起?”

  这话正中曹公公下怀,曹公公果然犹豫了起来,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圈,颇为烦躁道:“这可是在你这里惹的事!你说怎么办!咱家若是放过她,怎么去和巡抚衙门交待?怎么和朝廷交待?即使咱家有心帮你,可外面那么多官差还眼睁睁看着呢,还能瞒天过海了?!”

  “公公莫急。”江怀雪镇定安抚曹公公,等人稍一冷静,才低头思忖道:“请教公公,若是今日有人试图反抗官差劫走人犯,那我们怎么做都不算过分吧?”

  曹公公闻言一愣神,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犹豫道:“这、这自然……”

  “公公放心,江某定不会让您难做。”

  江怀雪召过江逐星,神色坚决,冷静自若道:“逐星,速找几个可靠的人陪那个梧心一道,把曾氏几人还有那些关押的家丁随从全部放出来,就说曾大人带人来救他们了,已经把江怀雪押在了前厅。”

  江逐星心领神会,立刻领命闪身而出,曹公公愣了半晌,才摇头叹道:“江老板高啊,好一招借刀杀人兵不血刃。”

  裴书锦取出腕中银针暂时止住曾贤胸口血势,又与江怀雪合力将曾贤的尸身摆坐在了椅子上。

  江怀雪有些疲累地坐在椅子上,撑着额头苦笑道:“事已至此,辛苦筹谋罢了,让公公见笑。”

  曹公公突然叹了口气,朝着柳霏烟摇头道:“哎,能遇到江老板,也是你的福分。家主难做,谁做错了事不都得他担着吗?”

  柳霏烟人虽站远了些,但目光还死死盯着曾贤的尸身,好像要从那血窟窿里寻得慰藉一般,又好像还想将那人大卸八块方可解恨,她目光冰冷执着道:“我无错,也无畏。”

  曹公公一时语滞,甩了袖子背过身去了。

  裴书锦擦干净手,犹豫了一会儿,也递给柳霏烟一方干净手帕,斟酌劝道:“姜姑娘,世事不尽如人愿,并非所有正义都是大快人心完美无缺的。我们不足以改变所有事,正如我们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却不能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但人死万事休,你现在对自己有了交待,这就够了,也可以放下了。”

  柳霏烟却仍沉浸在这一室血腥味浓重的恨意之中,她抬眼冷冷看着裴书锦,出言不逊道:“你全家又没死在他手里,凭什么指手画脚?”

  “柳霏烟,别不识好人心!”江怀雪竟然前所未有地动怒道:“你要是冷静不下来,现在就带着尸体冲出去,让那些官差把江家一锅端了算了,也别想着替你父亲正名了!”

  裴书锦按住江怀雪,他倒并不怎么生气,血海深仇难以自控也是有的,而且他确实有些交浅言深冒昧了。

  屋内众人都沉默下来,蓄势以待,不多时屋外就传来喧哗叫骂交杂着短兵相接地嘈杂声,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猛地有人破门而入,有曾家的人,也有江怀雪的人,一时打得不可开交,裴书锦和曹公公他们早已避开,屋里只剩下江怀雪和曾贤相对而坐,曾家的人涌进来不少,终于有人突破重围扑到曾贤近前,刚叫了一声大人就发现异样,立马回头声嘶力竭道:“有诈……”

  “诈”字刚露出个音节,江逐星就如同神兵天降一般,身形骤然闪过,长剑一横一剑穿俩竟从曾贤的血窟窿捅进又刺破了来人的身躯,这时江家人故意放水,曾绍辉带着许多人闯了进来,看见这一幕睚眦欲裂,不由分说就带人提刀要去杀江逐星和江怀雪,他二人不动声色,由着两拨人真真假假打成一片,几个被宴请的官差被惊动很快闻声打了进来,缠斗一处,江家人又开始真正发力,与官差一道便把曾家众人收拾利落了。

  这时曹公公才从帘幕后闪出,佯怒道:“这些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想劫走人犯,咱家和江老板都险受其害……”

  几个官差一看厅内场景,都不疑有他,恭敬道:“公公和江老板受惊,我等来迟了!”

  曹公公挥着衣袖急道:“快,立即上报朝廷禀明今日之事,罪员已就地正法,除了曾贤那两个人儿子交由巡抚衙门做并案处置,其余人都押到扬州府衙等候发落!”

  曾绍辉平白又被耍了一道,即使脑子迟钝也发现其中有诈,挣扎道:“江怀雪!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个……唔唔唔……”

  江怀雪不仅将曹公公拉到了一条船上,这几个官差更是没少拿江家的好处,眼瞅着这丧家之犬的阶下囚还敢嚣张,堵住他的嘴就踹了一脚。

  大事已成,众人收拾残局,江怀雪又与曹公公促膝长谈一阵,刚才还惊涛骇浪的府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