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假前, 张九如都没有休息的时候,宁澜便同他一起去署衙住。

  两人洗漱完毕,挥退了下人。屋子里烧了火墙,宁澜穿着里衣走来走去, 一会儿觉得烛火晃眼, 一会儿又口渴想喝茶,张九如怕他感冒, 把人死死按在被窝里, “老实躺着, 需要什么我去。”

  “哦。”

  两人靠的极近,近到能感受对方狂乱的心跳, 近到一对视视线就紧紧缠绕到了一块儿,那种炙热好像烧尽了屋内的空气,叫人呼吸困难。

  便如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次日两人一同吃完早饭, 张九如叫小满拿来好些东西, 吃的用的都有,“这些都是孕妇能用的, 你拿去给笑笑吧。”

  “这么多, 九哥什么时候准备的?”

  “哪用我准备,现成的东西搁那儿咱们也用不上, 省的你去置办了。”

  “九哥真好。”

  ......

  早上的州城和晚上不太一样,热闹但不喧嚣, 随处都是人间烟火气。有卖柴卖水卖吃食的, 也有被赶出来的红眼赌徒, 和整晚买笑追欢的浪荡公子。

  宁澜把东西给笑笑送去, 就去糖水铺了。这个点儿铺子还没有客人, 众人都在打扫准备,月儿眼尖,先瞅见了宁澜,“东家来啦!”

  知达忙给送食材的小贩结了钱,几步走过来问道,“少爷,可吃过早饭了?”

  “吃过了,你们忙,我随便瞧瞧,”宁澜许久不来,觉着亲切,楼上楼下都转了一遍,后又去厨房看了卫生和菜品的品质,翻了一遍账本,估摸还得两年,买铺子的钱才能回来。

  “少爷,正好你来了,头一本诗集已经印出来了,三日后正式售卖,”知达把书商送来的样书递给他。

  “是么,我瞧瞧,”宁澜接过书,是非常古朴的蝴蝶装,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设计。书不厚,共收录了六十多首诗词,都是李清如选出来的,她还做了篇序。

  女子出书著作,是非常离经叛道的事,李清如这样的少之又少。像司马光这样的文史学家在女子教育上所持的立场是只读不写,还有一部分人秉持着可以写但不能把文稿散布到自家墙垣之外。所以这一年铺子里选出了几百首诗,最后只有六十多首被允许发表出来。

  宁澜恐怕书卖的不好,会打消客人的积极性,问知达,“书商那边可有造势?”

  “早放出消息了,女子作诗不好大张旗鼓的说,是以慈善为卖点宣传的。”

  宁澜点头,琢磨一会儿便有了主意,“你去找几个会编戏词的人来。”

  “是。”

  半个时辰后,知达领来了一个老丈和两个四十多的男子,“少爷,你要的人找来了。”

  宁澜把他的想法与这三人说了,他想借用花木兰从军的故事编一段唱段,像豫剧“谁说女子不如男”那样脍炙人口的,去传颂古有代父从军的巾帼,今亦有心系百姓的娇娥。

  词要让人容易记,不用编的太长,对三人来说不是难事,很快就编好了。用大曲曲调唱出来,格外朗朗上口。

  宁澜满意地付了定银,“这几日劳烦诸位多找几个人唱这个段子,不管是大街小巷,还是酒楼戏楼,越多的人听到越好。”

  拿钱好办事,戏伶身份低贱,难得遇见出手这么痛快的,因此格外上心。

  年下少不了干果蜜饯,这时干果自不用说,什么核桃、榛子、松子、银杏、龙眼都是有的。蜜饯比之县城种类更加丰富,除水果做的,还有药材类的地黄、桔梗,蔬菜类的藕等等。宁澜挑着买了几样,花去好几两银子。

  糖水铺子已经忙开了,外卖窗口也排着队。宁澜支了个小灶,自己做点心吃。

  他先做了榛子酥,榛子去壳去皮后碾碎,加入面粉、猪油、白糖、麦芽糖、鸡蛋液和匀。鸡蛋液需要少量多次添加,把面粉和成看起来松散,捏起来能成团的状态。捏成一个个榛子大小的圆形,放入烤炉烤15分钟。

  榛子的食用历史有六千多年,做成点心没什么稀奇的,只是宁澜想吃了。

  一道松瓤鹅油卷,是《红楼梦》中提到过的美食。白面发酵后擀成薄片,刷上化开的鹅油,抹薄盐,撒上松子仁末,卷起切段,接头处用鸡蛋液粘好,再蘸上一层松子仁末,蒸熟即可。

  鹅油质感轻盈细腻,有隐隐的蜜香和草木香。一只成年鹅内脏周围只有约600克的脂肪,能提取出鹅油少之又少,可见其难得。又有降血脂、保养皮肤的功效,搭上富含维生素E的松子仁,效果更佳。

  最后做了一道甜茶汤,靡子磨粉,炒制焦黄后过筛一遍。核桃、榛子、芝麻研碎,拿热油炒了。茶盏内舀三勺炒面、两勺干果碎、半勺糖,浇入粗茶煮的热茶汤,搅和开即可。

  茶汤亦可加芝麻酱做成咸的,叫面茶。《随园食单》中记载过做法“熬粗茶汁,炒面兑入,加芝麻酱亦可,加牛乳亦可,微加一撮盐。无乳则加奶酥、奶皮亦可”。

  甜咸两味,宁澜偏爱甜,粽子汤圆豆腐脑都要吃甜的,咸味点心,能合他口味的不多。三样茶点做好,他先叫知礼给张九如送去一份,剩下的叫铺子里的人尝了,大家一致认为松瓤鹅油卷好,因此只把这一道添到了菜单上。

  晚上赵耀约了宁澜来天香楼吃酒,多少老饕趋之若鹜的老字号酒楼。他家的招牌菜当属一道鱼羹,每日限量售卖,提前几日预定才能吃的上。

  赵耀带了他弟弟还有几个朋友介绍给宁澜认识,宁澜便知道大意了,今天酒是不能少喝了。

  “宁兄,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宁澜用最后一丝清明拒绝了赵耀他们送人的提议,叫知礼搀扶着他回署衙了。

  “九哥,”宁澜认出张九如正在等他,歪歪扭扭走过去挂到他身上,“我喝多了。”

  “难受吗?”张九如把他扶到屋里,叫小满把醒酒汤端来,一口一口喂他喝下。

  “九哥,今天给你送的点心喜欢吗?”醉鬼迷迷糊糊的还记得白天送东西的事。

  “喜欢,”宁澜已经坐不稳,张九如拽着他帮他褪去外衣,给他擦了手和脸,才叫他躺下。

  宁澜躺下就睡着了,半夜口干难耐醒来时,发现他整个人被张九如箍在怀里,小心翼翼的动作,还是惊醒了张九如。

  “可是要喝水?”张九如说着就下了床,屋内炉子上热了一壶水,他把热水和晾好的冷水掺一块兑了蜂蜜递给宁澜。

  水正好入口,宁澜咕咚咕咚喝下,嗓子舒服许多,“九哥,我还想再喝一杯。”

  张九如又给他倒了一杯,待宁澜喝完,两人一并躺下了。

  原来不觉的有什么,这一醒,醉酒的后劲都上来了,宁澜头痛恶心,翻来翻去的睡不着,“九哥,难受。”

  张九如温言温语哄他,半撑着身子给他按揉太阳穴,等人睡安稳了他才睡。

  次日宁澜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就着淡茄干喝了两碗浓粥才感觉人活过来了。知道张九如刚议完事正一个人在书房,便去了找书看,打算老老实实待着哪儿也不去了。

  “九哥,这个字怎么读?”宁澜拿了一本《花间集》来看,张九如的藏书他大部分都看不懂,这本他连蒙带猜好歹能看一些。

  “毵(san),意指细长,”张九如随意看了一眼,等他想起来这本是什么书时,立马夺了去,拿出一本晏几道的《小山词》,“你看这个。”

  “啊,那本书怎么了?”宁澜疑惑道,一本诗词汇集,怎么有这么大的反应,耳朵都红了。

  “这本书是借的,我刚想起来今天要还,”张九如强装镇定,把小满叫进来,示意他把书处理掉。花间集因描写闺房之情居多,被列为禁书。他向家里坦白性向之后,张长远不知道从哪儿找来这本书塞给他,他随手扔到一边,估计是收拾行李时没注意带了过来。

  “少爷,知礼在外边等着宁少爷,说是铺子里有急事,”小满才出去一会儿又进来了。

  “那我去瞧瞧,”宁澜把书收好就出去了,“九哥,我去了。”

  “去吧,有事来知会我。”

  直到出了署衙,知礼才告诉宁澜,“少爷,磊少爷在学堂被打了。”

  “什么?”宁澜大吃一惊,叫知礼赶快驾车赶路。

  到了学堂,宁澜嘴角带血站着,一旁一名着青衿的少年正跪在孔子像前,先生正拿着戒尺教导。

  宁澜问明缘由,才知道这事和他还有些干系。他叫人唱的唱段传入了学堂,午饭时很多学子就“谁说女子不如男”这点争论起来。有的人觉得此言有理,还有些觉得这话引导女子不向礼、有失体统。

  那少年就是觉得女子本该相夫教子,读书不过读些《女诫》、《女论语》之类的就够了,宁磊听不过去,争辩了两句。言辞激烈时,宁磊说道,“你的母亲、你的姐妹也是女子,说不定她们也有雄心抱负,你要设身处地的思考。”

  少年便像被点了的炸弹一样,一拳狠狠打在宁磊脸上。州学与私塾不同,学生打架先生要受牵连的,所以宁磊没有还手,少年也马上被拉开了。

  “啪啪”房间里戒尺打手心的声音叫人听的胆颤,可那少年倔强,手心肿的老高,就是不认错。

  “东家,你怎么在这儿?”

  几人正僵持着,宁澜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月儿,你怎么也过来了?”

  月儿看了屋内少年一眼,“我来看我弟弟。”

  “你弟弟?”宁澜指着跪着的少年问,“这是你弟弟?”

  月儿点头应是。

  先生见少年的家人来了,一脸愤愤,“你这弟弟实在不听管教,带他回家思过吧。”

  月儿眼前一黑,几乎要站不稳了,没说思过期限,就是变相退学了。她用指甲狠狠掐着手心才拉回一丝理智,“先生,我弟弟不是惹事生非的人,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先生背过身去,并不理会,显然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宁澜把月儿拉到一边,悄声问,“我知道这样有些唐突,方便说一下你母亲的事吗?”

  月儿神色一僵,不愿意开口。

  “事关你弟弟前程,”宁澜三两句把她弟弟动手的缘由说了,“当然我也只是猜测,说不说由你决定。”

  月儿了然,也就不在隐瞒,“小时候,母亲抛下我们走了,我们都很恨她。”

  月儿的父亲原来是个生意人,手下有一家铺子,一家子过的和和美美的。他有一次外出应酬,回家时下起瓢泼大雨,不小心摔瘫了,大夫说治不好,她母亲便卷了家中所有的银钱跟一个外地的商人跑了,从此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