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端坐在禅院家主屋, 正襟危冠一丝不苟。
半小时过去了,禅院直哉还没过来。宽敞的和室里只有一身红底和服的你和几个穿着黑衣服的老头子,空气着实有些尴尬。不知为何有几道隐晦的视线正偷偷打量着你, 你眼观鼻鼻观心, 两眼一松干脆开始放空。
要比比谁更耐得住性子吗?你想。
没关系, 你学着当大小姐的时候发呆可有一套了。
但等待的时间尤为漫长,你面上不显心里却忍不住腹诽:三天过去,都第四天了,禅院直哉总不可能还行动不便吧——你手艺明明相当的好。
长廊里终于传来了动静,一道慢慢吞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横式移门随着侍女的动作缓缓向两侧开启,你数日不见的未婚夫挎着个逼脸姗姗来迟。
你配合着那些老头子的步调俯首行礼,给面子地轻唤了一声“家主大人”——禅院直哉听没听见不一定,看是肯定没看你。他抬着下巴昂首阔步, 一路视野朝天地走向主位一屁股坐下,眼神都没给你一个。
“有事?”
几位长老顿时面面相觑:这幅把人当做不存在的态度,和上川家小姐方才进屋时说的话也太相去甚远了吧?为首的老人白发苍苍, 格外老态龙钟,他假模假样地咳了一声后旁侧敲击地问道:“家主大人几日前离家, 可是去过哪里?”
依照你的描述, 禅院直哉在东本愿寺的正殿前与你巧遇,二人在宝相庄严的金佛脚下互诉衷肠, 一番剖白心意后终是解开误会, 结果一时兴起就要带着你私奔——至于为什么门当户对又婚约在身的两个人非要私奔不可, 你一脸理所当然地解释道现在年轻人都这样,两情相悦的浪漫他们不懂。
但禅院直哉对此番胡诌一无所知。
“是去了趟山里。”他皱眉, “京都爱宕……破破烂烂的乡下地方,没什么好说的。”
在他看来并没有隐瞒行踪的必要。一则他堂堂家主, 在禅院家自是来去自如,轮不到任何人管他去过哪里;二则那个叫小早川的乡下人是见过他的,有心要查也能从“窗”里头问到。
满头银发的老人接着问:“那么……家主大人与上川小姐在爱宕山正式确立了婚约,也是确有其事?”
禅院直哉当即面色铁青。从进屋开始就严防死守的视线终于不再回避地直视向你,深仇大恨的眼神就差问一句“你怎么敢”了。他不能否认,因为的确“确有其事”,也百分之百确定你身上带着那张纸;但也不能承认,毕竟承认了就是在亲口给自己宣判死刑。
禅院直哉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我说过了,我不会娶她。”
主屋的地面铺着精心养护光洁如新的浅色榻榻米,传统材料编制的老式叠敷格外难以打理。你虽然没有亲手干过那等繁琐家务,但也曾听闻家仆在某个午后小声抱怨复杂的清洁步骤。
你在心里默默向禅院家的役人说了声抱歉。
下一秒,素烧陶瓷的杯盏啪地摔在了地上。
杯身安然无恙,茶水却倾洒了一地,淡青色的水痕渗进草芯表面,往后不知会否留下茶色的印渍。突如其来的失态引来了禅院家一干老少的注意,禅院直哉也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你。
你垂着头,伸出去的纤细手臂僵在半途微微颤抖,没几秒就眼角泛红蓄起了泪水:“直哉大人……”
你叫得低回婉转楚楚可怜。禅院直哉后颈一凉,脑后的一根血管痉挛似的开始一跳一跳。你当然不会让他失望,捂着脸就开始啜泣:“直哉大人,您答应过会迎娶妾身的……”
“妾身已经不能离开直哉大人了,是没有您就会活不下去的地步!”
“明明已经一起做过了那样和那样的事……”
“为什么现在又想要抛弃妾身?是妾身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整间和室都安静了,只剩你一人掩面哭泣的低声抽噎,瘦弱的肩膀在和服包裹下微微颤抖。也不知道那些人在用什么眼神看着你,你边哭边想,你倒是无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是好像太安静了点。可别都傻了,那得哭到什么时候去。
这时候你的未婚夫就体贴地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又慌不择路地握着拳头让你闭嘴。
没想到为首的银发老者也紧跟着腿脚灵活地站了起来。
“家主大人!”他喝道,“您究竟做了什么、许诺了什么?!”
你和禅院直哉都愣住了。
哇……搞什么……他比家主本人还要激动诶……
-
你的面前放着两件如山铁证。
第一件是张白纸黑字的婚姻届,右下角明晃晃地盖着京都市役所的印章。
回上川家的第一天你就完成了签字以外的所有工作:为姓名栏的签名仿制个人章,补齐其余信息栏中的细碎信息,前往京都市役所预约排队,在十五名上川家打手的注目下,凭本事说服了市役所的管理负责人为独自一人前来的你盖章登记。
精心裱装的婚姻届外还裹着一层透明如无物的特殊保护膜。你将薄薄一张纸置于托盘中央,由侍女端起呈递给在座几位长老席的过目,接着收回双手,小心翼翼又满怀温柔托起了面前剩下的那把匕首。
“至于这一件……”你顿了顿,开始信口雌黄,“是那天晚上、那件事情发生前,直哉大人送给妾身的定情信物。”
那晚倒确实是那晚,禅院直哉也确实想把匕首送进你身体里。只不过下山时匕首被你忘在了草地,后来还是劳烦小早川监督帮忙把东西捡回来又投递到上川家。
“那天晚上,直哉大人……”你停下来,不光大喘气还丢给他一个意会的眼神,“……直哉大人亲吻了妾身。”接着像个平安时代的大家闺秀一样害羞地捂住了脸。
“亲吻,不就是一生之诺的意思吗?”
禅院直哉的眼睛杀意盎然,即使如此也还是一言不发。他没法反驳你,如果将那夜的真相复刻成一段录像,你此时此刻就是转播了一版颠倒黑白的纯净版剪辑:话都是真的,掐掉的也都是他不愿为人所知的,但就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更诡异的是那个白头发的老头子听到这话竟然松了口气。
好怪啊,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在意?
……如果是在意你的清白那就怪得有些恶心了。
不过对方和你似乎毫无干系,换个角度猜一猜的话,难不成是在担心禅院直哉的清白……?
要真是如此,你对禅院家的叹服顿时又上一层楼:本以为只是个笑话,原来内修男德外养屑竟是真的。
禅院家迟早要完。你心想。
那厢几个戴着眼镜的老头已经一一传阅了婚姻届,不时低头看看纸面又抬头看看他们家主。其中一位私底下对笔迹颇有研究,此刻却眉头紧锁:他能看出来现任家主签下性命时一气呵成的急切,却看不出为何此刻和室中央剑拔弩张,禅院直哉更是满脸抗拒。
但总而言之签字盖章都是真的。以银发老头为首的一干人等作为第三方立刻拍板了这桩婚事。
“我不同意!”禅院直哉惊道。
“家主大人,您已经同意了。”老头提醒他。按照最初的约定,两家缔结下的联姻以“束缚”的形式形成牢不可破的保障,在签署婚姻届的那一刻开始生效:禅院家迎娶上川家大小姐为正室,直到诞下子嗣前都不会额外接纳侧室;且如果第一个孩子是男孩,以后也不会再有侧室。
原本的计划是在婚礼仪式上,由族内德高望重的长老见证进行文件的签署。
但如今“束缚”已经提前生效,理论上来说你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禅院家正室夫人。
早先禅院直哉虽然表露过一次反悔的意向,但“束缚”的内容并未发生实质性更改;如今他再想反悔,也绝无可能单方面解除。老头劝他道:“家主大人,禅院家作为御三家之一传承至今,您的的一言一行,皆是禅院家颜面的表率。”
……
早就颜面无存的禅院家表率被迫送你出门。
你向家主大人轻声道谢,离了三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两名仆从跟在你们后方更远些的几步外,那样的距离无法听清你们的低声交谈,当然,听到了也会装作听不见。
“其实直哉君想逃离婚约的话还有一个办法。”
“……”
“‘束缚’只约定了迎娶我为正室,并没有限制娶妻的人是你。”你顿了顿,接着把话说完,“就是说,你不当禅院家主就行了。”
他如你所料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神阴仄。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他问,“……你果然是五条悟那派的人?”
你愣了愣,没料到他的思路拐向了另一个方向:以为你殚精竭虑就是想把他从家主位置上拉下来。“你想多了。我的婚事和那家伙没有关系。”倒不如说有你在禅院直哉还能活得更久些,“只是想鼓励你,反正放不下,所以现在不管怎样至少你还是家主,是不是觉得开心了一点?”
他沉默许久,朝你伸出了手。
你试探着递出了右手。被他一把甩开。
“干什么?”他莫名其妙,“……让你把刀还我。”
你:……
男人都是狗的。
……
目送你离开后禅院直哉返回居所,途径主屋时又被一名侍从拦了下来。主持了方才那场对峙的银发老者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家主大人,有件秘事至关重要,还请私下一叙。”
他皱了皱眉,心里存着气,又觉得那老东西私下里能耐他如何,便再次跨步而入。
“是关于上川家那位小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