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着火光, 科尔那钦的一张脸变得狰狞。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蛮不讲理之人,虽说他在此放天灯有故意挑衅的意味,但——哪有人会办这种浑事?!
都明确告诉他:孔明灯上写着对他、对兀鲁部新生儿的祝福, 竟还敢毫不犹豫用箭射|落。
咬牙瞪了赛赫敕纳半晌,科尔那钦才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箭,不也在地上。”
“嗯?”赛赫敕纳眨眨眼,满脸无辜, “是啊, 我出来狩猎呀?”
说着, 他还歪了歪头,“我家乌乌说他想吃小野兔, 我追了一路没射中, 这……不犯忌讳吧?”
“……”科尔那钦都哽住了:这不就是睁眼说瞎话?!
“再说了,我身边这些人皆可作证,”赛赫敕纳瞅着他, “难道还是我说假的不成?”
科尔那钦是故意只身前来, 料想用草原规矩压着兀鲁翟王, 就能如愿混入宴会、传些个流言。
没想放灯此举没能引来兀鲁部的人, 倒先引来了赛赫敕纳和顾承宴, 偏他们还带着人, 能帮忙说话。
科尔那钦胸膛起伏数次,最终在兀鲁部勇士和翟王靠近后, 恢复了他那张笑脸。
“第三特勤?!”火把下, 兀鲁部翟王愣了愣,“您怎么在这儿?!”
“库里台议事出来, 原是要到东极冰线拿一批货的,远远路过此处听见歌舞声, 便想起您部族中的喜事……”
科尔那钦躬了躬身,“您不会……不欢迎吧?”
兀鲁翟王皱皱眉,偷偷往赛赫敕纳和顾承宴那边瞥了一眼,小狼主是没什么反应,但顾承宴笑着对他摇摇头。
“……怎会?”兀鲁翟王放了心,脸上又堆起笑容,“您能来,我们当然是高兴的。”
其他兀鲁部勇士也不用吩咐,早早过去扑灭了草场上的火星,拾捡回来一些箭矢和未烧完的竹骨:
“大王。”
兀鲁翟王不傻,一看也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他没点破,只是让人好好给东西收起来,然后压低声音要勇士们加强防备。
科尔那钦将兀鲁部的反应看在眼里,至少他今日来的第一个目的没有达成,不过他也不会轻易放弃:
“难道是我来晚了,宴会已经结束了?”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想请兀鲁部翟王开口请他过去——科尔那钦当然知道洗礼不会办的这么隆重,这场宴席本就是为了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而办。
但他就是要装傻,就是要兀鲁翟王骑虎难下。
兀鲁翟王深吸一口气,“倒是没结束,只是我们部族人少,不似特勤您的斡罗部是大部。所以……”
他摆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所以准备的酒肉很少,如今过去也就只剩一些残羹冷炙而已,实在是会慢待了您。”
“无妨无妨,”科尔那钦摆摆手,“我本就是来凑热闹的,哪里会真在乎您准备的酒肉?”
他一边说,还一边往亮着的营帐方向走,这会儿要是再拒绝,传出去就是兀鲁部在往外赶客人了。
兀鲁翟王实在憋闷,但也不好说什么。
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对视一眼,等科尔那钦和兀鲁翟王先走了疾步,赛课敕纳才低头、压低声音:
“他跟了我们一路。”
顾承宴凝眸、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却只道:“走,我们跟上去看看。”
兀鲁翟王虽说只剩残羹冷炙,但也不能真的拿这些东西来招待科尔那钦,于是还是命人端上酒肉。
科尔那钦做戏做全套,竟从腰间解下一把镶嵌有红宝石的匕首,“请您收下,当作赠与小少爷的礼物。”
宝石难得,尤其是这样闪烁着纯粹光泽的红宝石,兀鲁翟王连连推辞,“这太贵重了!”
“您就收下吧,”科尔那钦又推了推,“我们斡罗部在西北,那里常有波斯商人来往,这不算什么。”
兀鲁翟王勉强接过来,明明入手是铜制的刀柄和刀鞘,但却像是烫手的山芋一样,让他捏都捏不稳。
库里台议事上,这位特勤可是公开与狼主叫板,如今他倒是两边也不好得罪,被夹在中间了。
这时,顾承宴适时发话了:
“我瞧那红宝石殷红闪光,应是从波斯王庭矿中开采出来的珍品,铜料也极扎实,想来造价逾百金吧?”
他端着一盏牛乳果茶,隔桌对着科尔那钦一敬,似笑非笑,“斡罗部当真是财大气粗。”
科尔那钦半点不恼,也举起酒杯来回敬,“小额维您当真是见多识广、眼光独到。”
额维这词在戎狄语里有娘亲、母亲的意思,小额维这称呼译作汉话,可就是……小娘、小妈。
顾承宴挑挑眉,笑着没说什么。
称呼而已,没必要在这些细节上纠缠不休。
但坐在他身边赛赫敕纳明显不干了,他啧了一声,伸手搭在顾承宴腰上、宣誓主权一般:
“他是我的乌罕特。”
“哎呀,我那日就说了,”科尔那钦摊开手,表现得非常无辜,“你们还没举办婚礼呀,这名分不正。”
名分?
顾承宴险些绷不住笑出声,他第一回知道草原戎狄还要讲究名分的,这不是中原汉人才喜欢玩的把戏。
他轻轻拍了拍赛赫敕纳的手背,让他被对方轻易挑衅,科尔那钦总在提婚礼的事,明显就是陷阱。
——在没有做好万全准备前,顾承宴不想冒然接他的招,而且早知道对方不怀好意。
“再说小弟你久在极北,大约是不知道王庭的规矩和礼仪,老梅录也真是的,这些都没教你。”
科尔那钦瞅着他们侃侃而谈,说即便儿子能够继承父亲的妻妾,也是要再迎娶一次的。
否则,谁知道这是你正经娶来的乌罕特,还是借着孝敬之名,偷偷摸摸淫|玩的小娘和奴隶?
赛赫敕纳沉了沉眉,情绪已经在爆发边缘。
但手背上贴着顾承宴的手,让他还残存着最后一点理性,睨着科尔那钦半晌后,他突然站起来:
“是,兄长教训得是。所以我们理应守礼,不叫兀鲁翟王和众多兄弟们看扁、看轻。”
说完,赛赫敕纳转身扑通一下单膝跪倒在顾承宴面前,然后行了戎狄大礼:
“赛赫敕纳拜见尤卡惕阿塔。”
顾承宴:“……”
好得很,科尔那钦叫他小妈。尤卡惕有小、小孩、幼小之意。臭小狼竟然当众叫他小爹。
“兄长既说要守礼,怎么见着长辈还不过来行礼?难道这便斡罗部所谓的礼数?”
科尔那钦:“……”
他今天算知道了——由狼群养大的小孩,很是知道怎么气人。
偏他之前步步紧逼给话说得太满,若是不起身行礼,那就是斡罗部失礼、他是在打自己的脸。
但若是行礼……
科尔那钦看顾承宴一眼,这人与自己同岁,不过是老狼主娶过来看了一眼、又无夫妻之实的汉人。
最终,他咬咬牙,还是起身勉强对着顾承宴跪了下,声音很轻地跟着叫了一声。
顾承宴本觉得赛赫敕纳胡闹,但如今瞧着对方这满脸憋屈的模样,终于是忍不住笑了——
他轻咳两声,表情动作一本正经,但开口却说出来一句中原汉话:
“起来吧,乖儿子。”
科尔那钦没听懂,但赛赫敕纳可是跟着顾承宴学过中原汉话,小狼崽没忍住,一下乐出了声。
科尔那钦接连两次吃亏,咬咬牙,终于不再主动挑衅,站起身后没待多久就找借口转身离开了。
等他走远,附近兀鲁部的勇士才来回报,说在他们部落往南数里的一片盆地里,藏有少说五千斡罗勇士。
兀鲁翟王心有余悸,慌忙将那镶嵌有红宝石的匕首双手奉上,“此物贵重,狼主,在下实不敢收。”
赛赫敕纳却让他收着,“他送你你就拿着吧。”
科尔那钦危险、斡罗部势大,兀鲁部只是个偏居一隅的小部落,若真有战,只怕还挡不住他们一击。
有这柄匕首,来日有什么事,或许还能有转机。
兀鲁翟王一愣后明白了赛赫敕纳意思,他再次感动得双目含泪,紧紧捏着匕首就跪倒下去:
“多谢主上替我部着想,我们一定效忠主上、誓死不变!”
赛赫敕纳拍拍他的肩膀给人拉起来,然后就牵着顾承宴回到王庭勇士扎好的毡帐内。
身后的门帘一放下来,赛赫敕纳就迫不及待地将顾承宴抱起来,然后长腿迈了两步给他扑到炕上:
“乌乌。”蓝眼睛瞪得是又大又严肃。
顾承宴由他压着,言笑晏晏,“嗯?”
“我好好问你一次,你是不是不想和我成婚呐?”赛赫敕纳眯着眼睛,看起来很凶很凶。
可垂落下来的卷曲发丝,却露出了他一双早红透的耳朵,湛蓝色的眼眸里甚至隐约闪烁水光。
“……怎么这样想?”
“刚才他说的没错,”赛赫敕纳似乎很低落,“我确实久在极北,没人教过我礼节和规矩。”
顾承宴微怔,心上塌下去一块。
老梅录在王庭里多给赛赫敕纳讲王庭政务、说各部翟王和部族纠纷,而他也多是用心在狼主位上。
老梅录不会主动跟他提及婚约和遏讫,顾承宴心里藏着那点毒药的秘密,自然就更不会提。
“……你现在是狼主了,你的话就是规矩,不用听他胡言乱语。”
赛赫敕纳抿抿嘴,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顾承宴只能拆开与他讲,科尔那钦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所谓的婚事,多半是要利用他的婚事做文章:
“你我同为男子,这里是草原不是中原,你们没有男妻风俗,而且草原重视子……唔?”
赛赫敕纳不让他继续说,抬手就捂住他的嘴,“哼,反正乌乌就是不想跟我成婚。”
“……就这么想成婚?”
赛赫敕纳重重点头:“嗯啊。”
顾承宴叹了一口气,他的药还剩下□□瓶,算起来时间也不是很多,小狼想成婚就成婚吧。
抬手扒拉下来小狼捂住他嘴巴的手,顾承宴妥协,“……回去请老梅录准备吧,别太繁琐。”
无论是十里红妆还是抢亲、赛马,他这病骨支离的,可真折腾不起了。
赛赫敕纳乐了,扑过来重重亲了他一口,脸上神情一扫方才的阴郁,像是靠装腿瘸、骗着老大一根肉骨头的小野狗。
顾承宴:“……你装的?”
赛赫敕纳挑挑眉梢,然后撒欢的抱着他在炕上滚了一圈,“反正乌乌答应我了!”
顾承宴:“……”
停下来的时候,顾承宴趴在赛赫敕纳身上,而小狼崽圈着他的腰,温暖厚实的手掌虚虚搭在尾椎上,手指若有意若无意地画着圈。
顾承宴被他弄得很痒,轻轻挣扎一下后,又发觉小狼崽的身体出现了令他胆寒的变化。
阖眸吞了口唾沫,顾承宴不敢动了,他可不想每次哄小崽子都给自己哄得人事不知。
于是,只能主动找话题与小狼聊聊,“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赛赫敕纳没回答,只啄吻他额顶一下,轻笑道:“我能忍住的,不怕。”
平时这小子撒娇,顾承宴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游刃有余地逗着小崽子玩。
偏他不故意瞪大蓝眼睛、不捏着嗓子唤他乌乌,还这样直白地点明他的心思。
顾承宴呼吸窒了窒,眨眨眼,只觉耳根有点烫。
赛赫敕纳脸上的笑意扩大,手指往上挪动到顾承宴的腰间,轻轻替他揉腰。
科尔那钦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他和顾承宴的婚事,这场婚典于情于理都肯定是要办的。
从情感上来说,赛赫敕纳当然高兴能用这种形式向整个草原宣布顾承宴是他的遏讫、他唯一的乌罕特。
而且顾承宴当初来草原,只是由特木尔巴根一人接迎,许多翟王还因他汉人的身份轻慢于他。
办一场婚典,也能让那些翟王真正明白谁才是他们的主人,让他们给出应有的忠诚和尊重。
而从理智上来说,科尔那钦为向沙彦钵萨复仇准备了多年,从阿利施和那牙勒的仇怨就能看出——
他在暗处,且是必有后招。
与其等他结网、将陷阱都布置完了,倒不如引蛇出洞、化被动为主动:
顾承宴曾经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汉人有个朝廷叫秦朝,曾经也是个统一了中原的强大帝国。
只可惜后来的皇帝倒行逆施、引发天下百姓不满,在各地起义军里出现了两股完全不同的力量。
一股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兵强马壮且名士咸集,头狼本人也是武艺非凡。
一股起于微末之间,贩夫走卒、布衣芒屏间错其间,头狼本人只是普通农人,还是戴罪之身。
某日,兵强马壮那只头狼单独邀请了普通农人到某地吃饭,暗中在周围埋伏了杀手,准备干掉他。
结果那农人身边有高人指点,他自己也是装疯卖傻,竟然哄骗那头武艺高强、比他强悍很多的狼放他离开。
往后什么过程已经不重要,赛赫敕纳就记得顾承宴告诉他,在秦朝之后,就是这位农人头狼做了皇帝。
朝代的名号还叫做“汉”,他们汉人的汉。
顾承宴说这故事叫“红什么门宴”,是后世史家编写的,但却讲明白许多道理,让他自己去体悟。
赛赫敕纳体悟来体悟去,没想透他家乌乌要告诉他什么,但却在面对科尔那钦反复提及的婚典时,想到能借用此招——
狼主迎娶遏讫,按理来说是要邀请各部翟王和亲家、朋家来吃饭的:
草原的亲家的含义与中原不同,他们的亲家指的是新郎、新郎家里较为亲近的族人,如叔伯、姊妹兄弟。
朋家也是亲戚,只是关系上比较远的,如同一个部族、都姓某一个大姓的亲戚。
这些人要在正式婚礼之前就到达新人家里帮忙,善骑射的早早准备去接亲,擅长缝补的也要帮忙布置。
科尔那钦亲家和朋家都能算,如果他愿意来,赛赫敕纳大可以早准备好兵马,安罪名、给他扣下来。
如若他不来,那待到正式大婚时,也可来个瓮中捉鳖——库里台议事他带那么多兵马,还能说是议事路远为了自保。
来参加狼主的婚礼还带那么多兵马,摆明了居心不良、用心不纯,即便不能一举拿下,也让科尔那钦落下了把柄,来日也方便对付。
他这儿沉默不语,顾承宴也定下心神想着这位斡罗部王子的事:
当年,沙彦钵萨拥有那样多数量的军队,最终斡罗部却还敢送来清朵那样一位已有身孕的女子,足可见其部实力之强。
若这场婚典一直拖着不办,科尔那钦多半会想其他办法,倒不如顺了他的意,直接办了——
科尔那钦不过是想强调他是汉人、是男子,对赛赫敕纳没有实际的助益,身后也没有族群家人能帮衬。
但在给捏古斯部亮了一手后,顾承宴相信还是会有部族愿意追随他们的。
光靠武力、靠征服得来的百姓,又能长久几时?
所以,感觉着小小狼慢慢消退下去,顾承宴就开口与赛赫敕纳商定婚典的细则——
抛开接亲、抢亲的环节,只在王庭内布置红帐、红毯,然后给他们二人做身鲜亮的红色衣裳:
“至于宾客之类,你只管邀请十二部翟王照常来就是了,其他就让老梅录替你周全安排。”
“那——”赛赫敕纳想了想,“乌乌有什么想要邀请的人吗?比如铁柱……什么的?”
顾承宴好笑,铁柱人就在王庭不用特别邀请,如果时间充裕的话,他倒是……
“定在什么时候呢?”
“我们已到极东,铁脉山附近有许多好铁匠,工匠王庭永远是缺的,所以我想顺道拜访一二——”
赛赫敕纳偏偏头,在心里算了算日子,“真要准备周全,大概也要一两个月后?”
一两个月的时间或许有点久,但想到科尔那钦和斡罗部准备了十多年,他们再怎么周全,还是会有遗漏的地方。
但一两个月的时间也足够顾承宴往青霜山递消息了——掌门等师伯、师叔不必劳动,但可请门中小一辈的弟子走一趟。
科尔那钦不是欺他“族中”无人么?
那也是时候给草原一些中原武林的震撼了。
正巧中原武林这些年风平浪静,小五他们几个出师后还没正经接过什么任务,也没经过什么历练。
北上来草原一趟开开眼界也好,也可沿途帮他探查一二中原边境的屯田,赶到王庭时,也正好赴宴。
“嗯,那我给师门传讯,请我的几个小辈过来赴宴,他们管我叫‘师叔’,你就当跟穆因是一样的。”
赛赫敕纳哦了一声,点点头说好。
不过转瞬间,他又低下头睨着顾承宴追问道:“那他们来了,不会跟穆因一样成日缠着你吧?”
顾承宴:“……”
好一只酸溜溜的小狼。
“不会,他们是小辈,来赴宴会规规矩矩的,你若是实在不满……”顾承宴笑着刮他鼻头,“也是可以管教他们的。”
赛赫敕纳哼哼两声,这才算是满意了。
两人商定了婚典的事宜,请敖力他们帮着兀鲁部勇士戒备,然后就安然地熄灯入眠。
倒是穆因那小子没心没肺地混到了兀鲁部年轻人当中,跟着他们又唱又跳疯了一整个晚上。
都快天亮了,才摇摇晃晃带着浑身酒气回到毡帐中,迷迷糊糊给习惯早起的敖力打了个招呼,就咕咚一声扑倒在炕上。
敖力本是约了其他勇士去巡营的,但看着穆因这个模样,犹豫再三,还是叹了口气回来帮他脱了靴子、外衫,盖好被子。
有了昨日科尔那钦的突然到访,兀鲁翟王也慎重更多,不仅给赛赫敕纳献上了铁脉山一带的舆图,还派了一队勇士一路护送他们到了山脚下。
虽是夏日里,铁脉山附近还有些凉。
内劲溃散后顾承宴就常年畏寒,所以早早换上了厚毡氅,赛赫敕纳倒是身上有三把火似的,还照旧穿单衣。
入山后,兀鲁翟王那张舆图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们按图索骥,顺利找到了许多位也速部的老工匠。
赛赫敕纳隐瞒了自己狼主的身份,只说自己是小部族的首领,想要购置一些东西,所以才来拜访。
这些老人大多热情好客,愿意迎他们进毡帐、木屋内畅谈一番,但在听明白他们的来意后,大多又婉拒了——
“您让我搬出铁脉山?不了不了,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而且孩子们都在外经商,回来找不到我,他们该担心了。”
“这么大的量?!不不不,我不是图您的金子,我这儿就我一个人,就算再加上弟子们和黑骨头,也就四五人,做不出来这么多的……”
接连被拒绝,赛赫敕纳倒也不恼,客客气气同老人们躬身见礼作别,然后又牵着顾承宴继续往前走。
他甚至还能哼起小调,摸索着顾承宴的指尖,“乌乌冷不冷,要不让铁柱给弄个手炉什么的?”
顾承宴觑着他,总觉得这小子不像来干正事的。
见他不接茬,赛赫敕纳笑笑也不甚在意,反而握紧他的手、重重点头两下:
“嗯嗯,我也觉着我比手炉有用多了!”
说着,还挠挠顾承宴掌心,顺势十指紧扣,笑盈盈牵起来晃浪两下,看得敖力都忍不住驻足特地等了两步。
顾承宴笑着随了他,反正小狼崽的手确实是挺暖的,他说比手炉有用就比吧——真是什么小用具的醋都要吃一下。
戎狄少工匠,这个顾承宴在来草原前就知道:戎狄再怎么兵强马壮,终归都是草原牧民、是部落制。
即便有王庭,他们也多是会盟,不像中原有一整套完整的制衡、薪俸制。
所以顾承宴去过的几乎每一户牧民家里,铁器都是除了马匹、牛羊之外最重要的资源。
就连乌仁娜给他唱的那首《苏德鲁牧歌》,里面都有单独一个小节,是在唱英雄苏德鲁如何保护家中的铁斧子,没有让盗马贼一起偷了去。
赛赫敕纳敏锐,比起他想的从百姓入手、彰显贤德这样的办法,小狼崽直击要害,牢牢抓住铁脉一样。
只是他隐瞒了狼主身份,众多工匠对他们有客气、有热情,但却不愿接下这么大的单子。
“乌乌别愁啦,”赛赫敕纳突然用力,将顾承宴整个人拉过去,“你不还给我讲三顾茅庐的故事么?我们又不是一定要第一回就成功。”
三顾茅庐?
顾承宴挑挑眉,小狼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不过被赛赫敕纳这么一劝,他也就没那么急躁了,之后遇到任何工匠都是脸上含笑,从容应对。
倒是有一两户家中有年轻人的,提出来愿意接下他们的订单,只不过要付些定金,然后才好交货。
顾承宴想着赛赫敕纳今日拜访的人多,也速部族之间也会相互聊起来这件事,便还是找了一家定下箭头。
这户人家掌事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收下金叶子后,一边拉风箱一边与顾承宴他们攀谈:
“你们要这么些箭头也是想用来防身吧?听说狼主在库里台上议事并不顺利,还冒出了一位斡罗部的特勤来,双方剑拔弩张、险些都要打起来了——”
顾承宴与赛赫敕纳对视一眼,决定顺着他的话说,“可不是,我们是小部族,所以要早做打算。”
“是呢是呢,老狼主死的时候那五位特勤可是杀了个你死我活,哎哟喂,真是吓死我们了!”
他一边动作着,一边将目光落到顾承宴随身的佩剑上,“这位公子,不是我们草原人吧?”
赛赫敕纳眯了眯眼睛,顾承宴却示意他稍安勿躁,只点点头,“师傅好眼力。”
那汉子憨直地摆摆手,“公子这样好颜色,草原的水土可养不出您这样的容颜和气度,不过您这佩剑……”
一白剑是乌仁娜的遗物,此剑通体雪白,剑刃坚硬锋利、剑身却又兼具柔韧,有刚柔并济之效。
娘亲给他讲过数次这柄剑的由来,说是她跟顾驰成婚后不久,在蜀中游历时遇着一位外番胡商,从他手中重金购得一块不俗白铁。
后来顾驰请动隐居在蛮国境内的铸剑大师亲手锻造此铁,才成了如今的一白剑。
“此剑……有何不妥么?”
“不是不是,”汉子挠挠头,“您多心了,只是许久没见着这样好的白铁和锻造技艺,所以一时好奇。”
说完这话后,他又忍不住感慨道:
“汉地倒是有许多能工巧匠,只是戎狄和汉人连年对战,大多数汉人对我们戎狄恨之入骨,许多法子……我们也学不到,只能恳求乍莱歹老人教我些。”
白铁比超一般的黑铁,上等白铁像雪花银子一样、在日光照耀下甚至煜煜闪光,硬度和韧性都足够。
中原的格物类书上,大多踹度白铁里有远超于铁韧性的其他矿物,只是成分混杂,并不能精确定论。
这座铁脉山以盛产铁矿得名,其中也会偶尔发现少量白铁原矿,只是……
“您刚才说,‘乍莱歹’?”顾承宴重复了一遍这个发音,“我等孤陋寡闻,还请赐教这位是……”
“嘿嘿,您来自中原,不知道也寻常,”汉子停下了手中的活,指了林中一条小道,“老人就住在那儿,他是我们部落里最有名望的铁匠!”
“除了我们草原上传统的冶铁法,他老人家还会许多中原、西域和波斯的法子,他打出来的箭头能穿三张硬牛皮、猎刀锋利得能劈断三年生的大树!”
赛赫敕纳缓慢地眨动一下眼眸,湛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簇光,像是有流星沉入深海。
他的表情顾承宴都看在眼里,“果真如此?那这位老先生,当真是神人了!”
“可是不是么!”汉子拍拍胸脯、十分骄傲,“老乍莱歹年轻时还是我们也速部的第一大贾呢,他游历的地方可多,过去身子硬朗时,孩子们都喜欢缠着他讲故事。”
“过去?”顾承宴敏感地抓住了他的话里的机锋。
“唉……大约是八|九年前吧,”汉子看了赛赫敕纳一眼,“您还记得么?那时老萨满过世了。”
赛赫敕纳在梅录的叙说中听过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萨满,但他没见过,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乍莱歹和老萨满是知交好友,他得知了这个噩耗后伤心过度,精神一时恍惚就从山崖上摔下来,伤得很重。”
汉子唏嘘两声,忽然看见山林中走过去一个拉着成车柴火的黑瘦姑娘:“乌央吉——!”
“那位就是照顾老人的黑骨头,二位若是想见见他老人家,可以问乌央吉,她是老人捡来养大的。”
姑娘听见汉子的声音,停下了前进的脚步,转头在他家看见生人,又皱起眉有一瞬的戒备。
听完汉子的话后,那姑娘却摇了摇头,远远对着赛赫敕纳和顾承宴抱歉地躬了躬身,然后就拉车匆匆离开了。
汉子多少有些尴尬,毕竟是他刚才夸下了海口,只能挠挠头,用搭在肩膀上的帕子揩了把脸:
“实在抱歉啊两位,老人这些天身体抱恙,真不是不欢迎你们……”
抱恙可以是真的生病,也可以是不想见外客的借口,顾承宴笑着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赛赫敕纳却略显遗憾地看了林子一眼,然后才转过头来问了汉子其他一些关于铁脉山和铁匠的事。
他们在汉子家逗留了很久,外面的天色也渐渐暗下来,拒绝了汉子一家热情的留宿邀请,两人牵马慢慢下山。
夕阳余晖衬得整座铁脉山更加深邃、黝黑,林中几家铁匠的木屋都升起了袅袅炊烟,还有不少匆匆还家的儿童。
他们从林中小径上跑过去,偶尔路过他们身边,还会好奇而大胆地跟他们搭话、甚至邀他们去家中作客。
走到半山腰,敖力也带着穆因和一众勇士候在那里,他们的毡帐扎在铁脉山下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因为赛赫敕纳要隐藏身份,不想让也速部的牧民以为他是用狼主身份来压着他们听命,所以一应用物都很精简。
三十来个勇士就挨挤两个大毡包,敖力、穆因也不例外,而剩下一顶毡毯厚的,就留给赛赫敕纳和顾承宴。
敖力躬身,正准备禀报什么,结果突然面色一变、手一下按在了腰间猎刀上、目光锐利地看向赛赫敕纳身后:
“什么人?!”
其他勇士也纷纷戒备,十名弓弩手还纷纷抽出了弓箭、瞄准了树林的方向。
林中树影动了动,看身形似乎太过纤细,等人举着双手慢腾腾走到夕阳光辉中,顾承宴才看清:
——是刚才的乌央吉。
黑瘦的姑娘张了张口,最后只是咿咿呀呀地吐出一些无意义的单音词,然后着急地指了指顾承宴。
敖力不知前缘,还是很戒备。
倒是顾承宴拦了他的刀,上前一步指了指自己鼻尖,“姑娘你是……找我么?”
他说了戎狄语,乌央吉兴奋地点点头。
她上前两步,又似乎被什么东西吓住,迈出的第三步又收回来,然后眼巴巴看向顾承宴、手上比划起来。
看着她一会儿指自己,一会儿指山上的,顾承宴只能猜个大概:“是,老人家让你下来……找我的?”
姑娘再点头,双颊都涨红。
顾承宴舔了舔唇瓣,转头冲赛赫敕纳眨眨眼。
赛赫敕纳便上前一步,他一动,敖力等人也跟着动,霎时就变成了一群勇士围攻一般。
乌央吉被吓着,又连连后退两步,比比划划告诉顾承宴:老人只邀请了他上山。
想了想,顾承宴拉过小狼打商量,“那我就带他呢,姑娘能否行个方便?”
不等乌央吉回答,穆因就跳出来阻拦,压低了声音在顾承宴耳畔说,“师父,你们两个人上山危险!”
敖力也点头,表示不赞同。
“这个也要带、那个也要带……”顾承宴笑了,“又不是去捉叛党,阿崽跟我去就是了。”
“再说山上山下这么短的距离,真有什么事你们也来得及赶上来。”
穆因还想争辩什么,但顾承宴弹了他一下,拍拍腰间挂着的一白剑,“不信你师父?”
“……”这下,穆因没话说了。
乌央吉看看赛赫敕纳,犹豫了半晌后,勉强点头同意了,然后在前面引路,带着两人重新返回山上。
这时候的铁脉山已经有些冷了,就算披着厚毡氅,顾承宴的指尖也渐渐开始发凉。
赛赫敕纳只恨不能给他两只手都抓过来揣进胸膛捂着,脚步迈得飞快、像撵着乌央吉走。
乍莱歹老人的木屋在他们午后定制箭头那间小屋后面大约百步的林中,门口停着刚才姑娘拉的小车。
木屋合共三间,看外形倒不像是草原制式,有些中原正堂、东西厢房的形制,屋内亮着灯,远远还能闻见肉汤香味。
乌央吉示意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在门口略等等,然后她错步登上那三级阶梯,推门进正屋。
不一会儿,安静的木屋内传来了一阵沙哑苍老的咳嗽声,听着声音很空洞,看来当真是病得不轻:
“……是顾先生么?快请进来罢。”
令顾承宴和赛赫敕纳惊讶的是,老人说的竟是中原官话,字正腔圆还很流畅。
顾承宴走在前,赛赫敕纳走在后,掀开木屋的帘子,屋内烧着炭火,很是温暖。
木屋外面看着并不起眼,但屋内的陈设却极讲究:中间一张圆桌是黄梨格的,窗下靠着的斗柜是波斯制。
正北方向上摆放有香案、佛龛,但佛龛梭子的墙壁上,却还挂着一只鹿角神帽——明显是萨满用物。
东侧是张汉制罗汉床,床上靠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稀疏,双颊凹陷、挂着病容的老人。
接触到顾承宴的眼光,老人低头轻咳两声后,展露一个笑颜:“……顾先生,许久未见了,尊夫人还好么?家中幼童,如今也该是英雄少年了吧?”
顾承宴一愣。
倒是旁边的赛赫敕纳一下整张脸皱成一团,“乌乌,你原来在中原还有个夫人?!!”
而且,连孩子都有了。
顾承宴恼得踹他一脚,然后才上前两步,让老人家看清楚,“……家父顾驰,兴许您说的是他?”
乍莱歹一愣,努力睁大浑浊的眼眸仔细看了看顾承宴,然后才颓然地往后一仰,喃喃道:
“也是了……原以为是故人修习道法容颜永固,倒还真是……就剩我一个,咳咳咳咳……”
顾承宴见老人家情绪激动,连忙错过去替他顺了气,而乌央吉也适时送上一盏茶。
由于坐到床边的缘故,顾承宴腰间的一白剑也亮出来,老人目光直直地看了那柄剑半晌,最后笑着摇摇头、向他道歉:
“是老朽老眼昏花了,不过你和你父亲长得,还真是像——”
顾承宴看看一白剑,确实没想到父母在这戎狄草原的铁脉山上还有旧缘。
老人就着乌央吉的手喝了口茶,然后才将目光从顾承宴身上挪动到赛赫敕纳身上,然后突然垂首一笑:
“那么主上您,又是来向我讨要些什么呢?”
顾承宴心惊于老人如何一眼看破小狼的身份,赛赫敕纳却敏锐地注意到一个关键词:
“……又?
“数月前,您的兄长……咳咳,”老人抬头,眯着眼睛似笑非笑,“曾经如您一样,来过铁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