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鲁部在钦那河下游、东南方向上靠近铁脉山一代, 听闻狼主和遏讫要来,兀鲁部举族夹道欢迎。

  顾承宴挑开车帘,远远就看见了夕阳金辉下站在道路两侧的牧民, 多是衣着正式华贵的老人,拉着穿红着绿、手挎花篮的孩子。

  兀鲁部是小部落,人口总数与乞颜部相同,也就在一万上下, 遇上这样的大典, 男人们都聚在一起宰杀牛羊、女人们则忙着布置筵席。

  一两个眼尖的小孩看见车帘被打开, 纷纷高声叫着祝辞,手里抓出花瓣来往马前洒——

  就连在前面驾车的特木尔巴根, 也被顽皮的孩童丢了好几把糖果在他怀中。

  顾承宴笑了笑, 轻轻放下车帘靠回去,仰头靠在赛赫敕纳胸膛上,吐了个词:“掷果盈车。”

  赛赫敕纳歪歪头, 不甚明白的样子。

  顾承宴简单给他讲了潘岳的故事, 并解释这位出自汉人前朝的一本故事集里, 民间谣传也常称他为潘安。

  赛赫敕纳一听妇人、少女掷果上车, 竟是看中潘岳表达爱慕之意, 便伸长手臂将车帘拉严实了。

  “但他之后浸|淫官场, 依附外戚、趋炎附势,最终在乱距里, 被问罪惨死、甚至夷三族。”

  顾承宴话锋一转, 似笑非笑冲赛赫敕纳眨眼睛。

  小狼崽皱了皱眉,拉着车帘的手轻轻松了松, 然后长叹一口气收紧搂住顾承宴的手臂:

  “……又要跟我说大道理。”

  顾承宴轻笑一声,张开自己的手掌贴在小狼崽搂着他腰手背上:赛赫敕纳的手比他大了一整圈, 指节分明、经络微微凸起,即便是手背,温度也比他掌心热。

  他摸着小狼的骨节玩了会儿,摇摇头:

  “不是要给你讲大道理,只是想要你知道——色、利、权,甚至是亲族、血缘,这些都是靠不住的。”

  赛赫敕纳嗷呜一声,抬起另一只手捂住耳朵,晃浪着满头卷发,“不听不听,乌乌念经。”

  这一路走来,顾承宴有事没事都要给他提类似的事,跟他讲了好几回科尔那钦。

  给赛赫敕纳都逼得无法,只能佯怒扑上去收拾了顾承宴一通,在摇摇晃晃的车上折腾得他骨头都要散了、甚至发出低呜和求饶。

  趁着顾承宴气喘吁吁、还没昏过去,他就抓紧时间咬住顾承宴耳廓,轻声威胁道:

  “……不许乌乌再提别的男人了。”

  顾承宴挑了挑眉,张口嘶声欲言,最终还是脱力地昏了过去,如此又是好几日不醒。

  来到兀鲁部外时,只是一句掷果盈车,就又惹得臭小崽子发起了脾气,真是好难哄。

  顾承宴长叹一声,无奈地阖眸靠在赛赫敕纳身上,转了另一个话题,“下车后拿出点狼王样儿。”

  他说的是狼王,而不是狼主。

  作为狼主的赛赫敕纳可以荒唐、荒谬,成天乌乌、乌乌的挂在嘴边,但是作为“狼王”,他会拿出该有的威严来。

  兀鲁部翟王的邀请,在当时白帐那种情况下,算得上是帮了他们,所以顾承宴授意多添了些恩裳。

  反正沙彦钵萨的豁兰城里面有的是宝贝,特木尔巴根作为乞颜部人,又十分熟悉里面有什么好玩意可以送人。

  兀鲁部翟王相对年轻,四十多岁,年少时也受过穷,甚至辗转给人放过羊。

  听老梅录说,他们兀鲁部的上一任翟王是在追一匹野马的时候不慎坠崖,之后兀鲁部大乱,是如今这位拼着将族人重聚的。

  兀鲁翟王看上去并不像阿利施、巴剌思翟王那样魁梧,他的身板仅算得上结实。

  但下车后看他待人接物、说话谈吐,顾承宴发现这人十分宽和,哪怕是对待身边的奴隶,也是客气有礼。

  兀鲁部的牧民们也十分亲近他,男人们过来与他说话时眼中带着崇敬,女人们也没有畏怯。

  有几个小孩还会凑过来,向他伸出手,奶声奶气地喊出来:“翟翟,抱!”

  顾承宴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

  能令百姓心悦诚服的,不仅仅是所谓的血统、势力和军功,若为明主、何愁天下贤臣雅士不来投?

  既然科尔那钦觉着赛赫敕纳没有自己的部族、没有自己的人手,那顾承宴就要从现在开始替小狼筹谋:

  一个、两个部族可以靠血缘、婚姻维系,但草原之大、牧民之多,总不能让小狼之后每个部族娶一个吧?

  倒不如将中原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话借用,只要草原万民真心敬服赛赫敕纳,到时一呼百应,又何惧斡罗部来犯。

  顾承宴这里想着,那边兀鲁部翟王的乌罕特——一位拥有双绿眼睛、发色偏红的妇人就笑着与他见礼:

  “拜见大遏讫,愿您福寿康乐。”

  观瞧她的容貌,应当并非草原戎狄,兀鲁翟王适时小声解释一句,说妻子是来自外海的红赫鲁人。

  红赫鲁是草原戎狄的叫法,这支外海民族也常在中原东南沿海一带出现,只不过当地百姓叫他们红夷。

  “夫人快快请起,”顾承宴咬牙弯腰扶了她,“外面风大,您别受了风。”

  妇人的气色倒好,但到底是刚生产完。

  顾承宴在中原十年,可见过太多百姓疾苦,虽说不至于到产房中接过生,但也知道女人生孩子几乎是鬼门关闯一遭。

  兀鲁翟王听了这话,感激地看顾承宴一眼,连忙过来跟着扶了妻子,笑盈盈替她谢恩:

  “多谢大遏讫体恤。”

  他一面扶着妻子进毡帐,一面让伺候的女奴抱出孩子给狼主和遏讫看。

  刚出生的婴孩小小一点,裹在襁褓里、脸上的五官还没张开,贴在额头上的细软发丝倒隐隐看得出来是红色。

  顾承宴柔了目光,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下小孩的脸颊,女奴也介绍说——这是位少爷:

  “不过我们大王倒希望是位公主。”

  顾承宴眨眨眼,回头看了眼兀鲁翟王,只见四十余岁的汉子小心翼翼扶着妻子的手,眼珠都快黏在她身上。

  这时,兀鲁部的萨满也到了,是位身材矮小的老人,他头上戴着鹿角神帽、腰间垂下许多条旧彩绸。

  “大王和夫人是患难夫妻,”枯瘦的小老头笑盈盈地解释,“养儿辛苦,觉着生个女儿能多陪着夫人。”

  顾承宴与他颔首,老人也笑着行了大礼:

  “主上和大遏讫舟车劳顿,还请主帐上座,吉时还未到,还请先用些酥茶点心。”

  “那就有劳您。”

  老人摇摇头,又笑着看顾承宴一眼,“您客气。”

  兀鲁部的主帐与顾承宴素日住的毡帐,或者说戎狄所有的毡帐都略有不同——

  戎狄以北为尊,东西半圈摆放的东西不同。

  狩猎、打渔等男人常用的东西都放在东圈,西侧则多是女人用的炊具、缝补浆洗、洒扫等物。

  但兀鲁部的毡帐内完全相反,还有许多明显是红赫鲁族人喜欢的东西——比如面带有繁复花草纹的半身铜镜。

  “这些都是大王从游商手中购得,只是怕夫人思乡,所以专门布置的,主上、遏讫勿怪。”

  伺候在毡帐内的女仆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温在灶上的锡壶给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先后倒了两盏酥茶:

  “二位慢用。”

  顾承宴谢过她,然后伸手接了过来,赛赫敕纳也有样学样,同样双手碰杯,也对着女奴道了谢。

  女奴愣了愣,然后掩口笑了声:“看来大王是诓我呢——”

  赛赫敕纳不解,挑眉看她。

  女奴后退一步,往前欠了欠身,先看顾承宴,见他表情和善没有生气,才转向赛赫敕纳道:

  “大王说,除开我们兀鲁部,外面人对待黑骨头都是非打即骂、不拿奴隶当人看。”

  “您二位是尊贵之人,但我瞧着……却是十分和善,对我们和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赛赫敕纳抿抿嘴,最终没说什么。

  倒是顾承宴摇摇头,笑着应了一句,“姑娘应当听从你家大王的,或许——只是我二人不一样呢?”

  女奴眨眼,若有所思,“是,我会记着的。”

  又给二人送上一叠八样的吉祥点心,女奴才跪下来行了大礼,躬身倒退着出去。

  等她走远了、毡帐内又暂时没有其他人进来,赛赫敕纳才长叹一口气,摇摇头看向顾承宴。

  顾承宴知道小狼崽这是有话要对他说,所以搁下茶盏,笑眯眯,“怎么?这回轮到阿崽念经了?”

  赛赫敕纳睨他一眼,又转回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茶盏,“其实我一直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顾承宴顺着他的视线看酥茶,只以为他家小崽子又要发作那些离奇的想法,便提前截口道,“不明白为何这酥茶是甜的?”

  戎狄酥茶大多做咸口,乌仁娜第一回在青霜山上做给他喝时,顾承宴还只当娘亲是故意整他。

  “这酥茶里放了炒米、枸杞、红枣,是在牛乳里添了红茶煮的,再放上红糖,所以是甜口的。”

  或许是为着妻子才生产,所以酥茶里这些东西都是滋阴补血的,放上红糖更方便夫人用。

  没想他说了这么多,赛赫敕纳却摇摇头,“……我不是在想着吃的。”

  “嗯?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刚才那个女奴,”说完这句后,赛赫敕纳又连忙竖起手掌,大力摆了两下,“不是那种想!”

  顾承宴噗嗤一乐,忍下来,没逗小崽子。

  赛赫敕纳告诉顾承宴,其实他自己单独在王庭那一年,就已经很不明白这件事,往后更是越来越想不透。

  不明白、想不透,关于女奴又是在王庭……

  顾承宴挑眉,“你……在想奴隶的事?”

  赛赫敕纳点点头,“既说我们大家都是长生天的子民,那为何还要有‘奴隶’这一种人?”

  老梅录给出的答案是,说他们本是腾格里的子民,但是却不自爱、不忠诚,背弃了信仰和主上,所以才会被罚为奴隶。

  这理由勉强说服了赛赫敕纳,但一生为奴、世代为奴的律法,却让赛赫敕纳非常不舒服。

  一次背叛后没为奴隶,已经算是给了惩罚,为何还要牵涉他子孙后代,甚至不给任何改过的机会。

  除了极少数女子通过婚姻嫁娶能脱离奴隶身份——像雅若这样被拐卖为奴、后来又称为遏讫的。

  大部分奴隶男子都是终身为主家驱使,有的在战场上被残忍杀死,有的活活累死在牧场里。

  比如跟在大萨满身边的小黑卓,他便是一出生就是奴隶,明明爹娘还在,却要被主人捆了当牲口一样贩卖。

  虽说成日被大萨满打骂、被那些弟子欺辱,可小黑卓这样的,也算在奴隶里面过得比较好的。

  赛赫敕纳问过老梅录,若有奴隶在前线屡立军功、表现非凡呢,能否因此被封赏加官。

  老人却摇摇头,告诉他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狼群都不会对叛狼这样赶尽杀绝呢,”赛赫敕纳放下茶盏,“虽然它们挑衅我,失败后我们顶多给它赶出去。将来,它要是能在其他族群成为狼王,我也会尊重它。”

  小狼崽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而顾承宴听着,却感叹他和小崽想到一块儿去了:

  不过小狼崽对白骨头、黑骨头的探讨仅停留在不理解和不明白阶段,他却已经往深处想了许多——

  戎狄的这种奴隶制度形成日久,换在中原就是那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贵族”。

  中原汉人发展日久,自然想到了办法破除这种渐次固化的阶层关系,也即——科考。

  但科举一途放在草原戎狄这里明显不适用:

  一则戎狄语的文字本就复杂,能写字的牧民实属少数;二来王庭内的官制简单,真考了只怕也安排不下。

  想要打破黑白骨头之间的壁垒,最终也只能在制度和观念上做文章——

  穆因一开始也是满口黑白骨头,后来跟着他习武练剑,也渐渐不再提那些分别,偶尔看见小黑卓被欺负,还会暗中帮他的忙。

  而想兀鲁部翟王夫妻这样的,他们平素对奴隶的态度就很和善,只是这是草原特例,并不具有普遍意。

  毕竟兀鲁翟王的妻子来自外海,不是土生土长的草原牧民,所以她的行事就没有受到草原传统影响。

  而兀鲁翟王深爱妻子,有妻子这样对待奴隶一视同仁的平等态度,他当然有样学样。

  顾承宴揉揉赛赫敕纳脑袋,“这事不能急,不如回去试试——从末等的屯吐匐官开始尝试?”

  “嗯?”小狼崽眼睛陡亮,“乌乌你有主意了?!”

  匐官是戎狄官制的最末一等,放在中原就是普通皂吏,他们几乎没有俸禄,有事甚至是顶头一级察官索葛的家仆。

  正因为是最末一等,所以顾承宴建议赛赫敕纳在匐官里除了屯吐之外,单独设立一个新的官民。

  “这种官奴隶也可以参与,甚至考虑给些薪俸,不一定是金银,哪怕是布匹、牛乳之类。且不说会取消他们的奴隶身份,只道考上就属于王庭和狼主。”

  王庭和狼主算是给他们拔擢了身份,能够从各地主家的奴役当中脱离出来。

  “等这群人的人数多了,你再给他们设‘奴隶班列’,或者往察官上面单独列一个没有实权的嘉许官。”

  顾承宴拆开揉碎了和小家伙讲,“其他翟王牧民必定不会反对,而当奴隶人数到达一定数量后——”

  “我就可以派他们去打仗,然后告诉他们,只要立下了军功,就能脱离奴隶身份,重新回归自由?”

  赛赫敕纳不笨,这么一听就明白了。

  顾承宴笑,点点头。

  两人这正说着,毡帐的门帘又动了动,兀鲁翟王搓了搓手,十分抱歉地走进来:“是我慢待贵客!”

  “无妨,夫人的身体要紧。”

  兀鲁翟王更是不好意思,他挠挠头憨笑一声,瞧见两人在喝酥茶吃点心,又问了有无什么不合口味:

  “不怕主上和遏讫笑话,这些都是我乌罕特素日爱吃的,比如您瞧——这好好的花生,她非不吃,硬要吃裹了糖浆炸过的。”

  就是中原的花生糖嘛,顾承宴笑,酥脆甜软、妇人是更喜欢些:

  “只是这东西上火,您也劝着她少用,不然月子里生病最是难好,往后半身都要难捱的。”

  “是是是!我记着,我一定记着!”兀鲁翟王连忙点头,“遏讫说的是,我肯定劝她听您的。”

  赛赫敕纳则是偏头,略带骄傲地看自家乌乌一眼:

  还是他家漂亮老婆好,聪明伶俐、什么好吃的都会做,什么好吃的都吃,一点儿不挑嘴还懂忌口。

  这时,外头的歌舞声起。

  “吉时到了!”兀鲁翟王站起来,往门口躬身做请,“主上和遏讫这边——”

  戎狄婴孩的洗礼大多都是在产房中就进行了,毕竟新生儿和产妇都不太能受风,也不易挪动。

  但兀鲁部翟王邀请狼主和遏讫亲临,便又派部落勇士们连夜加宽、加大了用做产房的毡包,里面甚至有两口灶膛、两根烟道。

  萨满老人已经提前拿出了一只大木盆,在盆中倒进了小半盆温水,然后又由人端出四个托盘。

  上面分别摆有一只盛满了肉汤的碗、一只锡制长颈瓶,一碟子柏叶,一碟子艾草。

  “还请主上和遏讫各择一样,也算是给我们小少爷添点儿福气。”兀鲁部翟王做了个请的动作。

  赛赫敕纳想了想,拿起了那碗肉汤,而顾承宴则是拿起了装有柏叶的碟子。

  兀鲁翟王拿起里面其实盛放有牛乳的锡瓶,兀鲁夫人则端起了那碟艾叶。

  萨满一手扶着木盆边,一手拿起神杖,口中念念有词,希望腾格里能庇佑这个新生的婴儿:

  愿他的寿命如圣山一样长,愿他如雄鹿一样健壮能跑,愿他有雄鹰的眼睛、狼群的敏锐、牛羊的勤恳忠诚。

  兀鲁翟王带头,四人将牛乳、肉汤、柏叶和艾叶倒入、洒入到装有温水的大盆内,然后再请小少爷。

  从襁褓中抱出来的小孩眼睛睁得大大的,顾承宴发现那也是一双浅绿色的眼眸,婴儿东张西望,很是好奇这个世界。

  兀鲁夫人从女奴手上接过来儿子,抱着他轻轻放到木盆中,撩起盆里添加了祝福的水替他擦身。

  洗礼是所有戎狄小孩生下来以后洗的第一个澡,爹娘和族人都非常重视,洗完后,还要踩石:

  每家有新生儿的家庭、部族,都会派人提前到极北草原的圣山上,找一块大青石运回来。

  等孩子洗完澡,就捏着婴儿的光脚丫踩到这块青石上,取义孩子如圣山青石一样结实、得到圣山庇佑。

  有些讲究的部族,还要从这块青石上凿下来一小块,将石块和孩子的胎毛放在一块儿,由爹娘终生保藏。

  两个女奴端着绷红布的托盘送上小金剪,由兀鲁夫人亲自剪下小少爷的胎发,然后塞入早准备好的白袋中。

  戎狄崇白,那白袋的大小就跟中原的香囊差不多,上面绣着部族纹章或者家徽,小部落就纹虎头、狼头。

  装有胎毛的白袋会存放在父母身边,然后直到父母亲过世、魂灵被长生天带走,这白袋也要跟随焚烧送上天。

  像是乌仁娜总给顾承宴唱的《苏德鲁牧歌》里,英雄苏德鲁的额维,最后也是死死捏着白袋,站在夕阳里、等着儿子归来。

  小婴儿才出生不足十日,换做别的孩子折腾这么一趟早哭了,但兀鲁家这男孩反而咯咯笑了起来。

  顾承宴勾勾嘴角,笑着赞了一句:“这孩子倒不怕生,将来只怕是个勇敢果决的。”

  中原也有满月宴,大家不都是挑拣好听的说。

  兀鲁翟王和夫人对视一眼后,却竟是满面涨红、热泪盈眶,当场就拜下:“多谢遏讫赐福!多谢遏讫!”

  顾承宴舔舔嘴唇,牵着小狼的手略微有些发汗。

  倒是赛赫敕纳掐了掐他的虎口,然后抬手轻轻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你是我即狼主位后,出生的第一位尤卡惕,快快长大吧,长大骑最快的马、拉最响的弓,做草原的第一巴图鲁。”

  婴儿听不懂他说这些,但是却大胆地捉住了他的手指,咯咯笑着咬了一口。

  兀鲁翟王本是心怀感谢,但和夫人一起又被儿子这荒唐的举动吓得不轻,正准备低头告罪——

  狼主尊贵,如神明不可亵渎。

  就连他们十二翟王,也仅仅允许在行大礼的时候亲吻狼主手背以示忠诚。

  儿子再小,赛赫敕纳要是计较起来,也只能是他们夫妻管教不严的罪过。

  没想战战兢兢地抬头,却看见赛赫敕纳露出个粲然笑颜,“你小子,倒是挺懂规矩。”

  他收回手,又轻轻捏了小孩脸蛋一把,然后随手往后一伸手,敖力会意上前、捧出来一个木匣。

  赛赫敕纳打开匣子对着兀鲁翟王夫妻,“我也是第一回受邀参与洗礼,之前在王庭都是遏讫替我周全。”

  被突然点名的顾承宴歪歪头,讶异地眨了眨眼:

  他都不知道,小狼崽什么时候准备了礼物?

  “这位是一直在我家遏讫身边伺候的哥利达,”赛赫敕纳用下巴指了指特木尔巴根,“他是乞颜部族人。”

  “收到邀请后,我和乌乌就一直在考虑送什么给你们,正好他提到豁兰城里有此物,我觉着不错,便算是我们一家送你们的贺礼。”

  赛赫敕纳捧在手心里的,是一件墨狐皮襁褓。

  其实他的话半真半假,什么考虑商量,顾承宴这一路上大半时间都被他折腾得在睡觉。

  少数清醒的时光,他也是着急与赛赫敕纳分析局势,从未听小家伙提起豁兰城和新生儿贺礼。

  如今听着小狼崽当着他的面儿编瞎话,好像还蛮新奇的,所以顾承宴就好整以暇地听着。

  墨狐皮比一般狐皮柔软细腻,而且还极保暖,这种东西用来给孩子做襁褓很好,也适合给老人做护膝。

  赛赫敕纳大约是从敖力和穆因之间纠纷的襁褓得到了启发,私下里问了特木尔巴根,就弄来这样一份东西。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兀鲁翟王当时只是察觉出库里台议事的气氛尴尬,想要卖新任狼主一个好。

  却没想到自己的解围竟然能得到如此厚赏,他脸上的红色更深,手脚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放:

  “这、这太贵重了,主上……”

  兀鲁夫人抱着孩子,也有些许茫然,她是外族人,或许并不知道草原王庭内的勾心斗角,但看丈夫的反应,也该知道这份礼有些超过了。

  “主上,您和遏讫能来已是孩子和兀鲁部莫大的尊荣了,这份礼我们……不能要。”

  赛赫敕纳却将他们俩个直接扶起来,顺手就将木匣塞到了兀鲁翟王手里:

  “不用觉得心有不安,你们兀鲁部帮我的,又岂非是一张狐皮子、一张襁褓能说得清的。”

  他拍拍翟王的肩膀,露出一个你懂的眼神。

  兀鲁翟王肃然,他看看赛赫敕纳又看了看他身后面带微笑的顾承宴,然后郑重其事地将右手放到左胸上:

  “主上,我部是小部,虽不一定能为您开疆拓土、前线征伐,但若您需要,我们一定会尽全力!”

  赛赫敕纳点点头,蓝眼睛中华光闪耀:

  这便是他想要听到的话。

  顾承宴给他讲了许多汉人的贤德明君,甚至提了三顾茅庐的故事,说为君王者,倒不一定是文治武功、能力恒强。

  他们往往知人善任有容忍雅量,能解旁人解不了的难事,能吃旁人吃不了的大苦,才会让人慕名投靠。

  用威势换来的臣服,永远不是真心臣服。

  乌乌念的那些经里,其中有一书名《战国策》,里头有几句倒说得很是——

  “以财交友,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

  此理同样适用草原,先狼主沙彦钵萨用武力征服草原,所以他死以后各部人心涣散:

  札兰台部自诩大部公然攻击旁边的同族乞颜部,如斡罗部这样的更是生出不臣之心,欲取而代之。

  科尔那钦既然说他没有自己的部族,那便做出些部族来给他这位哥哥看便是——

  用真心换真心,以德才募英豪。

  赛赫敕纳倒不见得需要兀鲁部翟王替他卖死命、冲锋陷阵什么,只是要告诉草原上各家观望的翟王:

  他与沙彦钵萨不同,他赏罚分明,更要重重赞许和嘉赏兀鲁部翟王这样知进退、能替主上分忧的。

  兀鲁夫人见丈夫说了那般话,才面上露出欣喜,跪下行礼谢恩,让身边女奴将那匣子收了。

  她不会说太多草原上的祝辞,只真诚地看向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在我家乡,也有许多男子和男子在一起,您二位都是有福之人,长生天会保佑你们的。”

  这话赛赫敕纳喜欢听,当即对兀鲁翟王赞了一句,“您的乌罕特,真是慧眼如炬、眼光卓著。”

  顾承宴:“……”

  刚才他还在感慨小狼崽长大了,懂得不挟恩、不挟贵,不以君威欺压臣民,如今一句话又打回原形:

  这都能闭眼夸吗?

  他暗自摇摇头,好在大部分草原牧民心中还是只记着繁衍后代那些事,说不出来同样的话。

  不然他真是担心、担心如科尔那钦一般目的性极强又城府极深的人,会抓准拿捏这一点:

  上来就闭眼吹捧他和小狼崽一道儿,说不准赛赫敕纳都要给他们封官、赏黄金百两呢。

  兀鲁翟王大约是有同感,讪笑两声后,还是忍不住面上露出几分担忧——

  他挠挠头,小心翼翼错了两步,来到顾承宴身边,“遏讫,无意冒犯,但……”

  他舔舔嘴唇,大约是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难听,所以声音也轻了许多:

  “话是这么说,但您和主上,还是要考虑考虑……子嗣之事,不然,斡罗部那位特勤,肯定还是会拿这做文章攻击你们的。”

  话是难听,但情却很真。

  顾承宴点点头谢过,表示他明白的。

  兀鲁翟王说完以后吐吐舌头,再不敢多言,抱歉地冲顾承宴笑笑后,又追上前去、帮忙妻子抱孩子。

  赛赫敕纳则是站在原地等顾承宴,等顾承宴走过来,他才神色如常地俯身牵起顾承宴的手,“乌乌。”

  顾承宴挑挑眉,没说什么,只管牵着他往前走。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婴儿襁褓这份礼,也没有说他们在马车上提到的那些关于科尔那钦的事。

  今日是兀鲁部的大喜日子,前面还有热闹的宴席在等着他们——

  按例,婴儿的洗礼是不会有这么隆重的宴会的。

  但狼主和遏讫前来,兀鲁部十分慎重,准备有篝火、烤羊、美酒,以及各式舞蹈和摔跤。

  兀鲁夫人要照顾孩童,而且是产后体虚,赛赫敕纳和顾承宴都劝她回去休息,于是就剩下兀鲁部翟王一个人坐在主席上招待众人。

  赛赫敕纳照旧是旁若无人地给顾承宴剥虾、剔肉,大约是捏古斯部在王庭上闹那么一遭传开了,兀鲁翟王专门给顾承宴准备了果奶。

  将酸浆果和其他野果子捣碎出汁,用纱布滤过一道后,又掺入牛乳中,旁边还放有蜂蜜、糖块。

  顾承宴谢过兀鲁翟王的细心,也不好阻拦赛赫敕纳,只能由得他忙,自己认认真真看起歌舞。

  草原上的歌舞粗犷,但却豪放自由。

  中原宫廷内的歌舞是精致,但是看多了,也就觉得是那么几回事,都是由教坊司精心调|教,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同小异。

  草原戎狄的歌舞据说是跟自然百兽学来——勇士们在摔跤之前跳鹰步舞,姑娘们则有燕舞、鹿舞。

  敖力作为赛赫敕纳的挪可儿,一直是沉着脸、滴酒未沾,面前的食物也只是果腹,并未贪口。

  倒是被安排和他同席的穆因,吃得可香:羊腿抱起来啃了两个,酒也是抱着酒坛大口喝,看歌舞摔跤到兴头上时,还会站起来拍手叫好。

  ……真是少年不识愁。

  顾承宴摇摇头,只叹他少年愉快的时光太短,没能享受几年穆因这样天真烂漫的时光,就要下山勾心斗角。

  “乌乌就饱了?”

  听见他这么发问,顾承宴回神才感觉到自己唇瓣上被塞了一只虾,他低头衔了:

  “没,刚才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赛赫敕纳拍拍手,顺着顾承宴目光往那边一看,哼了一声,小声嘟哝,“又是他。”

  穆因这小子每日都要来跟顾承宴学剑,他跟顾承宴相处的时间都快没他多了。

  真是越想越气,现在一句师娘已经不能打发他了。

  迟早,给穆因找个婆家……不对,应该是找个岳家,让他也专心疼疼自己媳妇儿。

  不要总是——占着他的漂亮乌乌不放。

  “那你吃饱了么?”顾承宴挠挠小狼下巴,看看他那边堆起来的虾壳和骨头,“就看你给我剥了。”

  “乌乌吃饱,我就吃饱了,”赛赫敕纳挤挤眼睛,“中原不是有句话,叫秀|色|可|……唔?”

  顾承宴嫌他烦人,一筷子夹了块烤肉塞进他嘴巴。

  赛赫敕纳弯下眼笑,嚼吧嚼吧后竟然堂而皇之地张大嘴、冲他:“啊——”

  顾承宴:“……”

  行,原来小狼崽子在这里等着他呢。

  不过左右他已经吃饱了,给小狼崽喂两口饭也不是不成,就当是在带孩子了。

  两人这般动作着,兀鲁部许多年轻人都瞧见,他们久居铁脉山,身边接触的人也多是兀鲁夫人这样。

  虽然讶异,眼神却多是祝福,议论也只是在说狼主和遏讫的感情好,并没什么特别刺耳的声音。

  等桌上的烤肉都填进赛赫敕纳肚子,见小狼崽是确实吃不下了,顾承宴才放下筷子,由他牵起来、说要到附近走一走。

  歌舞再好看,旁边也有许多人陪着,而且他们的目光总是往顾承宴身上打量,即便没有恶意,赛赫敕纳也不喜欢。

  所以他起身,对着受惊动的兀鲁翟王摇摇头,假称是吃得太撑,想要和顾承宴顺着钦那河走一走。

  “那我派些人跟着。”

  “不用,我让敖力他们跟着就是,”赛赫敕纳谢绝了,“今日兀鲁部辛苦,还有许多事要他们忙碌。”

  兀鲁翟王瞧赛赫敕纳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便也稍稍放下心来告诉他们河滩附近的地势。

  这里是钦那河的中下游,河道分出的支流较多,水势也远不如王庭那边湍急。

  两岸的草长得很高,倒没什么能藏人的小树林,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凑出去几步,兀鲁翟王又捏着只小香盒追出来——

  “河边草荡里蚊虫多,这是我妻子自己琢磨制出来的防蚊膏,遏讫您肤白,别叫虫子咬重了。”

  顾承宴接过来,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樟脑味儿,其中还掺杂了薄荷油的清芬,看来那位兀鲁夫人也是深受蚊虫之害:

  “替我谢过夫人。”

  兀鲁翟王挠挠头,行礼告退走了。

  而赛赫敕纳从顾承宴手中接过那一盒膏,认认真真给他露出来的手臂、颈项都薄薄的涂上了。

  他的嗅觉灵敏,凑近嗅了嗅被呛了下,然后才重新牵着顾承宴往前走:

  草原上的夜幕湛蓝,夏日明月尚未圆,只远远洒下一河银辉铺满整条钦那河。

  两人慢腾腾往前走着,一边讲起之后回王庭的打算,一边又说要小心提防的人。

  正聊着,远处突然闪过一簇火光,赛赫敕纳当即给顾承宴护到身后,敖力等人也全然戒备起来。

  那火光摇摇晃晃,紧接着变得更多、更亮,顾承宴仰头一看,就发现那是天灯,也即汉人常说的孔明灯。

  草原上只有一个燃灯节,素日里牧民是没有放灯习俗的,就连在河道都不允许放河灯:

  牧民逐水草而居,对水源的清洁度要求极高,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污染水源。

  河灯材质不明又有灯烛,所以草原没有放河灯的习俗,天灯、孔明灯这种明火就更不允许了——

  若是不慎坠到什么无人看管的草场上,点燃了枯草再被劲风一吹,岂不是要扬起燎原大火?

  水草对草原戎狄来说同样重要,也不知是谁如此大胆,竟然敢在兀鲁部附近放天灯。

  结果下一瞬,明亮的灯盏后面,款步走出一个人,他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在天灯照耀下显得格外闪亮:

  “原来这位就是我们的小额维啊?”

  “果然是倾国倾城、貌美如画,整个草原上的额库巴、仁尔玛加起来,只怕都没有他好看。”

  “也难怪小弟你这般喜欢,连我,都忍不住有些心动了——”

  这话,立刻让赛赫敕纳沉下脸,只动了动、将顾承宴整个人都挡在身后,不许科尔那钦再多看一眼。

  “你来做什么?”

  “嗯?”科尔那钦一脸无辜,“当然是来参加宴会顺便祝福那位兀鲁部小少爷啊?”

  “草原盛宴,难道还有拒绝客人的道理?”

  科尔那钦似笑非笑,他看起来是一个人,但身后却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军队。

  草原戎狄好客,确实有这种习俗,只要办宴,过往路人哪怕没收到邀请、哪怕是世仇,都可进来吃肉喝酒。

  宴会上就只管着庆祝,哪怕宴会结束兵戎相见、你死我活都没关系,但篝火边上却只有欢歌笑语。

  科尔那钦是深知这一点,所以才敢堂而皇之走来。

  但赛赫敕纳哪里会惯着他,他远远看了此人一眼,然后取下了背上的弓、嗖嗖数箭瞄准那些天灯。

  “喂,小弟,我那些可都是放来祝祷兀鲁部少爷、以及你和我们小额维的……”

  他为难地抿抿嘴,“你射|下来怕是不吉利。”

  赛赫敕纳嗤笑一声只当没听见,利箭离弦直将那些天灯都变成了下坠的火团。

  明亮的火光瞬间照亮了他们所在的草荡,而兀鲁部外面巡逻的勇士自然也被惊动——

  听着身后匆匆赶来的脚步声,赛赫敕纳将弓背回到身后,挑眉看向对面的科尔那钦:

  “兀鲁部当然欢迎前来赴宴的客人,但若这客人——故意在他们的领地内放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