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离开极北草原时, 赛赫敕纳还在圣山上,根本没见过他从前什么样儿,自不知他是圆是扁。
看了眼藏在怀里的人, 赛赫敕纳并没拆穿顾承宴,只是笑着揉了揉他的后脑,然后顺着应声:“嗯。”
戎狄官制仅有五品,从特贵开始往下还有达官、发官、察官和匐官。
从前特木尔巴根被封的是俟利发官, 属于王庭文官, 多事评论、议政, 位居于其他武官之下。
先狼主应是见他懂汉地文化又能说中原官话,便专程给他拔擢上了王庭, 封赏成一位俟利发。
如今赛赫敕纳又给他往上提了一层, 成为了哥利达,以后在王庭出入也更方便。
哥利一词,在戎狄语里有智者、长者之意, 虽说拿来套用在铁柱身上不是那么贴切, 但达官里头其他都是典兵武将, 更加不适合他。
狼主和遏讫说的悄悄话, 特木尔巴根是一概不听, 虽然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但他还是恭敬跪着,只抬手揩了把脸、抹去那些眼泪。
“见面是高兴事, 别哭啦。”赛赫敕纳笑, 表面上说的是铁柱,实际也是说与顾承宴听。
顾承宴轻哼一声, 手指在被子下拧了小狼崽一把。
本来赛赫敕纳要陪着顾承宴的,但老梅录还有许多事要和他商量着安排, 已经让敖力来请了四五次。
“……你去吧,”顾承宴的情绪缓过来,他吸吸鼻子,推了小狼一把,“正事要紧。”
“哼,”赛赫敕纳依言起身,但还是往顾承宴身后塞了两个软枕,“就知道乌乌要这么说。”
正事、正事,反正在乌乌眼里什么事都比挨挤在一块儿重要,他就不能和漂亮老婆多贴贴、靠靠。
“好好照顾遏讫,”赛赫敕纳拍拍特木尔巴根的肩膀,“他信任你,你又是他来草原熟悉的第一人……”
特木尔巴根红着脸,当即用拳头重重锤了锤胸口,“是!主上您放心!”
那憨直的模样,看得赛赫敕纳都忍不住要笑——乌乌身边这些人,还真是各有各的有趣。
他点点头,满意地走了。
剩下顾承宴和铁柱两个,相视着都有些脸热,倒不是羞赧,只是数年未见,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情怯。
最后是顾承宴先开口,“你、你快起来吧。”
特木尔巴根这才哦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起来,走路都有些同手同脚。
“遏讫您这些年都还好吗?之前听说圣山上刮白毛风,我都急坏了,给您送的鹰讯您一封都没回……”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灶膛边找了水壶,试过温度后正巧瞥见赛赫敕纳专门放在显眼处的蜜罐子。
特木尔巴根心领神会,很快就翻弄出一只铁杯,往里面添了蜂蜜、注入温水,递给顾承宴:
“我当时就想着您是出事儿了,可部族还在打仗……”他尴尬地擦了擦眼睛,“是、是我没本事。”
一年前,狼主过世、极北地动,圣山上起白毛风。
整个草原上都在传,说极北的地动和白毛风就是因为狼主的过世,说这是腾格里在发怒。
特木尔巴根早早向翟王请命,说他要离开部落北上,但却被首领、班列等人一再阻拦——
“你去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能在白毛风天将人救出来?还是说——你一去地动就停止了?”
“再说了,他都被先狼主送到极北草原上了,明显是不得宠,你这么上心又有什么用?”
……
之后狼主沙彦钵萨离世,乞颜部和札兰台部的战事陷入焦灼,翟王和班列他们更不允许特木尔巴根离开了。
乞颜部族的勇士本就数量不够,只能全员皆兵,“再者,狼主是谁我们都还不知道,你去了又能如何?”
如此,铁柱就只能一封封鹰讯往极北发,但却从来没收到过任何的回音。
也是后来老梅录去极北找回了赛赫敕纳,王庭的动荡渐渐平息,驻扎在奈龙绿洲的联军军心稳定,这才给了乞颜部喘息之机。
“那你的亲人呢?”顾承宴不想回忆过去那一年的经历,便打断了铁柱,“都还好吗?”
“都还好、都还好!我乌罕特还给我新添了个闺女呢!改日我让她抱过来给您瞧瞧!白白的、眼睛好大,可漂亮了!”
这是高兴事,顾承宴自是欣喜。
他翻了翻炕上,找出来一兜金叶子,从中抓了一把递给铁柱,“给孩子。”
特木尔巴根愣了愣,当场跪下去叩谢行大礼——
草原上的金子价贵,大多时候牧民都是以物易物,这样多的金叶子可真足够他们家用上三五年了。
顾承宴让铁柱起来,“都过去了,都好了。”
铁柱想了想,也跟着嘿嘿乐起来,他捧了金叶子收好,然后用袖子擦擦脸,点头道:“是是是。”
不过看着顾承宴和小狼主,特木尔巴根打从心眼里高兴,“我就说您不会在极北那样待一辈子的!”
顾承宴有智计、有筹谋,还懂得占星卜算、布阵行军,汉人百姓那样爱戴他,怎么可能只因为皮相?
“不过遏讫,札兰台部那些小人,你们还是得当心……”
顾承宴看他陡然神秘的眼神,以为铁柱也是听信了流言要说那波斯女奴的事。
——他现在算是感受到,草原上的消息闭塞了。
结果铁柱的想法明显异于常人,他虽也是在说波斯女奴和札兰台·蒙克,但他说的却是——
“什么女奴都不如您,她又不是仰知天文、俯察地理的,又不通骑射也不知韬略,总有红颜迟暮的一日。”
顾承宴:“……”
“狼主再娶七个八个遏讫都没事,要紧的是蒙克此人不足信,他今日能出卖父亲苟活,明日同样能出卖王庭和自己的部族。”
铁柱很认真,“您和主上,一定要提防这种两面三刀的小人。”
札兰台部地缘偏南,一直和汉地走得很近,能学会蒿指法,也是有这样的因由。
蒙克虽没有武略,但确实比他父亲难缠。
顾承宴点点头,谢过了特木尔巴根,话糙理不糙,至少铁柱是真的在替他们着想。
“嗯,我记着了。”
聊了聊草原,说说铁柱知道的各个部落事,话题绕来绕去,忽然就绕到了中原——
“听说中原皇帝大婚了,过几个月还要选秀。”
大婚?
顾承宴蹙眉,“是沈家姑娘?”
“啊?”铁柱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联想了一会儿恍然摇头道:“您说他要娶的皇后?不不不,是姓萧。”
……萧?
这倒奇了。
顾承宴记着,前世凌煋是娶了宰相的女儿沈氏,而沈相原本定下的那位户部检校则莫名因罪流放。
至于萧氏……
顾承宴想了想,前世这一位也进了宫,但是封的是贵妃,她家是泥腿子武将,算是跟着凌煋打天下的旧部。
“那……沈宰相的女儿呢?”
“咦?”铁柱满面惊讶,“您、您连这个都知道啊?!她、她被你们皇帝赐婚给一个户部的什么人了。”
“户部检校陆元朗?”
“诶对!是这个名字,您知道啊?”特木尔巴根像看神明一样看着顾承宴——
汉人的国师都这么厉害的么?
明明远在草原王庭上,竟然对中原皇室发生的事情了若指掌,还知道的这么详细。
顾承宴抿抿嘴,这位陆元朗,就是当年送他和亲时、被吓破胆没能成功上前交换国书的那位。
前世,沈相对他寄予厚望,一直拉拢、提拔,想培植成自己的党羽,更将唯一的女儿许给了他。
但后来沈家小姐还没来得及出嫁,陆元朗就被御史台弹劾了一桩收钱减税、差额卖地的罪状。
凌煋震怒之下,判了陆元朗流徙,而沈家和陆家的婚事也就此告吹。
再一年后,凌煋承受不住压力,一为平衡前朝各方势力,二也是想拉拢京中高门,终于松口选秀:
最终是择了沈氏做皇后、萧氏做贵妃,以及其他一些文武朝臣的女儿、妹妹充实在后宫里。
其实入京前,顾承宴就劝过凌煋,可以迎娶西北睿王或者寒门武将的女儿为正妻,以对抗京中高门。
但那时的凌煋根本不听劝,两人还为此大吵了一架。
顾承宴只觉得是凌煋不可理喻,但如今想来——或许凌煋是一直揣着对他的心思,所以才抵触成婚。
不知他在草原这三四年里发生了什么,凌煋竟然敢公开跟沈家为首的京中高门叫板了:
指婚让沈氏遵循婚约嫁给陆元朗,然后又迎娶了顾承宴早就建议过他的萧氏为正妻。
顾承宴沉眉,只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凌煋性子阴沉、城府极深,最善隐忍伪装,他能从一介冷宫皇子夺位登极,各种手段不可不谓不老辣。
若无万全把握,这人很少会冒然出手,敢这样对付沈相,那他肯定是自觉已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心中隐约有个猜想,顾承宴摇摇头,又问铁柱:
“那这半年来,边境上的情况呢?我的意思是,中原那边有没有特别调兵、或是增添驻军。”
铁柱想了想,正准备摇头,但动作却突然顿住,眼睛也从瞪着,变成了铜铃一般的大小:
“……您、您真是神了!”
中原在边境上确实没有增添兵力,但却挪动了不少百姓过来开垦荒地,原本渺无人烟的平原上,已经多出来了许多棚屋。
乞颜部的先锋勇士们一早探到了这个消息,报送给班列后,班列觉着并不是什么大事——
中原汉人多,或许是因为原本的聚集地住不下了,搬迁过来开垦新的农田也不是什么怪事。
“……是屯田。”
一听是搬迁了百姓过来,顾承宴就全都知道了:
这一世的凌煋通过迎娶萧氏为正宫皇后,私下许诺一众泥腿子武将重利,以此换得他们的支持。
屯田屯兵是旧法,由朝廷征调士兵到边疆,平日里务农、垦荒,到战时就能直接拿起武器来成军。
这法子算是中原从草原学来的:戎狄就是这样,战时是勇士、平日是牧民。
看来凌煋还是想对草原用兵,甚至都不在乎朝廷各方势力的平衡,开始急功近利、做法偏激。
顾承宴前世就警告过他,武将世家是好,能联络但不能倚重,他起兵于微末、更多要重视的是人心。
礼贤下士、知人善任,这样才不会让一开始跟着他打天下的武将们寒心,也不会开罪那些高门旧党。
沈宰相是朋扇朝堂,但他们京中高门并没有兵力,真正打起仗来,还是要仪仗朝廷养着的武将。
娶高门贵女和寒门武将女都是平衡前朝的有力手段,但这过程不能偏倚、不能加恩,否则任何一方势力壮大起来,另一方都无法保全他的皇位。
但如今看来,凌煋已经全不在乎这些了——
且不说他那样的性子和将门女能不能处得来,沈家被他下了这样大的面子,往后肯定还会给他添堵。
朝堂里危机四伏,后宫也不见得安稳,凌煋就胆敢屯田驻兵……这是真的很想攻打草原了。
顾承宴将其中厉害关系与特木尔巴根简单说了说,让他一定提醒族中亲近的勇士注意边境动向。
“狼主那边,我会与他说。”
特木尔巴根这会儿已经全然当顾承宴是神,他说什么他都信,点头如捣蒜、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是,我回去就与班列讲,让他们也盯着些札兰台部,万一他们跟中原汉军勾结呢。”
顾承宴点点头,铁柱的考虑也很周全。
班列是戎狄军中的一个官职名,算是中原军中的小队长一类的职务,但因草原全员皆兵的缘故,班列也可以理解为中原的村长、乡长。
两人这儿正说着,门帘一挑,先蹦蹦跳跳进来的人是穆因,他是背对着用屁股顶开的帘子:
“让一让、让一让喂!新鲜出炉的炙羊羔来喽!”
顾承宴和特木尔巴根同时回头,看见他和赛赫敕纳端着一个大大的铁盘进来,肉香瞬间溢满整个毡包。
那炙羊肉明显出自赛赫敕纳的手笔——
戎狄烤羊都是将羊整个往火上一架,只有跟他在雪山别院住了三年多的小狼崽,会在表面涂抹酱料。
掏空的羊腹内,还有赛赫敕纳专门塞进去的薯蓣、都是用叶子一包包捆扎好的。
“开饭啦乌乌,”赛赫敕纳看他一眼,“尝尝看,我今天可是按着你说的步骤顺序烤的。”
特木尔巴根一看这状况,连忙起身告辞。
顾承宴想拦都没拦住,只能看着铁柱脚底抹油地从白帐中跑了出去。
剩下的穆因又完全相反,小孩一点儿不觉得自己多余,坐下来就从羊腹中掏出个小薯来啃。
结果嘶地一声被烫着舌头,又连忙找凉水来猛灌。
顾承宴眨眨眼,最终放弃地向赛赫敕纳伸出手,让他抱自己过去,“这么多,我们也吃不完……”
赛赫敕纳撇撇嘴,然后踹穆因一脚:
“两个前腿还有脑袋,你带去送给刚才那个胖叔叔还有敖力,余下的你就自己吃。”
“哎!”穆因乐呵呵的,“好嘞,师娘!”
过了这么几日,赛赫敕纳当然已经搞清楚了这个称呼的含义,但他只是斜了穆因一眼,并未发作。
师娘就师娘,反正也是在说他和乌乌天生一对。
穆因年纪虽小,但分羊拆骨的动作很利落,没一会儿就给那头小羊的两个前腿和羊头连脖子卸下来。
他取了油毡布分别包了系在身上,一蹦一跳站起来走到门口,“那我走啦,师父师娘吃好——!”
说完,还冲顾承宴伴了个鬼脸。
小羊羔是新生的,肉质很新鲜,剩下这点分量顾承宴看着给他们俩吃倒是刚好:
他吃不了多少,但小狼崽正在长身体要多吃,取来越椒蒟酱做蘸料,两人各自卷好袖子蘸着吃。
顾承宴将刚才他和铁柱说那些重复了一道给赛赫敕纳听,而赛赫敕纳则告诉顾承宴——
“今晨,梅录收到了阿克尼特部的鹰讯,他们说翟王近日身体不适,但会派一队勇士做代表过来。”
阿克尼特翟王算起来是赛赫敕纳的远亲,他这身体适不适的顾承宴没法判断,但这是他们这么十多年来,第一次愿意参与王庭的集会。
“这是好事。”
顾承宴拿起巾帕,替小狼擦了擦脸颊。
“唔?我吃脸上啦?”
顾承宴摇摇头,笑着摊开巾帕给他看——
小家伙烤肉的时候,大约是忙着煽火没注意,脸颊上蹭上了一点炭火的黑灰。
赛赫敕纳眨巴两下他的蓝眼睛,嘿嘿笑着用手背又抹了抹脸,“这不是着急嘛……”
王庭里做的那些东西不够精细,漂亮乌乌身体不好还挑嘴,赛赫敕纳不想他来一趟库里台就吃不上好东西。
“老梅录就跟你说了这个?”顾承宴又问。
“嗯,梅录也说这是好事,”赛赫敕纳将自己羊腿上最嫩的几块肉挑出来喂给顾承宴,“这样十二个部落里,除了也速部和斡罗部,其他就都到齐了。”
顾承宴被他塞得整个嘴巴都满了,唔唔两声说不出来话,只能先费劲地嚼掉嘴里的肉:
小狼一直嫌他瘦,总是拿他在当猪在养,今天塞一顿烤羊,明天就要吃炖牛肉、喝鸡汤。
就算是后宫里的老太后,也没这样娇养的。
“除了迎接九旒白旗的仪式,其他时候都是坐着听他们聊天,乌乌要是觉着无聊,就去附近转转。”
赛赫敕纳舔舔手指,理所当然地将戎狄最重要的议事会议说成了聊天。
顾承宴横他一眼,好不容易将嘴里的烤肉送下去,仰头灌了一口蜂蜜水后,才轻声道:
“……托你的福,我也没力气去哪里呢。”
“嗯?”赛赫敕纳侧首就看见顾承宴水润的唇瓣,还看见他下巴和锁骨上隐隐泛着红的齿痕。
小狼崽半点没有反省,嬉笑着伸爪子搭上顾承宴的后腰揉了揉,“那我陪着乌乌。”
“议事会是要紧事,”顾承宴打落他的手,“你又胡来!”
赛赫敕纳想了想,环顾这顶狼主白帐后半晌,伸手在灶膛和烟道附近比划丈量了一下,然后他眼睛亮起来:
“我请他们过来,这样乌乌也能听听。”
顾承宴挑眉,正想让小狼崽不要授人以柄,赛赫敕纳就站起来用手指了指烟道:
“我在这里挡上一条厚毡布,乌乌在里面谁能知道,到时候就请他们来帐里议事就好。”
顾承宴:“……”
他私心里是觉着小狼崽在胡闹,但又确实担心赛赫敕纳会不会被那些老谋深算的大胡子给骗了。
所以犹豫再三后,还是请老梅录来参详参详,若是老人觉着不妥,那便要劝赛赫敕纳放弃。
结果老梅录看完后没什么意见,只让顾承宴到时候别出声,引起外面的各部翟王怀疑:
“我就站在外面,有什么会帮主上和您遮掩的。”
而这时候,穆因也发完了烤肉、绕了一圈回来,他蹦蹦跳跳蹿到门口,看见里面站着老梅录就没冒然进来。
直到赛赫敕纳请人来布置好了挂毯和帘帐,穆因才捂嘴嘿嘿一乐,偷偷问顾承宴:
“这个,是不是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垂帘听政呀?”
顾承宴:“……”
好,行,他从被继承的“妻妾领地”直接过渡到“垂帘听政”,穆因这坏小子还真是“怪会说话的”。
他拍了穆因脑袋一下,吩咐他记着巩固基本功,午后帮他遛马的时候不要跑太远。
“知道啦、知道啦,我不走远,也不给你惹事。”
顾承宴吃了羊肉,又说了这么多话,眼皮略沉,给穆因交待完这些事情,就慢慢靠在赛赫敕纳肩膀上睡着了。
赛赫敕纳扫了穆因一眼,然后给人轻手轻脚抱起来送回了炕上,然后慢慢盖好被子、收拾了屋子。
穆因还是那个穆因,他一点儿不觉得自己留在这儿多余,反而拖了个小板凳坐到灶膛边,托起双腮、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
——真好。
穆因眼巴巴地望着,师父和师娘这样子真好,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讨到了漂亮乌罕特。
他一定要找像师父这样的,或者将来,他可以跟着师父去中原找一个:聪明漂亮、武功又厉害的姐姐。
也幸好顾承宴是睡着了,而赛赫敕纳从来不在乎别人看不看他和乌乌——雪山上,狼王和狼后互相咬耳朵、舔头腭的时候,旁边的臣子可都是看着的。
所以没人赶穆因,他也就那么高高兴兴留在了毡帐内,一直到最后一个部落到齐,他才恍然地跑出去遛马。
顾承宴的那匹大白马其实并不算草原上最好的跑马,戎狄勇士每个人从小要养三匹马,其中最好的用来行军迁徙、差些的拉车,中间剩下的多半是卖到中原。
中原汉人不懂马,总是喜欢挑选那些被毛很长、腿长、看上去个子很高大的马。
但实际上,他们戎狄的跑马、战马个子都不高,马腿要粗短壮实的,这样才能在草原上日行数百里,且连续十多日不歇。
像是汉人和西域人很推崇的汗血宝马,即便有他们戎狄跑马的速度,但也没有戎狄马的耐力。
真正的戎狄马不畏寒冷、耐受力极强,它们精壮又皮厚毛粗,极端恶劣的情况下甚至能啃草根、饮雪水,也很少因快跑而肺里出血。
这匹白马应该就是被牧马人赶着要往南方卖给汉人的,但大抵经过乞颜部的时候,被特木尔巴根看中。
如此几番辗转,才会又被带到极北,然后成了顾承宴的马,陪着他经历两场雪崩、一场白毛风和地动。
穆因有他自己从小养大的一匹黑马,他给它取的名字叫黑电,希望马儿跑起来像闪电一样快。
他的这匹马就是正宗的戎狄马,个头虽然矮些,可眼神锐利、跑速极快,抢新鲜紫花苜宿时,还能猛然发力给大白马整个撞开。
穆因教训了黑电好几次,最后实在怕自己的马给师父的宝贝白马撞坏了,每回他都是分开去遛马。
黑电早上才由他骑了一路,这会儿正好带着白马出去附近走走,库里台附近有茂盛的草场,也能让阿白这匹馋马吃个够。
穆因牵着马走走停停,自己扯了一根芦苇在手里甩着玩,大白马也挺高兴地低头找嫩草嚼着吃。
一人一马正信步逛着,突然穆因就感觉到脚下的地面震了两震,而那素来贪吃的大白马,竟也停下了吃草的动作、圆耳朵动了动,抬首看向前方。
库里台位置特殊,周围数十里都是连绵起伏的草荡,穆因他们前方五六里,就是一个下冲的缓坡。
白马看着那个缓坡良久,并没有继续低头吃草,反而过来拱了拱穆因,用牙咬着他的毡袍、想拽他走。
穆因怔愣了片刻,弯腰压低声音,“阿白,那边有人来了是不是?”
大白马的前蹄刨了刨地,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穆因瞬间警惕起来——
过来库里台议事的各部翟王都要早早亮明自己部落的旗帜,而且不说是大张旗鼓,至少不用悄悄靠近。
那些人躲在草荡里,从他们的位置几乎看不见一点儿人影,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按着穆因从前的性子,他肯定是要亲自上前一探究竟的,但走出去两步后,又猛然想起顾承宴的嘱托。
穆因镇定下来,在原地踱了两步后,决心还是先回库里台报信。
能让草地震颤起来,对面来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带这样多的人来库里台,而且来意不明……
穆因拍拍大白的脖子,一跃上马后正准备赶回去报信,结果白马才跑了一步,穆因就感觉脑后嗖嗖生风。
他甚至都来不及躲,就被一圈套马索勒住了脖子,穆因也机灵,关键时刻,他用力踹了下马肚子:
“阿白——!”
大白马在圣山那样恶劣的白毛风天里都知道下来找人过去救顾承宴,这回,它应该也明白自己的暗示。
穆因一手护住自己的脖子,另一手很快松开缰绳、双脚也脱离了马镫。
就在他被拽下马的同时,他看见湛蓝色的天空里嗖嗖射出了不少箭簇,但大白马灵活,还是很快脱逃了出去。
看见白马顺利脱逃,穆因也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他没受伤,但此时此刻,他相信自己昏过去比睁着眼睛能得到的情报多,所以干脆装死。
套马索另一端的人等了一会儿,见草原上没有其他风吹草动,才慢慢猫着腰、轻手轻脚过来。
穆因听见几个男人重重的喘气声,但并未听见他们说话,只能由着他们捆了自己,然后被抬起来往草荡下走。
穆因数着抓他那几人的呼吸,发现在百息之后,他们停下了脚步,给他重重丢到了地上:
“王,在附近发现的。”
穆因听见脚步声,然后就感到面庞上扫来一道犀利的视线,紧接着下一刻,就有一道劲风劈了过来。
“呃……”他都来不及格挡,就被来人一掌敲晕。
穆因勉强睁了睁眼,却只隐约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他有着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天生笑唇:
“要睡,就好好睡。”
等穆因彻底耷拉下脑袋,那男人身后另外一个与他有七八分相像但身材更魁梧的汉子才转过来:
“不杀?”
“杀了?”那华服男子轻声笑了笑,“杀了就没有退路了,兄长知道,我从不做这样的事。”
魁梧的男子沉默半晌后,用眼神瞥了地上的穆因。
“你们先给他蒙上眼睛关起来,”华服男子吩咐,“等我去库里台看看情况再说。”
两个勇士领命,给穆因蒙好眼睛架起来后,又问:“但他的马套走了,特勤,我们需不需要……”
“一匹马而已,”华服男子没当回事,“不必。”
与此同时,在库里台。
“……萨满、大萨满,”小黑卓捧着神袍,着急地在毡帐外呼唤了好几声,“大萨满!吉时快到了!”
本来这件伺候萨满起身梳洗的事情轮不到他这个黑骨头,但这些日子,大萨满的其他弟子都被他责骂过。
那些弟子狡猾,便将这苦差事推给了小黑卓。
小黑卓接过神袍,只能硬着头皮来请大萨满,但他无论怎么呼喊,毡帐内却只是听见呼呼鼾声。
自从札兰台·蒙克送了那个金发美人后,大萨满已经很久没有教弟子什么新东西了,平日也就只顾着跟那个女奴厮混。
其他几个弟子乐得清闲,唯有小黑卓满脸担忧,偶尔忍不住还会劝劝大萨满。
结果自然是非打即骂,甚至会被大萨满惩罚他跪在毡帐外一天一夜、还不许吃饭。
眼看库里台上的歌舞已经响起,小黑卓实在担心,便大起胆子挤进帘帐。
帐内大萨满和那个金发女奴还在熟睡,小黑卓又叫了两声,最后没办法只能扯了扯大萨满的手:
“萨满!大萨满!”
这回,他用力的拉动总算是给大萨满弄醒了,刚睁开眼睛的人看清楚是自己的奴隶,便不满地一挥手:
“你好大的胆子!”
奴隶不经允许就闯入主人的毡帐是死罪,但大萨满此刻躺在温柔乡里,打了个呵欠还想继续睡。
“大萨满!”小黑卓顾不上那许多,“吉时快到了!您赶快起来更衣吧!”
“时间?什么时间?”
大萨满嘟哝了一句,正想说小东西是不是不要命了,结果听见外面的长号声,他才一下惊醒。
“你、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他手忙脚乱地从床上跳起来,抓住了神袍就往身上套,那女奴还嘟哝着发出娇声想缠着他继续,大萨满只能先吻她一口安|抚住,“我还有要紧事……”
女奴撅了噘嘴,打了个呵欠又继续睡。
倒是大萨满看了跪在一旁的小黑卓一眼,“怎么是你来?黎阁和柘姆呢?”
小黑卓不会撒谎,一五一十地说明情况,说是那两位弟子都推说有事,才让他来请。
男孩始终记着自己的身份,等大萨满问完话后,还低下头请罪,说他是一时情急才会闯入主人毡帐的。
大萨满听着外面越来越急促的鼓点,匆匆给鹿角神帽戴到头顶后,挥挥手,疾步走出:
“算了算了,这次恕你无罪。”
小黑卓低头谢恩,但在抬头的瞬间,却发现大萨满在情急之下竟将神袍两侧的搭扣系错了。
他开口想叫住大萨满,但外面的铜锣鼓点阵阵,终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
库里台上,老梅录看起来还是一派从容,但藏在毡袍里的双手明显已经捏紧:
库里台祭祀是要紧事,大萨满怎么还没出现?!
眼看台下的翟王们都开始交头小声议论了,老梅录正想请人去催,才看见大萨满匆匆忙忙赶来。
虽然他脸上涂了油彩,在台下的人看不清,但老梅录和赛赫敕纳还是第一时间就瞧见了他颈侧明显的吻痕。
赛赫敕纳只是挑挑眉,没多在意,但老梅录却眯起了眼睛,两条眉毛都狠狠拧在了一起。
好在有惊无险,吉时总算是赶上了,大萨满主持着拜祭了腾格里也没有出什么岔子。
之后,就是邀请到场的各部翟王到狼主白帐中议事,帐内,也早早准备好了东西两侧各五把的交椅。
其中与王庭关系较近的阿利施、巴剌思两部坐了头两把,而剩下的那牙勒、兀鲁、也速、乞颜等则依次分坐。
因为札兰台部挑起战事,所以蒙克这回的座次就在最末、靠近门口的一个位置。
他倒坦然得很,照旧是堆满了笑脸,甚至能笑盈盈接下乞颜部翟王递来的嗖嗖眼刀。
老梅录作为王庭的总管、三任狼主的身边人,自然是代赛赫敕纳主持这场议事:
“内乱业已平息,先狼主的魂灵也能上达长生天,如今各部也可好生修养,今日邀各位来议事。一则是为着彼此熟悉,二则也是想听听各位对王庭的主张——”
赛赫敕纳之名,这些翟王自是早有耳闻。
他们从札兰台部一役起,就各怀心思地暗中观察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小狼主:
查检他的智计、观察他的勇武,也在看他能否坐稳狼主位、稳固草原的统一和太平。
其中巴剌思部和阿利施部都率先表了态,他们和赛赫敕纳相处日久,自然是相信他的手段和能力。
乞颜部和札兰台部也紧随其后,乞颜部翟王是感激赛赫敕纳帮他终结了战祸,蒙克则是适时表忠心。
剩下的兀鲁部、捏古斯部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
只有不古纳惕部的翟王看着那牙勒翟王腔调古怪:“稀奇,你们那牙勒竟能跟阿利施坐在一起了……”
那牙勒翟王没说话,只是冷冷扫了他一眼。
阿利施翟王却睨着他哼笑,“怎么,您这是想挑拨离间?告诉你,我们不仅坐在一起,我们还互结了均坦。”
不古纳惕翟王一愣,脸上的表情倒有点变了,他坐正,看了眼坐在正中的赛赫敕纳:
阿利施部和那牙勒部的世仇宿怨都能化解,看来这位小狼主确实有点本事。
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好说服的人,不古纳惕在西北草原上可是大部,部族人数比阿利施部还多上许多。
若不是梅录这狡猾的老狐狸先一步去极北草原迎回这位第七特勤,他是曾经动过心思——想要去找被驱逐的斡罗部和第三特勤科尔那钦的。
只是想到科尔那钦今年二十六岁,已经没那么好掌控了,他才在犹犹豫豫中错过了机会。
如今赛赫敕纳已经稳坐狼主位,他也只能屈居其下继续当个普通翟王。
看着在场十个翟王大多都已经宣誓效忠,他也不好再针对赛赫敕纳说什么,只能转头问老梅录:
“我听说,在伯颜部于库里台盟约时,曾订立下三个成为狼主的条件——其一是血统,其二是势力,其三是实力。是不是?”
梅录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这血统一项上,赛赫敕纳是先狼主的小儿子,母族又是高贵的阿克尼特,所以毋庸置疑。
实力上,赛赫敕纳即位后,立刻带领王庭联军和阿利施、巴剌思两部的勇士平定了札兰台乱,众人皆服。
“但您……”不古纳惕翟王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您似乎并没有自己的兵马吧?”
老梅录早料到这位不安分,四两拨千斤地顶回去,“既为狼主,草原上的子民,自然都是他的兵马。”
不古纳惕翟王笑了笑,倒是没再说什么。
他站出来挑刺,当然不是为了造反,他只是适时给这位小狼主一点警告,让他重视不古纳惕部。
有老梅录解释,赛赫敕纳也乐得闭口沉默。
他其实想说,他的族人多得很,只是都在雪山上,而且还在等着他回去收回领地。
老梅录见不古纳惕部翟王没话说了,便环顾周围一圈清了清嗓子:
“那按着规矩,我们就共同推举赛赫敕纳为狼主,诸位,都没有异议吧?”
那十部的翟王都摇摇头,就连刚才说难听话的不古纳惕翟王也拿起了系着他们部落彩绸的箭。
“等等——”
狼主白帐的帘子却在此刻动了动,挑帘进来一个华服的青年男子,他环顾一圈众人后微微笑道:
“我,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