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古斯兄弟愣了愣, 似乎根本没想到对手会有这位,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赛赫敕纳站起身, 不大高兴地瞪他们一眼,然后转过来挡住顾承宴,“乌乌别闹。”
刚才捏古斯勇士只用了一招,就杀掉个巴剌思勇士, 别人怎么样他不管, 但顾承宴不能涉险。
顾承宴拍拍他手背, 示意他不用慌,眼神却越过他看那俩兄弟, “你们还没回答我的话。”
捏古斯部的领地虽远在西北, 但他们对这位汉人遏讫还是多少有所耳闻——
先狼主不惜大军压境也要从中原掳他来和亲,现在这位更是下了两回九旒令要找他。
于是捏古斯·康赔笑着摇摇头,“遏讫, 您身份地位尊贵, 若是伤着您, 我们没法向狼主交待。”
顾承宴哦了一声, “那我要是坚持呢?”
捏古斯·沃讪笑一声, 挠挠头, “您那身板……只怕是挡不住勇士一击,遏讫您别消遣我们了。”
赛赫敕纳也点点头, 抓住顾承宴手臂轻声道:“乌乌很想要那些弓吗?我去。”
顾承宴摇摇头, 他当然不是想要弓。
捏古斯弓确实万里挑一,但王庭的工匠师傅未必做不出来这样的良弓, 他只是不想他家小狼丢面子。
库里台议事在即,王庭内发生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都会被放大,各部翟王也会因此看人下菜碟。
别人看没看清顾承宴不知道,但他知道捏古斯勇士用的这一招,是寸劲和擒拿的变体。中原武林也有人这么用,在近身|肉|搏时一击制敌:
以掌为刀,发寸劲时转而为爪,从背后大椎骨往下两指的位置抓紧去,拎起最脆弱的第二、三块脊骨向外一拉——就能瞬间杀人于无形。
这法子最早是西戎在用,西戎覆灭后分别向南、向北传到了中原和草原。
乌仁娜说过,这是西戎贵族虐俘取乐时发现的一种折磨人手段,叫做断骨,让人像牲畜一样瞬时毙命。
有些命大的俘虏和奴隶在被折断了脊椎骨后,还能存活一段时间,只是手脚失去知觉、浑身瘫痪。
西戎贵族就学了中原人彘、骨醉之法,将他们的四肢和大部分的身躯削去,仅留下脑袋泡到酒坛里赏玩。
捏古斯部的领地在西北,地缘关系上与西戎的旧领地以及有西戎后裔的不古纳惕部很近,他们会此法也不奇怪。
“没事的,我有把握。”顾承宴让小狼崽放心。
赛赫敕纳睨着他欲言又止,但顾承宴已绕过他,款步走下主桌案——
“若我挡下了呢?”
“什、什么?”
“你刚才说——”顾承宴负剑在手,“你说凭我的身板,根本挡不了你们勇士一招,若我挡下了呢?”
捏古斯·康咬咬牙,“那就算您胜了。”
顾承宴笑,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捏古斯部那勇士根本看不上顾承宴这样的,等他走过来后,连正眼都不瞧他。
顾承宴倒客客气气与那勇士拱了手,然后挪步踩稳,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勇士哼笑,上前就直攻顾承宴身后,他出手是快,但顾承宴有轻灵身法,侧身就闪躲过去。
一击不中,勇士皱了皱眉,转手再掏,可顾承宴再次矮身,又一次绕过了他。
两次都没能放倒对手,而且还是个看起来这么弱小的对手,勇士脸上无光,就连围观众人都发出了嘘声。
他瞪着顾承宴,不知对方用了轻功,只当是运气好,或者中原人娇小、方便闪躲。
勇士思虑再三,决定伸展双臂、防止顾承宴闪躲,一下扑上前就要将这中原人立毙身前。
顾承宴一直在观察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见他着急,便突然以一白剑连点在他肩上:云门、气舍二穴。
勇士只觉手臂一阵麻痒,还未反应过来,顾承宴就矮身与他错开,根本没让他沾着一点儿边。
顾承宴内劲溃散,也经不得长时间的消耗,趁勇士因惯性向前扑,他一白剑在手转了个剑花、以剑柄点勇士后背。
他没用多少力,只以寸劲急送,勇士感觉被人从后重重推了一把,然后就脸朝下狠狠摔在地上。
面庞、手脚、肩膀全部着地,无论是按照哪种戎狄摔跤规矩,都已是输了个彻底。
顾承宴收剑,挪步垂首看向勇士:“你输了。”
勇士满脸不可置信,仰头看他时脸都憋红了,又是羞愧又是难堪,“……再来!”
顾承宴却不和他打了,默默后退一步道:“刚才你们不是说了,只要我能挡下一招,就算我赢么?”
“我如今,可是已经挡下了他足足三招。”
捏古斯兄弟早看呆了,直到顾承宴发问,才恍然回神叫住那个勇士、让他退下。
勇士在一片嘘声中讪讪下场,顾承宴则回头让巴剌思部的勇士去取走那柄长弓。
“怎样,还来么?”
捏古斯兄弟此时已经有些犯悚,但他们身后的一众勇士却不太服,纷纷嚷嚷着要上前一试。
赛赫敕纳压着眉、心砰砰直跳,生怕顾承宴出什么事。他一边担心,一边已暗暗给捏古斯部记了好几笔。
“遏讫,这……”左右兄弟还算没完全失去理智,汉人遏讫明显是个高手,犹豫再三后,他们道:“我们比摔跤,您……您这不是用了兵刃么?”
顾承宴就知道他们要这般讲,便是痛快地给一白剑丢向赛赫敕纳,“接好。”
赛赫敕纳接剑,不确定地看向顾承宴,乌乌的剑法很厉害,但摔跤……
顾承宴只是对他粲然笑着,然后转身,“既如此,我们正经比一回?”
捏古斯部勇士的战意都被挑起来,纷纷跃跃欲试想要上场,最后是其中一个看着肌肉很结实、个头也不高的勇士上前抱拳拱手与顾承宴一战。
“请——”顾承宴错步,双膝微屈,右手背在身后,左手亮出来微微曲肘做出一个亮相姿态。
那勇士看他一眼,突然爆发冲上来、腰一弯就伸手想抱顾承宴的腰,妄图用蛮力给人推倒。
一众捏古斯勇士们也高声叫唤想给自家兄弟助威鼓劲儿,王庭这边的勇士则是提心吊胆地盯着顾承宴:
这是戎狄摔跤里比较需要速度和力量的一招,很多勇士练习三五年都不一定能成功。
即便成功学会了,也很容易在实战的时候因为冲锋的时候用力太猛、反会将自己摔在地上。
他腰间系着好几条恩吉希,一看就是部落里摔跤的顶尖高手,这招一定成功过很多次。
就连那牙勒翟王都忍不住摇摇头,和坐在身旁的穆因说:“遏讫……这局怕是悬了。”
穆因瞟了一眼,根本不在意,还伸手抓了前面一条烤羊腿来啃,“您就瞧好吧!我师父绝不会输。”
那牙勒翟王皱皱眉,正想说小王八羔子不要轻狂,结果面前的案几传来咚地一声巨响,他一抬头,就看见那勇士不知怎地竟被甩到他们的桌前。
那牙勒翟王:“……”
莫说是他,就连那勇士本人都不敢置信,连连抬头确认了三回,还看看自己的手,以为这是在做梦。
顾承宴偏偏头,轻笑一声收势:“怎么样?还来么?这局我没用兵刃,应该算我胜了吧?”
捏古斯兄弟:“……”
“是邪|术!”一个捏古斯部的勇士突然大叫起来,“这肯定是中原邪|术!”
邪|术?
顾承宴闷笑一声,“怎么许你们用西戎传下来的虐俘招数,就不许我用中原的武功?”
听见“西戎”二字,那牙勒翟王啊了一声,巴剌思部和阿利施部的勇士们也纷纷恍然:
“是西戎的断骨之法!”
“他们怎么会用西戎的断骨法?西戎不是早灭亡了吗?而且之前就提过不能在摔跤比赛里用这个!”
“不公平!这场比赛不公平!赶他们出去!”
王庭勇士们不满地怪叫起来,尤其是巴剌思部的一众勇士,他们叫嚷着就上前推搡:
“滚出去!我们不欢迎你们这样的小人!”
捏古斯兄弟面红耳赤,挣扎着想要解释,而老梅录也适时站起来,“沃、康,你们过分了。”
老人一步一步走下来,气势和威压十足:
“我是收着鹰讯才让你们进入王庭,本以为你们是真心来恭贺狼主即位,没想,你们竟是来闹事挑衅。”
老人摇摇头,正想说什么,赛赫敕纳就再也忍不了一刻,自己走过来挡在了顾承宴前面:
“若捏古斯部不是诚心恭贺,那便请你们翟王修书、下鹰讯,我不介意有第二个札兰台部。”
这话就说的有些重了,顾承宴都摇摇头,让小狼崽不要这样凶人,可他哪里知道赛赫敕纳的心情——
他家小狼都快被吓死了,顾承宴每打一场,他的心都七上八下,简直是比对战棕熊还紧张:
捏古斯部可恶!
赛赫敕纳大踏步上前,将顾承宴整个拉到身后,“你们最好能给出个合理的解释,不然——”
他挥了挥拳头,刚才的警告他说到做到,打仗他不怕,但谁欺负乌乌,谁就要千百倍地付出代价。
捏古斯兄弟这次总算是慌了,他们着急跪下,坦言自己也是听信了传言——
“主上,我们部落绝没有半点不忠的意思!我们、我们只是……”
康、沃两人对视一眼,看看赛赫敕纳又看了眼被他护在身后的大遏讫,犹豫再三还是小声道:
“我们只是气不过……”
“气不过?”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两兄弟也不管是不是丢脸了,只能将他们听到的传闻和担忧悉数倒出——
赛赫敕纳听了一会儿,发现这件荒唐事竟然又和那女奴有关,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再生气也罢,赛赫敕纳并不会像先狼主一样拿着王庭勇士和奴隶们出气。
他胸膛起伏两下后,猛然转身拖长了声音叫顾承宴,“乌乌——”
当初他就该给那女奴送走,真是平白多出来这么些事,还险些伤及漂亮老婆。
顾承宴哭笑不得,小狼崽当真是一点儿不要面子,当着这么多人撒什么娇?
老梅录咳了一声,让捏古斯兄弟起来,然后简单解释了那女奴的去向。
知道他们的担心根本是误听谣传后,捏古斯一众勇士脸上都多少现了赧色,尤其是那个不分青红皂白杀了巴剌思一员勇士的。
他们不尴不尬地跪在宴会中间,王庭勇士们也不欢迎他们,阿利施部翟王也瞧不上他们、不愿让他们坐。
捏古斯兄弟实在无法,只能再三道歉、留下了那一整筐的良弓,又许下重诺会再送东西来弥补,才灰溜溜地离开了王庭。
那牙勒翟王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良久后才端起酒碗慢腾腾抿了一口,“你……算你小子走运!”
他没想到中原的汉人这么有本事,更没想到这位大遏讫竟还知道这么多戎狄旧事、能看出西戎的断骨法。
穆因得意极了,哼哼两声后也端起酒碗、碰碰翟王的,“老头,你的老脑筋要改一改了。”
至于顾承宴刚才使的那一招,穆因才不打算告诉别人——中原武功博大精深,他们都不懂太极的厉害。
顾承宴牵起赛赫敕纳的手拉人回到桌案上,亲自捏了枚樱桃喂他,“好啦,阿崽不生气。”
赛赫敕纳撇撇嘴,气呼呼地咬樱桃核:
哼,乌乌根本不懂!
倒是众勇士被顾承宴刚才亮的那一手惊艳到,几个人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终选出一位做代表,上前给顾承宴敬酒:
“遏讫,我、我们敬您!”
他们脸上带有赧颜,一是为之前私心里看不上汉人、瞧不起这位嫁过来的汉地国师;二是为他们传的那些不干净言语。
草原民族敬重英雄,顾承宴虽来自汉地又是他们的遏讫,但——伯颜部的先祖,不就是一位英勇的夫人。
勇士们目光灼灼,看向顾承宴的目光赤忱坦荡,还有好些在嫉妒穆因可以拜顾承宴为师。
然而,顾承宴刚伸手想去端酒碗,赛赫敕纳就从旁不客气地挡下:
“乌乌身体不好,不能喝酒。”
几个勇士愣了愣,倒确实想起来——
这位遏讫来到王庭时就生了好重一场病,也是因为那场病,先狼主才会给他送到极北草原上。
“呃……那我、我们……”
最前头的小勇士急出了满头大汗,而他身后的一个勇士则上前来,机灵地说出一句:
“那、那就请遏讫‘以茶代酒’?我们、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蛮佩服您的。”
顾承宴刚想开口说什么,赛赫敕纳就直接面无表情截口:“王庭没有茶。”
顾承宴:“……”
勇士脸都涨红,“那、那汤也是……”
顾承宴实在看不下去,掐了小狼崽一把后,对着那一众勇士笑了笑,“不如让你们主上代我喝吧。”
说着,他顺势就给酒碗塞到了臭小崽手中。
赛赫敕纳抿抿嘴,虽接了酒碗,但在举起酒碗的前一瞬,却忽然顿住。
他看了一眼顾承宴,然后当众摇头道:
“不,我不能喝。”
勇士们再迟钝,也终于意识到狼主在生气了,他们尴尬地站在坐席前,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
“乌乌不喜欢我喝酒,”赛赫敕纳大言不惭,“我要是吃醉了回去,会被他揍的。”
勇士们呃了一声,眼睛飞快眨动,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赛赫敕纳还尤嫌不足,故意压低了声音、竖起手掌半挡在顾承宴那一侧:“而且会被揍得很惨很惨!”
顾承宴:“……”
这坏孩子,怎么还乱讲话。
他什么时候因为喝酒揍他了?
于是,他手指一拧,掐了一把小狼崽的大腿。
“嘶——!”
明明顾承宴都没怎么用力,但赛赫敕纳就是叫得像是多痛一样,还故意对那些勇士挤眉弄眼:
“瞧见没,好凶的。”
“……”顾承宴服了。
一众勇士也知道了,纷纷讪笑着退下,不再敢上前跟遏讫套什么近乎——狼主可宝贝着呢。
而这一幕落在那牙勒部翟王眼里,却让他想起了远在极北的妻子,他长叹一口气后拍了拍穆因的肩膀:
“既拜了师,往后就好好学。”
穆因扬了扬眉知道阿塔这是松口了,允许他留在王庭跟着顾承宴学武艺了。
少年嘿嘿一乐,半晌后看着远处烧的很旺的篝火,也做出自己的保证:
“阿塔放心,我不会再给部族丢脸了。”
赛赫敕纳劝退了那些上前想要敬酒的勇士,也让王庭内其他人等,比如阿利施部翟王放弃了上前攀谈的心。
老梅录摇摇头,自转回到金帐内,给捏古斯翟王去鹰讯——警告他不要误信流言,库里台议事在即,草原必须心齐。
这场宴会本来就是阿利施部给那牙勒部准备的,赛赫敕纳看着那两位翟王喝得挺好,当即就起来拉着顾承宴离席。
顾承宴知道自己拦不住小狼崽,只能抱歉地对两部翟王和勇士们点点头,由着赛赫敕纳牵着他离开。
两人手牵手、有说有笑的背影落在远处毡帐一个姑娘的眼里,阿丽亚站在一处篝火旁,满面都是惊讶和震撼。
她根本没想到,大遏讫还有这样俊的功夫。
阿丽亚来王庭,只是因为族人和妹妹都在札兰台·蒙克的手上,她不得不来接受自己的命运、跟着狼主。
但是顾承宴安排她跟着勇士习武的这几日,阿丽亚一直以为是大遏讫针对她,是拈酸吃醋的争锋相对。
但没想到,顾承宴根本不在意,让她来习武练箭,似乎真的只是给她找了件事情做。
阿丽亚抿抿嘴,又远远巴望了顾承宴一眼,然后才悄悄返回自己的营帐,或许——
或许她可以找大遏讫帮忙,他智计无双,或许能有法子帮她把族人救出来。
只是在那之前,阿丽亚决心好好跟着王庭几位勇士师傅学,不再用媚功手段躲懒。
她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能够帮上大遏讫的人,这样将来她才能帮助族人脱离苦海。
顾承宴由赛赫敕纳牵回了毡帐,他才掀开帘子,就被毡帐里涌出的滚滚热浪扑了个跟头。
帐内炉火烧得很旺,不仅是灶膛里蹿着橘黄色的火焰,炕边一圈还摆了好几盆银骨炭。
这种炭烧着无烟,表面呈白霜、亮银色,在铜盆内点燃后能烧一整晚,是晋府特贡入宫的御用之物。
赛赫敕纳不知从哪儿搞到了这么多盆银骨炭,还一口气烧了七八盆,当真是奢靡铺张。
顾承宴正想与小狼崽好好聊聊,转头就在一片氤氲白雾中,窥见个半掩在炉灶和烟囱后的大浴桶。
“这……”
“乌乌今天累了,”赛赫敕纳从后拥住他,手搭在他的腰封上,“所以我准备了这个。”
草原牧民没有中原那样多的使唤佣人,他们用奴隶也多放牧、狩猎、作战,所以沐浴这种事可少得很。
像敖力他们这样身体健壮的勇士,自然可以跳入钦那河里洗凉水澡,但顾承宴现在的身体,可受不了那种寒凉。
极北草原有温汤,王庭这却没有那种方便的东西,顾承宴实在憋得慌,近来每日都要用巾帕擦身。
沐浴这种要求,或许在中原人看来很寻常,但在草原上或许有些强人所难,顾承宴也没见过草原上有浴桶。
他没说,赛赫敕纳却认真记在了心上,更是找了特木尔巴根,让他往南方、中原汉人在的地方弄来。
这些事情瞒着顾承宴悄悄进行,学通了戎狄语的赛赫敕纳与特木尔巴根沟通起来顺畅无阻,总之是不仅弄来了沐桶,还配上了沐巾、香片和其他一应用物。
顾承宴看着那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木桶,眼睛快速眨巴两下后,转身慢慢搂住赛赫敕纳的腰、脑袋枕到他肩膀上——
从那一鉴樱桃冰酪开始,他就有点明白什么叫“一骑红尘妃子笑”,如今更是开始有些担忧:
赛赫敕纳不要步周幽王姬宫涅的后尘,走上什么烽火戏诸侯的老路。
小狼崽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回搂着顾承宴,用下巴蹭蹭他的额顶,“我给乌乌按摩、擦背!”
顾承宴仰头,好笑:这像是一个狼主该说的话?
赛赫敕纳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卷起袖管忙活起来,“就像我们在雪山上一样。”
雪山……
顾承宴算是被他说动了,在圣山和雪山别院的那段时间,也算是他和小狼最好的时候了。
脱掉衣裳、泡到沐桶里,顾承宴闭上眼睛,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而赛赫敕纳站在他身后,用木瓢舀水、浇在他肩膀上。
这沐桶很大,也不知铁柱是找什么人定制的,顾承宴自己屈腿坐在里面,总感觉对面还可以坐下一个人。
……坐下一个人?
顾承宴回头,隔着雾气看了眼赛赫敕纳。
小狼崽“唔?”了一声,“我给乌乌捏疼啦?”
顾承宴笑着摇摇头,从水下伸出他沾湿的手臂,一下就给小狼的脑袋勾了下来。
咬了咬赛赫敕纳的下巴,他含含混混发出邀请,声音像是热水蒸腾起来的雾气缭绕,缠得小狼崽浑身发软。
“我……”
“来呗,”顾承宴看他眼神躲闪,“反正这么多水我一个人用也浪费了。”
赛赫敕纳点点头,先给擦背的两块巾帕从手腕上解下来,然后老老实实挂到沐桶边。
他后退一步到炕边,将自己身上的毡袍一件件解下来,脱个精|光后,却并未直接进入沐桶。
顾承宴听见水响,回头就发现赛赫敕纳竟然单独打了一盆凉水在往身上擦,“你……这是做什么?”
怎么有热水不用,反而要去洗冷水?
“我怕给乌乌的香香水洗脏了。”赛赫敕纳一边认真屈腿擦脚指头缝,一边认真回答。
顾承宴:“……”
他闭目抬手、深深扶住额头:完了,他家小阿崽已经彻底没救了。
赛赫敕纳擦擦好,然后才慢慢挪步过来落座进沐桶,因为添了一个人的缘故,桶里的水位上升、溢出去好多。
眼看小狼崽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又要站起身,顾承宴连忙用腿|夹住了他的脚,不让他再乱动了。
趁着小狼没反应过来,顾承宴顺桶边滑过去,一下将后背结结实实靠到赛赫敕纳柔软温暖的胸膛上。
呼——
果然还是这熟悉的软弹“垫子”好靠。
“行了别折腾了你,”顾承宴自己捉过小狼崽的手,将他的双手摆成一个圈,圈在他身上,“我们泡着说说话。”
顾承宴本来有许多话想要跟赛赫敕纳讲,但赛赫敕纳却将脑袋埋到他肩膀上,抢先开了口:
“我早知道乌乌很厉害,我知道他们背地里在说你的坏话、议论你看不起你,我……很想让他们知道你的厉害,但——”
赛赫敕纳磨了磨后槽牙,最后还是忍不住咬了顾承宴肩膀,“但我又有点后悔,不想叫他们知道你厉害了!”
顾承宴嘶地吃痛,下意识的动作是缩了缩脖子躲,但只缩了一会儿,就还是放松下来任由小狼崽啃:
“……这么矛盾?”
赛赫敕纳哼哼唧唧的,叼起来顾承宴肩膀上一块肉放在唇齿间磨着,“乌乌我这样是不是病了啊?”
顾承宴哼笑一声,没应他这傻乎乎的提问,只当他是酸浆果吃多了,嘴里没一句正经话。
“捏古斯部那边,老梅录会帮你应付,但你今天那话威胁的未免也太过,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
他撩起水,扑了赛赫敕纳一下,“你可就要被人说成是嗜杀好战了。”
赛赫敕纳撇撇嘴,根本没当一回事。
草原戎狄本就嗜杀、好战,每年摔跤比赛都要弄死几个人,刚才捏古斯部不也直接杀了个巴剌思部的勇士,他这才哪到哪?
顾承宴知道小狼崽听不进去,只能每回讲一点儿,然后拆成好几次、反反复复告诫——
他本来是想来草原躺着休息、快乐吃吃喝喝度过人生最后的岁月的,但没想到……还是操心命,摊上这么一个小坏崽子。
不过说起来,帮凌煋筹谋的那些日子他是觉得累,有时候甚至会找借口回青霜山躲懒避个几天。
但如今在草原上,明明赛赫敕纳自己不在乎、不盘算,他却上赶着筹谋、往远了计算。
顾承宴看着面前的热水,水面上波纹涟漪荡,水下赛赫敕纳的腿修长有力,看着就充满了力量。
他轻笑了笑,算了,谁让小狼崽可爱呢。
便是操心劳碌,他也认了。
说完捏古斯部的事,顾承宴又简单提了提戎狄其他部族,“库里台议事麻烦得很,你别不当一回事。”
“我很当一回事了——”赛赫敕纳收了收手臂,不满地勒顾承宴一下,“坏爷爷也和我说了好多遍的。”
老梅录说话行事从来是端着,每回给他讲一个部族,都要从该部的历史说起,然后讲一整个上午。
那可是足足十二个部落!
赛赫敕纳早就不耐烦了,但想着顾承宴给他说过的库里台议事重要,也就强忍着听下去。
其实也不用记什么渊源,在他看来——戎狄目前的十二个部落也就分为四个派别:
一些希望他做狼主后不要做出任何改变,循着先狼主和前面几代狼主的步子继续这么走;
一些觉得应当回到更远一些的远古,像是伯颜部还没分裂的时候,整个草原都是一个部族的天下;
一些希望他变成中原皇帝,建造华美的宫殿住着;一些则没有明显的偏向,不过渴盼平安度日。
顾承宴和老梅录都让他记住,但这些在赛赫敕纳看来根本不用记:
无论何种偏向、派系,草原牧民肯定是希望平安,渴盼着水草富裕、安居乐业。
那只要保证草原上不打仗,或者打仗也是像札兰台部这样很快就能结束,那又何必去考虑那么多。
赛赫敕纳早看出来了——
乌乌和坏爷爷都是那种走一步要提前算好几步的人,而他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怕事、不生事。
“乌乌你别担心了,我有分寸的。”
顾承宴也知道这些事情不是瞬间就能解决的,他下山助凌煋称帝也是用了足足十年。
赛赫敕纳虽是顺利承继了狼主位,开始的场面比凌煋要稍微顺利些,但……草原部落关系错综复杂,也同样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场面。
于是他回头,戏谑地睨他家的小狼崽一眼:
“哦,有分寸,谁家有分寸的狼王会管自己王庭的勇士吃醋,还说那种荒唐的话——”
什么不让喝酒、什么不胜酒力,还乱讲什么他会打人,真是……够了。
“那谁让乌乌每天分给我的时间都那么少——”
赛赫敕纳理直气壮,“隔天的早晨,你要教穆因那小东西剑法和武功,还不让我跟着学!”
“午后睡起来,你不是和坏爷爷一起欺负我,要给我念经,就是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处理俗务、自己溜出去跑马、喂羊、钓鱼!”
他抬起双手、挨个掰着手指头算起来:“每天就那么多时间,乌乌你跟敖力相处的时间都比我长了!”
顾承宴呃了一声,险些被他绕进去:
白天他确实没有时时刻刻黏在小狼崽身边,除了要教穆因剑术,他还要带着大白马出去跑、带着新的大白羊出去吃草,他忙得很。
但晚上,他们明明都睡在一处,那三四个时辰下去,怎么能说他们相处的时间少。
不过眼看着小狼崽今天这醋是吃定了,顾承宴也只能顺着他的话、想个法子哄哄他:
他转过身,捧起小狼崽的脸亲了一口。
赛赫敕纳眯眯眼睛,不满,“乌乌连亲亲都敷衍我——”他指了指嘴唇,“怎么说也要亲在这里……”
顾承宴笑,从善如流地凑过去送上一吻。
小狼崽得了亲吻,脸上的怒容其实已经消散,他还自己抿着嘴偷乐,觉着自己今天算赚到了。
但顾承宴明显还准备了惊喜给他,他等小狼笑了一会儿,然后凑近过去,攀到他耳边,吐出一句气声:
“我和他们相处的时间是很长,但——”
“但我只给你……”
最后那个字有些粗粝、甚至是下|流,赛赫敕纳瞪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他家漂亮乌乌会说出这种话。
但他爱死了这种巨大的反差,漂亮的、温柔的、从容不迫的顾承宴他喜欢,持剑嬉笑怒骂的顾承宴他也爱得不成样。
“怎么样?”顾承宴舔舔他的唇瓣,双臂圈住他的脑袋,“你这样就最特别了。”
赛赫敕纳深吸一口气,在水底下明显变出了一把长柄武器:“凶神恶煞、浸满了杀欲”。
他抿抿嘴,“这浴桶……好像也没那么结实的。”
“……那就去炕上。”
“可是……”赛赫敕纳十分老实,“铁柱说,泡澡要坚持一时、微微发汗才好,现在时间还、还没到呢?”
时间还没到?
顾承宴咳咳两声,笑得浑身都在颤——以后还多得是泡药浴、泡温汤的机会,都这会儿了还算什么时间。
小狼崽,或许真的练过东瀛忍道。
他眼珠一转后拍拍赛赫敕纳肩膀起身,故作遗憾道:“啊,那你泡吧,我嫌闷,我要起来了——”
小狼崽湛蓝色的眼瞳一黯,当场就将那些顾虑抛之脑后,长臂一捞就给顾承宴拽了回来。
“喂你……唔?!”
赛赫敕纳一口重重咬在顾承宴后颈凸起的大椎骨上,然后顺着往下到最脆弱的第二、第三骨节:
乌乌根本不知道,他那会儿有多害怕。
在极北雪山,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了,他怕自己撑不住、会崩溃。
“不是说……呜!”顾承宴的声音断断续续,“怕……浴桶不结实么……”
“坏了就让铁柱再去买。”赛赫敕纳一边磨牙一边动作,谁让顾承宴故意要来撩他。
毡帐内时不时发出嘎吱巨响,王庭内巡逻的勇士们见怪不怪,倒是穆因偷笑一声,拉着还懵懂不知、想要上前一探究竟的敖力走远了。
胡闹荒唐一夜后,再一日,就是库里台议事。
库里台是个地名,出王庭东北方十五六里就能到达,是个平坦草原上陡然陇起的高台。
戎狄的伯颜部祖先在这里|插|下了九旒旗,十二个部落在这个高台上选出了历任狼主——
高台周围种满了白桦树,台面中央还垒有一层层的涂满油彩、写有经文的圆石头:
垒石为山,以祭神灵。
石山最顶上悬有张绘狼头的白色镶金边旗帜,旗帜下方是色彩不一的十二股彩绳、围成一圈拉直钉在石山周围。
赛赫敕纳一马当先,身后跟着梅录和敖力。
顾承宴本来也应该骑马跟在他身边的,但昨夜折腾得太晚,那可怜的木桶都没能撑住、断开成两半。
所以今日,顾承宴是正经躺在了毡包里,由马车拉着跟在后面,周围还有一圈负责拱卫的王庭勇士。
库里台议事要进行好几天,老梅录已经事先派人在附近扎下了营帐,而其他各部翟王也在星夜兼程。
除了本就驻扎在王庭附近的阿利施和巴剌思两部,那牙勒部翟王算是半被诓骗来的,所以也跟在王师之中。
在库里台,狼主所在的毡包必须用纯白色的皮革覆盖,附近还要升起九旒白旗。
其他十二个部落围绕狼主和王庭的毡包往外一圈圈排开,每个部落的毡帐都只有十三顶、颜色也各异。
等老梅录交待完一应事项、安顿众人住下来后,赛赫敕纳才亲自抱了顾承宴进帐。
顾承宴一路都在睡,这会儿人倒精神,就是腰酸腿软,不然,他也不像要赛赫敕纳这样抱着。
——他真是不长记性。
顾承宴半捂着脸,回回都被小狼崽拿捏,回回去哄人,最后都给自己搭上。
唉,腿都不像自己的了。
顾承宴笑着靠到软垫上,摇头叹了口气,自己握拳锤腿,而始作俑者却还好意思凑过来、腆着个脸笑:
“乌乌别恼了,你看看谁来了?”
“……谁?”嗓子都只能发出气声。
“遏讫!拜见遏讫!”门帘一掀,进来的人身材矮小、面色偏黑,肚子上的肉走起来还是一步三抖。
他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翻皮的尖帽,身上的毡袍却明显华丽许多——应为礼服一类。
铁柱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匆忙收拾赶来,脸上的胡茬都没有刮干净。
他两颊激动得通红,眼眶里也有泪水打转:“特木尔巴根拜见遏讫!愿您福寿长乐!自在安康!”
顾承宴挣扎着想起身,奈何自己没力气,赛赫敕纳忙给他扶起来,却顺势在他耳畔笑着落下一句:
“我给铁柱升了官,以后就留他在王庭帮你。”
顾承宴怔愣了片刻,眼眶微酸。
从他顺口提过的樱桃冰酪,再到找回大白马、新的大白羊、沐桶,小狼崽把他的每一件事,都放在心上。
就连眼前的铁柱亦然,明明昨夜还在吃醋他分给“别人”的时间太多,今日却又将胖胖的特木尔巴根留下。
顾承宴忍不住,抬手轻轻蹭了下眼角。
实不知要如何掩饰这一瞬的失态,他只能把脸往赛赫敕纳的胸膛里藏了藏,然后小声嘟哝了一句:
“你、你有没有觉着,铁柱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