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风?
不等顾承宴将这三个字代表的意思在心中咀嚼一道, 又一阵剧烈的摇晃传来,将撑在他上方的赛赫敕纳震倒到他怀中。
小家伙沉甸甸的,压得顾承宴闷哼一声, 但他却没撒开手,只搂紧了赛赫敕纳,要他别乱动。
他们现在滚到的位置正好是炕和墙壁间的夹角,远离窗扇, 周围的陈设相对稳定, 是个很恰好的安全之处。
顾承宴抬手摸摸小狼崽脑袋, 手也停在他后脑勺护着,另一手用力, 将虚撑起来的小家伙重新按平、严丝合缝贴回他身上。
“乌、乌乌……?”声音听上去有点慌。
“没事儿, ”顾承宴笑,“压不坏。”
剧烈的摇晃只持续了一会儿,但屋外呼啸的风声却变大、尖哨一般, 刺得两人耳朵嗡嗡。
劲风卷起的雪粒很快变成冰雹, 呯咚击打着小院的屋顶、门窗。
顾承宴侧首环顾一圈, 发现灶膛的烟囱被风吹得倒灌进来许多雪粒, 一团团厚雪砸得火苗明明灭灭。
赛赫敕纳趴在顾承宴身上, 见他侧着头、露出一截雪白颈项, 他眸色暗了暗,只觉口腔内犬齿发痒, 喉咙也烧得慌。
他不想给顾承宴留下个坏印象, 也不愿做那种无休无止发|情、管不住下半|身的狼王。
所以,他也学着顾承宴扭头, 想看个别的地方。
结果,顾承宴正好回头想与他说灶膛的事, 两人挨得近,这下双双侧首,鼻尖、唇齿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磕碰。
其实就蹭到一下,但赛赫敕纳还是浑身打了个激灵,眼中尽是慌乱,手脚都不知要如何放。
本来挺暖挺软的一只大抱枕,这会儿却突然绷得死紧、跟块大石板似的。
顾承宴不想表演胸口碎大石,于是轻笑着给小阿崽的脸拨拨正。
他定定看了那双闪烁的蓝眼睛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眸,捏起赛赫敕纳的下巴结结实实亲上去。
一吻终了,顾承宴舔舔嘴唇、眼神戏谑,“不就亲个嘴儿,这有什么不敢的?”
“还是就这么一会儿,教你的就全忘了?”
赛赫敕纳涨红了脸,瞪他半晌后轻哼一声,愤愤将脑袋藏到顾承宴肩窝里。
他咬牙切齿地叼起顾承宴颈侧一小块皮肤磨了两下牙,成功闹得人发出不满的轻哼后,又衔着那块皮肤含混不清地抱怨道:
“乌乌故意欺负我!”
顾承宴被他咬得真是有点痛,但还是忍不住发笑:
他当然知道小崽子在顾虑什么,也知道此时此地不宜,可他就是不想看他的小狼委屈,一点也不行。
他时日不多,更想要赛赫敕纳知道——在他这儿,他永远可以尽情放纵。
几次强烈的地动后,就没有再出现像刚才那样强的摇晃,两人双双松了一口气后,赛赫敕纳却突然起身。
“又去哪儿?”顾承宴抓住他。
“我……”小狼崽支吾了一句,挠挠头指向西窗下的两口箱子,“我想去给乌乌的药拿出来。”
窗户上加固过的木条已经从中间裂开,钉着的毡布也被雪打湿。
若照现在的风速刮下去,恐怕是撑不了太久。
在赛赫敕纳看来,这屋里第一要紧的是顾承宴,之后就是与顾承宴密切相关的东西。
除了灶膛里用来保温取暖的火,就属箱子里那匣药最重要。
他不通医理,不知道这些药具体有什么功效,但他看得懂那只装药瓶的木匣,上面繁复的花纹绝不是草原工匠能雕凿出的。
——那就只能是顾承宴从中原带来的。
乌乌不远万里都要带在身边的药,想来是很要紧。
所以赛赫敕纳快速过去将那只匣子翻出来,带着返回到顾承宴身边。
顾承宴坐起来,靠在墙壁上接过那匣药。
昔日陆老神医的叮嘱犹在耳畔,可惜如今故人为鬼,他也早没了那些挣扎求生的渴望。
无奈地叹了口气,顾承宴推开盖子,看了看里面仅剩的十个瓶子。
“……谢啦,”他闭闭眼睛,将木匣抱到膝上,缓了脸色冲赛赫敕纳招手,“站着危险,过来坐。”
话音刚落,就像为了印证他的话一样,西窗边就传来轰隆一声,吓得赛赫敕纳赶快扑下来护着他。
而顾承宴透过小狼崽肩膀,只看见有道黑影直朝着窗扇砸落,轰地一声震得整间屋子都颤了颤。
饱受摧残的两扇窗户终于不堪重负,先后咔嚓断了支柱,湿透的毡布兜着细雪扑进屋。
“咳……”被寒风呛着,顾承宴揉揉眼后才开口道:“是粮仓。”
那粮仓的用料薄,砖石都不如正屋厚,且整个建筑较窄,结构不稳固。这回圣山地动剧烈,再加上白毛风,自然就经不住、被震塌了。
赛赫敕纳眨眨眼,看样是很想起身去查看,但顾承宴先拦了他,“等等。”
将药匣兜到块布里系到身上,他才冲人伸出手,“一起——”
赛赫敕纳眼眸亮了亮,给顾承宴拉站起来,又将熊皮袄裹在他身上,然后才放心牵着他过去。
粮仓的上半部都塌了,碎裂的石砖堆在正屋窗外,窗边的墙壁上也被砸出不少裂缝,还有道危险的缝隙正顺着窗户的上沿蜿蜒攀上了屋顶。
顾承宴皱眉,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后,提出去屋外看看。
圣山这番地动剧烈,秋日里还异样地刮起白毛风,只怕对整个极北草原的影响都不小。
房门外已推起半人高的雪,赛赫敕纳拉开门后,那些积雪立刻像泄洪般涌进屋。
这是顾承宴第一次直面极北草原上的白毛风,门外浓雾重重,目所能见处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白。
院墙、关畜生的小屋,还有屋外的草地、远处的桦树林,全被扬沙一样的白雪覆盖,半空中寒风不歇,不断将地上的落雪卷上天。
要不是小院内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顾承宴根本无法分辨这外面哪是哪,也难怪特木尔巴根和他讲白毛风天时是满眼惊恐。
这样一片纯白严寒的世界里,还真的很容易迷道,加上极北草原本就贫瘠,迷路之后很容易冻死饿死。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握着赛赫敕纳的手紧了紧。
赛赫敕纳大约也看出了他的不安,立即用温热的手掌回握他,“乌乌不怕。”
顾承宴张了张口,本想反驳说一句谁怕,但身体却忍不住往他那边挨了挨。
赛赫敕纳抿嘴偷乐,牵着人继续查看:
许多原本挂在粮仓墙壁上的熏肉掉到了雪里,而大半的干草也被厚雪浸湿。砖石掉下来,砸碎好几只装油盐酱醋的瓦罐。
顾承宴多少有些心疼,这些调料都是从大市集上换回来的,下回商人来还不知要多久。
不过好在他和小狼崽都没事,关牲畜的屋子也没事,这些身外之物……有损就有损吧。
两人绕着小院走了一圈,搬了点吃的东西到正屋,重新打扫加固门窗后,又单独通了烟道、拨旺火。
两人挨在一起醒醒睡睡,都以为这诡异的白毛风天很快就会过去。
结果次日,外面刮着的风势不减反增,雪还越下越大,天空也布满浓云,昏昏暗暗的、分不出是否天亮。
顾承宴趴到门边观察了一会儿,才发觉这白毛风的厉害之处:
它就像是草原上的飓风、雪暴,能把天上的雪刮到地上成冰,又能给地上干爽的白雪卷到半空成云。
若换平时,白毛风刮一阵就该停了,但偏巧这回遇上了圣山地动,山峦上接连崩落的雪就成了白毛风的养料,周而复始、始终不歇。
所以这覆盖四野的白没有削减,反愈演愈烈。
——明明昨日还能隐约视物、看见些东西的轮廓,今日却连远处的圣山峰尖也看不见了。
院里的积雪又厚了些,踩上去沙沙作响,大半是被狂风卷进来的干雪。
赛赫敕纳想了想,与顾承宴商量着干脆给草料全送进圈里,然后将剩下的食物全搬到正屋内。
在白毛风天里,外面的情况全是未知,尽量待在原地不动、找个容身之所才是万全之策。
然而,这番简单的行动也并不顺利:
先是搬出来草料就废了好大的劲,干草被雪打湿,比平时重许多,还有不少新鲜的紫花苜宿被压在砖石下,扯出它们又用去不少力气。
而后刚打开圈舍,里面受惊的羊群就不顾一切地涌出来,撞得顾承宴抱着草筐就跌坐在雪里。
赛赫敕纳暗骂一句,忙过去给乌乌捞起来。
掸去顾承宴身上的雪,这么一会儿功夫,圈里的羊竟就都跑出去、消失在白茫茫一片风雪里。
顾承宴还来不及说什么,那匹枣红马就跟着蹿出来,要不是赛赫敕纳眼疾手快,他就要被马蹄踩了。
不等他们舒一口气,大白马就跟着追出来,它往前追了两步,看样子是想去咬住枣红马的缰绳但失败了。
白马嘶鸣一声返回,焦急地用脑袋拱顾承宴,似乎要他快点离开小院。
顾承宴眉心跳了跳,都说大灾之前动物们会用行动反常来示警:老鼠不怕人、家禽不归圈。
他摸摸大白马脑袋,正想与赛赫敕纳说这话,结果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簌簌刷刷声——
顾承宴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腰上忽然一紧、人就被抱起来丢上马,赛赫敕纳也快速跳上来。
大白马不用催,驮稳他俩后就如离弦之箭般撒开四蹄飞出去——
“是雪崩……”赛赫敕纳的声音很闷,“乌乌坐稳!”
顾承宴回头,只瞧见一座流动的巨大冰山正缓缓从山峦上滑落,在转瞬间就将整个雪山别院“淹没”。
原本白墙上的黑瓦一点点消失,极目看过去仅剩下一片厚而深的雪。
这样的突发状况让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庇护所,只能被迫在这一片寒凉恐怖的白雪中行走。
白毛风是飓风,没有固定风向,时而向北、时而向南,总之你是能朝着某方向走,但能不能活着走出去,却全看的是命。
——用戎狄人的话说,就是要看腾格里的指引。
顾承宴皱皱眉,检查身上后,只能苦中作乐地想——还好火石他随身带着,至少不用愁生火的问题。
赛赫敕纳策马走了一段后,感觉到风雪小了很多,他看看周围,决定还是凭直觉赌一把:
头顶的重云中隐约有一片透有亮光的方向,或许那就是日出的东方,只盼能朝这方向走出这片白毛风。
他们冒着雪又走了一段,听着大白马有些气促,赛赫敕纳也正好在前方看见一块能挡风的大石头。
正想和顾承宴商量是不是过去休息片刻,结果低头就看见人已经昏过去了——
为了不让他担心,顾承宴是一直强撑着,被冻得嘴唇发紫都没吭声,一直紧紧咬着下唇。
赛赫敕纳被他唇瓣上的血渍吓得不轻,连忙抱了人过去生火、让白马卧在一边帮忙挡风。
而他给顾承宴身上吸饱了湿雪的鞋袜都脱下来,然后毫不犹豫将他的双腿都捂进自己怀中。
温热柔软的触感让昏过去的顾承宴终于找回一点知觉,睁开眼就看见小狼崽正在忙着搓热他的手。
“我没事……”
他想缩回来,赛赫敕纳却不让,一边用蓝眼睛瞪他,一边低头呵气,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揉搓。
等顾承宴双手都通红发热,赛赫敕纳才冲他摊开手,“乌乌是不是该吃药了?”
上回顾承宴畏寒昏过去,醒来是吃了药就好,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这次也一样。
顾承宴想了想,那药虽是给他续命用的,但也有一定避寒的功效,拿出来吃一粒也不是不行。
可低头去看身上绑着的布兜时,却发现不知何时系紧的绳结松了,整个药匣都不知掉到了哪里。
“……”摸着空荡荡的布兜,顾承宴好像并没多难过慌乱,只有一瞬间的茫然。
赛赫敕纳却拧紧眉、猛然起身,“我去找!”
顾承宴急忙去拉他——
白毛风天里浓雾极重,云层更厚得分不清黑夜白天,四境都是一样的白,去找那劳什子做什么?!
可小狼崽的动作太快,他根本没拉住人,指尖仅碰触到赛赫敕纳腰间垂下的一缕狐狸毛。
“阿崽——!”
顾承宴连忙裹着熊皮袄起身,可惜他的鞋袜被赛赫敕纳脱去,一时没能追上,只能着急地喊:
“丢了就丢了,别找了!”
赛赫敕纳也没走远,他顺着他们来时的马蹄印低头寻了一段,很快就发现白雪中掩埋着半截木匣子。
他眼睛亮起来,快步过去将那木匣抓起来,轻摇了一下里面的药瓶都还在,便兴奋转过头举给顾承宴看。
顾承宴松了一口气,嘴角挂起笑容正想叫小狼崽快回来,却看见赛赫敕纳的身形猛然摇晃了一下。
嗤地一声,他像是脚下踩空,挣扎两下后,赛赫敕纳所在的那片雪地竟整个粉碎,人也一下被雪吞没。
劲风呼啸,吹散头顶浓雾。
这时顾承宴才发现——
他们面对的方向并不是正东,那片隐藏在白雾重云后的亮光,也不是太阳。
不知什么时候攀上中天的残月正洒落下一片清冷的月光,刚才大白马之所以气促,也并非跑得太远,而是——他们一直在走上坡路。
他们在白毛风天里迷失了方向,走着走着又兜了个圈回到圣山,而他们避风的巨石,正处于一片断崖上。
顾承宴踉跄两步,赤着双脚就跑了出去,却只在赛赫敕纳消失的地方,看见一道一眼望不到底的深谷。
“……”
压在喉间的那口腥甜再忍不住,他呛咳两声呕出一口猩红,在大白马焦急的嘶鸣声里,昏厥在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