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余桃>第3章 03.国兰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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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璟与齐月央挽臂喝过合卺酒,从此帝后敌体,勠力同心。

  礼毕,见内寝已无人守卫,齐月央抿唇,整理谢璟衣领,温柔道:“妾入宫侍君,家中人皆欢喜,言必劝妾安心事上。妾一己之身,别无他求,惟望陛下信守诺言。妾同陛下琴瑟和鸣,也算一段佳话。”

  谢璟眼中却无多少温情,抓住齐月央手腕拿开,笑道:“嫂嫂不必如此,朕已传旨令李家、萧家回京。择日朕再将曕儿接入宫来,开宗祠、上玉牒,也算了他一番心愿。”

  ——谢璋不曾封王,谢璟甚至不用称他一声王兄。

  听闻谢璟叫她嫂嫂,齐月央一时拿不准这是皇帝的态度还是兴味。

  她只知道,她能活到如今,能入宫为后,全是因为谢璟对她的儿子——或者说前太子谢璋的遗腹子的兴趣。

  谢璟疯狂地想要掠夺谢璋的一切,包括他的妻与子。

  在此之前,齐月央只听闻在最蛮荒的民族中,才有儿子继承亡故父亲、弟弟继承亡故兄长妻妾的传统。圣旨至李家那日,她站在系好的白绫下,作再三权衡,最终决定进京为自己与儿子搏一回。

  她的曕儿,才是名副其实的皇室正统。

  谢璋失踪、齐家灭门在先,谢珲私兵血洗东宫之时,齐月央已无自保之力。彼时她怀有三月身孕,还没来得及告诉远走的谢璋,还想着若能撑过这一劫,她腹中的孩儿就会成为谢朝最尊贵的皇孙。

  奈何太子党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眼见凶恶兵士屠杀侍人,血一直流到丹墀之下,浸透了花壤和青砖,齐月央抚着小腹,静静兑好毒酒,依旧雍容娴雅,等待见谢珲最后一面。

  然而谢珲不屑亲自前来,来的是谢璟。

  齐月央的父亲正是太子党决定将谢璟置于死地的罪魁祸首,背后亦有齐月央推波助澜,他来杀齐月央,再合适不过。

  谢璟叫了一声嫂嫂,提着沾血的长剑走向她。

  见皇帝拒绝她的抚触,齐月央站起身,一层层剥去繁复吉服。谢璟倚在床头,淡漠地看着,心绪却已飘到殿外。

  余桃认出了齐月央。

  相比起在殿内观赏女人的虚情假意,他更想去看余桃,那才是他期待了月余的大戏。

  在齐月央将自己剥光前,谢璟捡起地上的衣衫披在她肩上聊作遮挡:“朕说了,嫂嫂不必如此。”

  齐月央才勉强相信谢璟是真的对霸占谢璋妻室没兴趣。

  谢璟披完衣服,不再停留,越过她出门。直到殿门阖上的声音传来,齐月央才如释重负,伏在床沿喘息。

  她现在才又活过来一般,一股难以排解的恶心堵塞肺经,闷得她恨不得把启祥宫砸个稀烂。

  曾经能放在手心随意逗玩的冷宫皇子,如今已成九五至尊,那位子却是从她夫君手上抢来的。如今她要称谢璟陛下,她的孩子要称谢璟皇父,齐月央怎能不恨!

  不久有宫女入内服侍,齐月央已收拾好衣衫,对皇帝大婚之夜弃她而去毫无意见,淡淡道:“熄灯吧。”

  宫外,余桃遣走了玄鉴营属下,茫然地在宫道上走着。

  启祥宫他是很熟悉的。他曾在此承欢先皇后膝下,直到六岁开蒙移居东宫,亦是每日到启祥宫请安。如今那熟悉的堂皇宫殿中住的,却同他一样,是个失了名姓的人。她的夫君成了死人,没给她带来任何权柄和荣耀,甚至今天才得知她仍旧活在世上。

  如果齐月央早先就在那场浩劫中死去,余桃不会对她有任何同情。太子妃和她的父亲一样野心昭彰,一朝身死也只能算咎由自取。可她如今活着,充满屈辱地登上后位,却一定是因为谢璟对谢璋的恨。

  按齐月央的骄傲,她绝做不出委身谢璟只为后位的事,莫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光是听凭谢璟使唤,就能把齐月央怄死。

  余桃忽觉一阵眩晕,伸手撑上冰冷的石砌雕栏,望着池中漾出的粼粼月华,仿佛迷失其中,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们此刻,应该就在启祥宫颠鸾倒凤吧?

  特意叫他来,就为了给他看这个?谢璟从前本就因为血统受人诟病,若是杀兄娶嫂之事外传,史册上又会如何评他?

  就在此时,余桃遭夜风吹得冰冷的手被另一只温热覆上。他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去,看见仍穿着吉服的谢璟。皇帝身后是侍卫手中的火光,身前是淡淡的月华,红装之上冷暖交融,勾勒出面上锐利骨相,一双色浅如琉璃琥珀的眸子尤为显眼,不似身在凡尘,反而张扬俊朗得如同登真脱俗的仙人一般。

  谢璟站在他身侧,低头同他咬耳朵:“朕大婚之夜,爱卿不守卫启祥宫,怎的躲到这种地方来了?”

  余桃任他肆意啃咬,默然半晌,道:“玄鉴皆在启祥宫中任陛下差遣,臣是否在,又有何区别?”

  谢璟一笑:“区别可大。你擅离职守,可知道玄鉴中怎么传你?”

  “臣不知。”

  “玄鉴中人皆说,你为朕男妃,”谢璟一字一句道,“因妒朕立后,气、极、而、去。”

  余桃恼红了脸,知道玄鉴中人根本不敢议论他,定是皇帝铁心刺他,教他不得安生。

  谢璟大笑一阵,将余桃横抱而起,朗声道:“爱卿是委屈没同朕有过新婚之夜么?朕今夜既与皇后做了新郎官,便也予你一夜就是,莫要再同朕置气。”

  余桃脸色已煞白一片,皇帝如此声量,身后侍卫定听得清清楚楚,他羞愤得恨不得一头触死,却终究只是抓紧了谢璟的前襟。谢璟寻了处好风景将他放下,三两下去了下衫,摁在栏上,叫他抬头看对岸启祥宫的灯火。

  谢璟本待观赏余桃崩溃神色,哪晓得他正抽插爽利之时,却听到余桃含着哽咽道:“哪怕陛下……想羞辱臣,也不该轻易将后位许给齐……”

  “李。”

  余桃默默忍下他的冲撞,好半晌才能继续道:“李氏。”

  “朕的好爱卿酝酿半天,就只想说这个?”

  余桃哑声道:“还望陛下……斟酌行事……”

  谢璟冷笑一声,余桃的所有话语,在他看来,都无异于指桑骂槐。

  “怎么,看着你的正妻成了朕的女人,就这么不甘心?”

  “可惜,朕要她是齐氏就是齐氏,要她是李氏,她就是李氏。就如同你,朕要你是余桃,你就只能是余桃。”谢璟抚着余桃后背,就如同纵马驰骋时,抚摸胯下的骏马。

  “朕饶了你们活命,爱卿为何不谢恩?”

  余桃衣衫半褪,冷风一吹,只觉头昏脑胀,神思晕眩,脑中一直哄哄作响,说不出话来。

  “事到如今,你还当自己一副皮肉下,装的是铁骨铮铮?”谢璟扯住余桃发根拽起,看着发髻半散的人,凶狠道,“你若不乐意,朕自去留宿启祥宫。”

  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余桃眼中闪过一丝悲戚。

  “臣……谢恩。”

  他服软,是为了延武朝的国母,是为了因他受辱的齐月央。

  是为了谢璟免受百官指责。

  余桃从不觉得以男子之身被皇帝临幸,就真的有多下贱脏污,臣子同皇帝抵足而眠,是君臣相宜的佳话,可他不仅是皇帝的臣子,还是皇帝的兄长,谢璟幸他,也从来只有羞辱与报复。

  无数次,余桃惶恐地想,若先祖泉下有知,见不肖子孙悖逆人伦至此,得活活再气死一次。

  但若这样能让谢璟撒气,他别无办法。

  皇后位主中宫,依次册封了谢璟两位王府侍妾位分,之后后宫便陷入了诡异的平静。只有三位后妃知道,皇帝从不宿在后宫,独得圣宠的,只有玄鉴营的余桃统领。

  后宫无人敢议论,可前朝不知其故,皇帝鼎盛之年,竟只有妃嫔三人,且除皇后外,另二人皆非世家出身,朝官没在皇帝后宫占得一席之地,一时又动了念头,开始上折劝谢璟选妃,谢璟没表态,仅将折子留中不发。

  时值二月,冬雪化冻,江南一带疏于防范,首当其冲发了春洪。上游雪灾厉害到朝廷派了钦差,江南知县竟仍两眼空空、玩忽职守,谢璟发了一通脾气,一道治罪的圣旨发下,由都水监少监事李澄携旨往江南赈灾治水。

  余桃听闻这任命,初时满脑子都在想皇帝是不是等着治李家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后来旁敲侧击问过谈也山,方才知道当初李家受命流放幽州,李澄曾助节度使段和瑞兴修水利,展现出超凡的治水天赋。

  段和瑞是谢璟的人,向来是皇帝指哪打哪,若没有谢璟授意,给段和瑞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用李家的人——这可是前太子党、谢璟的头号仇敌。

  换言之,若谢璟不曾特意吩咐照拂,李澄别说能入段和瑞的眼,全家老小不被穿小鞋到死就是鸿运高照了。

  余桃曾猜测谢璟要重用当初属于谢璋的势力,毕竟谢璋中宫嫡出,是谢朝最正统的太子,跟随谢璋的不乏重臣鸿儒、当世名流,谢珲不可能也不敢真的将这些人斩草除根,封李氏为后,就是很好的政治态度,代表谢璟愿意和他们和解。

  哪怕谢璟封的皇后是齐月央,哪怕重重利益之下,还夹杂着谢璟对他的又一次报复。

  余桃终于彻底意识到,在北疆叱咤风云、能止小儿夜啼的谢璟,也许并非如他担忧的那样,是个刚愎自用又睚眦必报的君主。

  但余桃仍不能确定。他缺席了谢璟最重要的十二年,现在的谢璟对他来说,也是个十分陌生的存在。他自以为对谢璟了解至深至厚,可这份深厚同样蒙蔽了他,让他无法捉摸谢璟的真正意图。

  事实上,若余桃不含任何偏见地看待谢璟在前朝的举动,谢璟又真的有什么做的特别出格的地方吗?

  答案是否。等到谢璟爬到自己想要的位置大展拳脚,余桃终于不得不重新看待他的弟弟了。

  自李澄启程南下江南,谢璟日常憋着一股气。

  他的帝位来路并不十分正当,这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偏生继位后一年内又累发雪灾、涝灾,哪怕涝灾多半要算在治水不力的江南知县头上,世人也只会看到帝力不逮,天有所惩。若是天公不作美,再发几场旱灾,必有脖子硬的要他自下罪己诏。

  北境战场上造的杀孽、杀兄杀嫂得来的帝位,以及,谢璟身上一半来自于胡姬的血统,文人若要攻讦他,并不缺话头。

  谢璟不允许这种局面出现,这几月来,他借封后与清河李家、南阳萧家的回归,起用拔擢了一批前太子党的臣子,前朝不至于无人可用,至于另一半,谢璟下旨今年开恩科,再收上来一批读书人,顺带也平平国子监怨气。

  谢朝国运不止于此,再有两三年,必能超越宣化朝鼎盛之期。

  在这一摊子焦头烂额中,令谢璟感到意外的,是余桃对他的态度似乎越发顺服了。

  曾经他若下旨,余桃必有一腔劝谏要一一陈明,十有八九都不顺谢璟的意,还偏生一副他占理、谢璟不听就是昏君的模样。谢璟也常被他弄得满肚子火气,知道余桃认为他德不配位,便什么难听说什么,懒得说的时候就上棍棒鞭子,非要余桃服软不可。

  余桃的行事,要说有什么巨变,至少皇帝的大太监李德贤没看出来,偶尔听到余统领御前一句顶撞,李公公就要悄悄使个眼色,着人去拿诫具刑具。然而谢璟太熟悉余桃,余桃的一丁点变化,在谢璟面前都要放大许多,至少谢璟现在听余桃的劝谏,不会再觉得余桃在居高临下地训他。

  谢璟只以为他因齐月央服软,不由得冷笑。

  他不疑心余桃是假装的,哪怕面上能装,在最亲密之事上,难道也能装么?余桃最重礼,向来耻于同他交合,最初几次他压着人强上,次次都要见血,后来余桃学乖了,也从来不曾主动。那日宸安殿余桃忽然的抚摸,是一年来余桃第一次主动亲近他,近来余桃侍寝的小动作越发多,谢璟竟偶尔能从他的神态中识出些……纵容。

  莫不是被齐月央入宫的事刺激坏脑子了?

  无论如何,余桃既已有了服软迹象,谢璟也不是不可宽容待他。说到底,谢璟在余桃身上求的,无非就是顺从和认同罢了。至于余桃的悔愧,谢璟也想要,但他很清楚,余桃不会后悔当初救了他教养他,那么也不会对之后党人对他做的事感到愧疚。

  他的太子皇兄行事便是如此,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教人嫉妒。

  带着对余桃态度的复杂拉扯,谢璟传令前朝,言称当初谢珲清剿太子党人,东宫曾有老仆冒死将一名有孕的太子姬妾救出,后那女子受李家接济,共同前往幽州,半路诞下一子,是为宣化帝皇长孙。女子生产后受不了长途奔袭,半路便玉殒香消,那孩子则在李家好端端活到今日。

  随着李氏受封,李家迁入京城,皇后将此消息呈禀于帝。皇帝闻得,龙颜大悦,当庭追忆与谢璋的手足之情,情真意切,说得半庭太子旧臣偷偷抹泪。罢朝后大肆封赏李家,又命宗正寺为那孩子开宗庙,上玉牒,过继到自己名下,交由中宫抚养,是为皇长子曕。

  李澄自江南回府后听到的便是这个消息,整个人懵在当场,同幕僚再三确认消息,最终怒不可遏,直奔父亲书房。

  “他若要承那位的情,就该为他追封王位、开府立宗,命曕儿承继!如今不声不响把人划到他名下养着,是个什么道理?今后后妃有所出,算是皇长子,还是皇次子?若是皇次子,曕儿过继之子,岂能服人!若是皇长子,又置曕儿于何地!”李澄舟车劳顿一场,眉宇间难掩憔悴,回府又遭噩耗,气得满面通红,看上去随时都会病倒一般,见父亲不语,又一阵恼怒,道,“当初他要娶……夫人,我就说过此子不安好心!如今干出这等事来,父亲竟不拦上一拦?”

  “让他如此行事,莫说百年,七八年后皇子长成,又是一番夺嫡的血雨腥风!更何况,把曕儿送到他手上,焉知还有没有长大的那一日!”

  想到谢璋留下的独子,李澄当得是痛心疾首,虽谢曕年纪尚小,且看不出慧拙,但慧又如何?拙又如何?那是谢璋的孩子,李家难道还护不住他吗?如今送他入那龙潭虎穴,却反得求谢曕是个蠢物,否则引来皇帝猜忌,只怕会和他父亲一个下场!

  李之昌任他发泄,待李澄冷静下来,将桌上一封书信与他。

  李澄本气得太阳穴直跳,接过展开,越看越沉默,手背鼓起道道青筋。

  “娘娘有冲锋陷阵之意,我等岂可后退。”李之昌淡淡道。

  李澄嚯地将书信撕碎,投入火盆,恨恨道:“若要败,世间没有第二个人再护我等一回!”

  “时局如此,不得不搏。”李之昌看着儿子,淡淡道,“澄儿莫要再口出狂言。”

  李澄憋得一股闷气,拂袖要走。又遭父亲叫住,交与他一封未拆书信,嘱咐道:“娘娘手书,阅后即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