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余桃>第2章 02.东风恶

  =

  余桃在玄鉴营的生活十分枯燥。他根本不是真正的玄鉴武者,在营中大多数时间也无事可做。谢璟为了折辱他才特意将他安排在此,让他统领这群从小被谢璟从各地战场捡来养大,如今专门为皇帝做脏活的人。

  他们中的许多人还长着少年的面孔,最年长的那个应该刚满十七。

  这群人真正的首领是余桃名义上的副手谈也山。当时雨夜中,谈也山是第一个到他身边的人,应当是他向皇帝告了密。

  这大概就是习武之人的可怕之处。余桃确定当时身边目之所及之处,根本没有玄鉴影子。

  或许人不到被拧断脖子的那刻,是不会知道身边藏了一柄这样的利刀的。

  自御书房回来,余桃就累病了一场,他的身体绝计算不上很好,所以他才羡慕谢璟的强健。

  这段时日,谢璟没召过他,似乎把他全忘了,倒是前朝不断有消息传来,自那因为直言“没钱”而被贬官的户部尚书起,皇帝似乎与户部彻底杠上了,短短数日,又将户部数名官员下了狱。听说国子监生中已生了怨气,这群还没入仕的读书人,比御史台蹦跶得还高。

  余桃病中神思不清,徒惹心焦,病情几日不见好转,反而烧得更加厉害。谈也山见他反复发作,玄鉴营医者瞧不好,只得去求皇帝赐御医。

  皇帝叫他看住人,他连余桃淋了雨都得赶紧给人披蓑衣,这要是叫余桃在他手下没了,他脑袋立刻搬家。

  谈也山进门时,谢璟正在看一份密折。沧州害了雪灾,谢璟继位后派人前往赈灾,钦差已出使二月余,这是第二封折子,看得他心中冷笑。非得雷霆落到自己人头上才晓得收敛,这事要是发生在军中,这一系从上到下,谁也跑不了!

  得知余桃病了好几日,谢璟抬头看了谈也山一眼。

  谈也山知道皇帝隐隐不满了,忙找补道:“日前已有好转,今日病情忽又恶化,医官看不住,这才……”

  皇帝没说什么,拨了两个御医过去,示意他滚蛋。

  谈也山磕头退下,没跟皇帝说余桃病得难受,日夜辗转反侧,背后那两道鞭伤结痂好了又破、破了又好,不知几回,难以愈合。幸而天寒才未有恶化,不过看上去比受刑那日更骇人了些。

  皇帝赐刑,不管如何都是余桃造化,别死了就行。

  反正皇帝不也没关心么。

  谈也山知道余桃与皇帝有那么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可那又如何,男宠禁脔不过是个玩意儿,宫里很快就要有大喜事了。

  皇帝瞧定了清河李家的大小姐,择日立后。

  清河李家是谢璋旧部。当初谢璋在杞县失踪,大皇子谢珲借口护卫不力,将当时能收拾的谢璋党羽收拾了个遍,幸存下来的人屈指可数。李家老大人是坚定的太子党,他家孙少爷李澄是谢璋伴读,自小关系亲近。

  按常理,无论如何李家都是要被谢珲按死的。李家毫发不伤,只落得个遭流放的下场,京中猜测甚多。如今皇帝要立李家女为后,朝臣就自以为将这事看得清楚了。

  难怪能全身而退,原来是给自己找了个靠山,坚不可摧的那种。

  皇帝不仅要娶李氏,而且要得很急。这时候他又想起来国库没钱了,着礼部将从前谢珲预备给正妃柳氏封后大典的一应东西全用了上去,吉服照李氏身量改改就成,务求越快越好。

  礼部一头雾水,也只能跟着照办,一时不知皇帝对立后一事究竟是迫不及待到了极致,亦或根本不在意。

  冬日昼短,谢璟批着折子,不知不觉就入了夜。

  回宸安殿时,谢璟坐在撵上,无不恶意地想,真想看看余桃看到新后的表情。

  把户部那群早前就爱给前线使绊子的人收拾干净,一番敲山震虎,赈灾钦差的路也走得顺畅。南蛮已平,西戎二十年内再成不了气候,陈、梁二国迟早也要动手。谢璟一笔笔算清从前账,目之所及前景一片大好。他心情不错,想到新后将会给余桃的震撼,更几乎于飘飘然。忽觉一阵躁动,几日未曾泻火,这时候就要余桃。

  刚好谈也山说他病得厉害,更该看看。

  余桃狼狈的样子,他一分一毫不想错过。

  皇帝一声令下,承恩车就到了玄鉴营,刚被灌了猛药、堪堪退热的余桃还迷糊睡着,被宫监架起来扒了个精光,沐浴后拿被子一卷送上车驾。这辆专载受幸妃嫔的承恩车,就这样招摇地从玄鉴营驶了出去。

  直到车驾的铃声彻底消失,谈也山才领着人起身,咋了下舌,心想或许陛下还真忘不掉这个人?等立完皇后封六宫,咱们统领说不定还真能混个男妃当当。

  宸安殿内,谢璟在床上等人,床旁燃着烛。他睡前爱读兵书,后来换成史书,一连看了好几页人还没送来,反倒是李德贤静悄悄走了进来,谢璟看他一眼,李德贤一脸苦相,哈腰道:“陛下,余统领怕是没法儿侍寝了。”

  君前失仪就不算了,好歹那伤是皇帝亲手打的,但万一皇帝看了恶心呢?这要怪罪下来有苦往哪说去?李德贤真想去给那几个接人的太监一人几巴掌,没见余统领背后都快烂了么?还敢乱用香粉澡豆,本来勉强能看的,这下不堪入目到李德贤根本不敢往龙床上送。

  谢璟冷笑一声:“你差使当到玄鉴营去了?”

  李德贤忙给了自己两嘴巴,赔笑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他往旁边一让,立刻就有宫监将余桃领进来。谢璟抬头一看,只见余桃脸色苍白了些,比平常沉默许多,想必是久病伤身,但远不到不能侍寝的地步。他将人往床上一扯便要作弄,低头却闻到股浓重的香粉味儿,和一丝被压得极弱的血腥味儿,若非谢璟对血味极其敏锐,少不得就要忽略了。

  他眼皮一跳,将余桃身上欲盖弥彰的寝衣扯开,昏暗烛光中只见后背凝着块块黑色,谢璟将人推进烛光下,放才看到余桃身上层叠的淤伤痂印,暗红近黑,有几处明显擦伤破溃,见了血。

  余桃没什么精力应付谢璟。他知道自己病重,背后的伤痕无时无刻不提醒他谢璟的易怒与暴躁。然而这一场惩罚,纵然是因为余桃欺君在先和进谏触怒了谢璟,但余桃始终认为这一切的根源是谢璟的性格缺陷,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也不觉得自己劝错了。

  至于他的冒犯,身为兄长被弟弟打了两鞭,也该能赎罪了。

  直到谢璟褪下寝衣,余桃又被谢璟身上数不清的旧伤刺痛了眼。

  他浆糊一般的脑子记起来曾经那一封封飞抵京城的战报所记载的军功。

  冲锋在前是常态,以身作饵、孤军远袭也并不少见。更甚者,宣化三十年,因朝中设计,前线援军受阻、粮草不足,谢璟同定远大将军赵思远困据贺兰山整整三月。后二人拼死领兵突围,以三千人杀贼万数。谢璟与姗姗来迟的幽州指挥使段和瑞汇合,回头便将阿古部尽斩于贺兰山。

  这场仗后,随着谢璟活着回到幽州城的赵思远旧部只有不到百余人,赵思远亦殉国。

  谢璟冲阵时身上已负了伤,胸前的刀痕几乎将他分作两截,血迹洇透藤甲,从马鞍滴下,悄无声息融进沙土里。

  然而伤重如此,当时阵中竟无人发觉,直到斩下阿古部首级,谢璟支撑不住,段和瑞才发现端安王身负重伤。

  赵思远死了,谢璟太需要这份军功,所以才撑着陪段和瑞打完这场。段和瑞知道,就这么个要军功不要命的打法,除非他能弄死谢璟,否则灭阿古部的功劳,谢璟绝对不容旁落。段和瑞对这年轻的端安王好奇又佩服——至少他不觉得若深陷贺兰山的是自己还能活着回来,更不用说尽屠阿古部。叙功折子中,谢璟稳坐头等功,从此统领定远军。

  谢珲已生杀心,赵思远一死,谢璟若不能掌权,便要送命。

  与谢璟受过的伤相比起来,两鞭子又能算什么?若非当初将谢璟做了坑杀谢珲臂膀的弃子,谢璟又何至于吃这些苦?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谢璋无意害谢璟,然而当谢璟这么个冷宫皇子得了他的欢心,天然就是攻击政敌最好的材料。

  说这是太子党的陷害?太子殿下这么爱护五殿下,怎么可能伤害于他?伤谢璟的,必然是与东宫有仇之人。

  大皇子与太子不共戴天,二人成败,关系着家族的身家性命、荣辱兴衰。事到极处,不得不狠,就连亲子亲侄也该舍当舍,更何况一个无足轻重的谢璟。

  余桃尚虚弱,见到谢璟身体,断断续续想了许多旧事,背后越疼,就越忍不住伸手去抚谢璟旧伤,眸中流露出难辨的不忍。

  谢璟被他摸得发痒,动作停了一停。他只顾着泻火,并不曾关注余桃,当下低头,便看到这人流露出怜惜神色。

  熟悉的神态令谢璟茫然一瞬。就像喂他吃食、予他衣物、赠他珍宝、教他读书、带他出宫玩耍的时候,谢璋注视着他,偶尔在暗地里露出的表情。

  谢璟习惯了余桃的貌合神离与假意顺服,他知道,如果他的权力不足以威慑余桃,余桃绝不会甘心雌伏他身下,那些绵里藏针的“劝”,就会变成居高临下的“令”。

  他没想过,事到如今,还能从余桃身上看见过去的影子。那段时日隔了十年黄沙,遥远得让谢璟几乎以为是上辈子或梦中的事。

  他一迟疑,动作就缓了许多,余桃轻轻喘了一声,仰头看他,眼神迷离,唤了一声:“阿璟……”

  余桃攀住谢璟的肩,将额头抵在谢璟胸前,几乎流露出一种痛苦,喃喃道:“是哥哥对不住你。”

  谢璟不喜欢受人主动近身,临幸时从来只有他摆弄人、余桃受着的份,这会儿冷不丁被抱住,亲近得让他犯恶心,又因为抱住他的是余桃,多了一丝难以排解的奇异茫然。他将余桃扯下来摁回榻上,发狠地咬上肩,一面穿凿他,一面恨恨道:“朕不需要你假惺惺,你欠朕的,朕早已连本带利讨回来。”

  谢璟年轻肾气足,一夜御下数次乃是常事,今日或许是遭余桃身上血味儿熏得难受,才一次便草草了事,叫了李德贤进来服侍。

  谢璟受他用热帕子擦手,淡淡道:“领余桃过来的宫监,还有照顾他的医官,都赐死。”

  余桃本已累得昏昏欲睡,闻言惊醒,忙出言要劝:“不可!”

  李德贤已将帕子递给旁人,退下去吩咐了,余桃情急之下伸手搭上谢璟大腿,求他收回成命。

  “前朝大臣,朕要杀,你说不可,朕还可听听。”谢璟说,“这些个连照顾人都不上心的奴婢,你要为他们求情?”

  余桃心想就算我拼死要谏,前朝你也没干过动辄打杀无辜重臣的事来,心念及此,整个人如遭雷击般怔住。

  他常听闻皇帝在前朝又对谁谁下手,皇帝也确实赐死过一批朝官,引得怨声载道。但若不是余桃病中思绪没由来的跳脱,他还不曾意识到,皇帝杀的纵然是意见相左之人,但皆交由大理寺真切定罪后问斩。朝中重臣,不过也是不肯妥协被逼退避,没见皇帝对谁下杀手。吴竟思之流,面谏皇帝一通,也不见皇帝真生气。余桃总觉得谢璟路子邪脾气坏,听见他因为谏言动刀子就担忧得要命,生怕谢璟哪天翻脸不认人,将朝中从上到下换一遍血。如今病中别开生面,才隐隐觉得似乎不止如此。

  余桃越想越茫然。

  “今日不是有御医去给余桃瞧病了?朕看挺好,留在玄鉴营吧。”谢璟摆摆手,示意余桃快滚。

  余桃收敛心神,退至一半,忽然听见谢璟说:“以后不必再送余统领进宸安殿了。”

  听起来像从此就不再召幸他了一般。余桃知道谢璟定不是这意思,抬头瞧过去,刚好撞见谢璟也在看他,知道这话是特意说给他听的,却一时难解其意。

  天子之意不可揣度,余桃知道宸安殿没人敢告诉他,待到承恩车回了玄鉴营,他叫谈也山入房话事,才从谈副统领口中问到了真相。

  “立后?”余桃强行将心中那点空落不安拂走,见谈也山点头,又被他下一句话惊到。

  清河李家,怎么会是清河李家?

  余桃并非心高气傲之人,但想也知道,以谢璟恨他的程度,屈居谢璟之下,等待他的就是任由呼来喝去的苦日子,说不得连奴婢都不如。起初在杞县被谢璟劫走时,他也曾抵死不从,谢璟以同他亲厚的清河李家、南阳萧家满门性命作筹码,只要谢璋从他,当他的“余桃”,他就尽全力从谢珲手下保全这些人。

  谢璋点了头,谢璟也兑现了他的承诺,李家、萧家虽荣光不在,但至少自清洗中全身而退。

  余桃知道这就是谢璟容忍的极限。若不是要逼他屈从,谢璟绝不会让这些曾算计他的人活在世上——当时谢珲要剿除太子党,谢璟抬抬手什么都不做就能大仇得报,何必要多此一举,徒惹谢珲猜忌。

  且不用说,如今他还要立李家的女儿为后。若是要安抚启用前太子党,一个妃位足矣,后位对清河李家来说太重,让余桃捉摸不透谢璟的想法。他甚至有些迷茫,立后给他带来的震撼不比谢璟突然翻脸,又赐死李、萧两家小。

  事已至此,余桃不敢再坐以待毙,然而如今谢璟将他圈在玄鉴营内不准外出,往外递消息就是在老虎头上拔毛。他的消息走出玄鉴营,李家和他就定然要死一个。若是别处别人,他还可暗度陈仓、收买人心,不至于如此闭目塞听,可玄鉴营说白了就是皇帝的死士营,在这里做小动作,只怕他是嫌命长。

  谢璟近日忙于颁布新政,这事做得有些艰难,不在于他受到了多少旧臣阻力,而在于他雷霆手段下,很多事臣下不敢甚至不愿向君上谏言,满朝文臣可多,谢璟可用之人极少。

  他每日下朝都憋着火气,回来就一股脑泻在余桃身上。余桃虽在旁人身上无计可施,但谢璟召他伴驾的次数一多,他也能听到些东西,是以明明心存抵触,却也只能曲意逢迎,甚至盼着谢璟多召他幸他几次。谢璟敏锐觉察到他的异样,却不说破,十分享受余桃的讨好,又觉得可恨。

  余桃永远只会为了那些人低头。

  但他也不介意向余桃透露试图重用前太子党人的态度,他要让余桃好好看看自己是怎么夺走他的东西的,帝位、党人、臣下,还有……

  是日,天子大婚,帝命玄鉴营守护皇后宫殿。至夜,谢璟入内,与皇后成礼。余桃已悄然换了件宫监衣衫,随玄鉴混在宫人之中,在内寝外遥遥守着,不知为何,总觉得红帐中坐着的倩影十分眼熟。然而年纪相同的女子,穿上层叠繁复的宫装,各样形色都被掩盖,相似也是常事,余桃没有多想。

  直到宫女引新后拜见过谢璟,谢璟拿起秤杆挑落那张盖头,露出张余桃无比面熟的脸庞。

  阁内典礼还在继续,余桃的脑中已哄哄乱做一团,耳道轰鸣,眼前切实发黑。

  那根本不是李家小姐,那是齐月央。

  是他的表姐,也是他的——

  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