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韵跟着秦珏一路走回手术室门口, 秦珏的脸色很难看,整个人的气质像冰一样冷,在路易斯面前她试图去拉秦珏的手, 但秦珏一眼都没有看她。
路易斯说的话唐韵听明白了, 他拿长风科技的命脉威胁秦珏,秦珏选了她。
“秦总……”唐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轻声问:“要赔多少钱?”
秦珏脚步不停,直到在手术室门口站定,才意识到唐韵刚刚似乎说话了。
“你说什么?”秦珏问。
“我问,要赔多少钱。”唐韵说。
她不知道这笔账该如何算, 她的亲人在她眼中当然是无价之宝,但在别的人眼中呢, 在秦总眼中呢?唐韵明白其实每条人命都有标价, 她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能否帮秦珏创造这么大的价值。
这笔钱太大了,远超唐韵自我认知的身价,她觉得秦珏救下了歆歆的命, 但未必还会接纳她。
她无法假装一无所知只享受秦总对她的好, 她更无法接受秦总为了她跌落神坛, 秦珏早已和歆歆一样成为她生命中无法替代的存在,她甚至无法想象如果秦珏不要她了她会怎样。
秦珏扭头看过来,这才发现唐韵的局促不安,她晃了下神, 这才想明白根源。
“不用担心, 我没那么好拿捏。”秦珏说。
她这句话, 既说给唐韵, 也说给无处不在的世界意志。
她刚和系统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系统说,每个人的结局都有很大惯性, 虽然她几乎以胡作非为的方式破坏了剧情线,但命运就像橡皮筋,只要没有绷断,都会弹回来。
歆歆的结局是死亡,但秦珏不顾一切把肾.脏抢回来了,现在她躺在手术室里,虽然李主任医术高超,肾脏移植手术的成功率在95%以上,但对秦珏来说仍无异于一次赌.博。
尽人事,待天命,秦珏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她是否挣断了捆在歆歆身上的橡皮筋?
系统也不知道。
秦珏在手术室门前踱步。
她让唐韵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凳上安心等待,自己却完全安不下心来,据说肾脏移植手术只需一两个小时,秦珏一会儿一看腕表,等超过了两个半小时手术室里还没动静时,唐韵也坐不住了。
“秦总,怎么这么慢啊?”唐韵心里没了底。
“没事,歆歆年纪小,术前状态也不算太好,可能就是会稍微复杂一点,不会有事的。”秦珏这样安慰唐韵。
她站在长凳前,按着唐韵的肩膀,让唐韵老老实实坐在长凳上,允许她靠在自己身上。
秦珏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实则胸膛里心跳一下一下重如擂鼓,哪怕手术有95%的成功率,但依然存在5%的意外风险。
她不能把世界意志的事告诉唐韵,此时没有人知道她在和什么东西无声对峙,秦珏要挺直脊梁,她是唐韵此时唯一的依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面前的手术室门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李主任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但至少没有坏消息。
就在秦珏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秦珏猛地转身,看到一群医护赶来,风一样进了歆歆那间手术室。
“这是怎么了?”唐韵站起来。
秦珏眉头紧皱,轻声道:“应该是里面出现什么变故了。”
唐韵抓住秦珏的手,发现秦珏的手反常地冰凉,秦珏眉眼敛得极低,似乎在努力压抑某种负面情绪。
“不怕,只是情况复杂了点,但歆歆的手术本身很成熟了,不会出事的。”
“不会出事的。”秦珏小声说。
她说给唐韵听,也说给她自己听。
此时此刻,眼前的场景在秦珏脑海中旋转,跟数年前她妹妹上手术台时的情景无限重合,现实和虚妄的界限逐渐模糊,秦珏的呼吸开始变粗,她握紧了唐韵的手,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这是歆歆,不是别人。
秦珏的妹妹在和歆歆差不多大的年龄查出了大脑胶质瘤,恶性程度非常高,秦珏请了全球知名专家一起会诊,但谁都没有办法,癌细胞在脑内弥漫性迁移,无法安全切除。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病情恶化,一夜又一夜徒劳地守在医院里。
她妹妹上手术台的时候,秦珏也是这样等在外面,目送一波又一波人进去帮忙,签了一张又一张通知书。
最后,手术室的灯光熄灭,主刀医生出来向她致哀。
她有再多的钱,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秦珏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一直试图遗忘试图掩盖的记忆卷土重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之后那段暗无天日的自我斗争,她彻夜失眠,甚至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建议她放过自己,她在那时候染上了烟瘾。
她又想抽烟了。
“唐韵,你去帮我买包烟。”秦珏声音嘶哑,手指发颤。
“秦总……”唐韵迟疑,她感觉秦珏的状态很不对劲。
“去,快点。”秦珏说。
医院是禁烟的,但唐韵此时顾不上这么多了,她印象中从没见过秦珏抽烟,但此时催促她快去买烟的秦珏看上去却十分真实而痛苦,她一步三回头,去楼下自动贩卖机买了烟和打火机。
秦珏拆开包装,抽出一支烟,放在鼻尖贪婪地嗅闻,从前她压力非常大的时候,只要闻一闻烟丝的味道,就能平复下来。
但这回,这种隔靴搔痒一般的抚慰完全起不到作用,她夹着烟,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对着风,点燃时隔这么多年的第一根烟。
火光在指尖明灭,风裹挟着烟味缭绕在眼前,秦珏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烟尘过肺,五脏六腑都被抚平,她逐渐冷静下来,一回头,发现唐韵在旁边担忧地盯着自己。
“没事,老毛病了。”秦珏笑着解释。
她那一口吸得很吓人,带着像是要把这些年欠下的都找回来一样的决绝,只一个深呼吸,烟只剩下半根。
人的身体并不需要这样迅速地摄入尼古.丁。
“秦总,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唐韵问。
如果秦珏有烟瘾,那她为什么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唐韵和她同吃同住快一年时间,秦珏从来没有吸过一支烟,甚至家里连个烟盒都见不到。
据说烟是很多人缓解压力的方式,像秦珏这样,并不享受,反倒像是被困在了某个梦魇里。
“秦总,你可以告诉我的。”唐韵说。
秦珏掐着剩下的半根烟,站在风口里,风吹得她双眼迷蒙,恍惚间似乎很有倾诉欲。
“唐韵,我……我有个朋友。”她又只能选择这样的开场方式。
“她有个妹妹,和歆歆差不多大,那个妹妹得了很重的病,医生也没有办法,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一次次癫痫发作,咬破自己的舌头,血混着泡沫流了一脸。”
“后来,她妹妹终于做手术了,手术难度很大,而且没有办法根治,但她没办法了,癌细胞侵袭得太快,如果不做手术,妹妹完全没有任何生机,她只能选择赌一把。”
“那天就和……很抱歉……和刚才有点像,很多科室的医生陆陆续续参与抢救,到后面她都记不住来了哪些科室的医生。”
“妹妹去世了。”秦珏说。
半根烟快要燃尽,明灭闪烁的一点火光逼近秦珏的手指,她一口气说了好多话,终于醒悟过来,在唐韵面前说这个好像不太合适。
“我不是那个意思,歆歆和那个妹妹肯定不会一样的。”秦珏苦涩一笑。
唐韵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秦珏,秦珏一个踉跄后腰撞上窗台,半截烟灰从指尖坠落。
“秦总,都过去了,不会重演的。”她说。
所谓“我有个朋友”,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说话人不敢表明是自己时的代称,唐韵不是不懂这个道理。虽然所有人都知道秦珏只有一个妹妹秦瑶,而秦瑶已经健康快乐地成长到这么大了,秦珏口中的这个朋友和她似乎没可能是一个人,但秦珏说这些话的契机,讲这个故事时破碎的神情,都彰示着她就是那个困在过去的梦魇中无力打转的“朋友”本人。
秦珏对歆歆很好,特别好,好到奋不顾身,好到超乎唐韵的意料。
她是不是,把歆歆当成了那个故事中的“妹妹”?
唐韵无从知晓,秦珏也不愿意坦白,唐韵不会知道真实的情况,但她明白了秦珏曾经历过何种苦痛。
她抱住秦珏,试图给予她安慰。
烟缓缓燃尽。
啪——
手术室门口的灯光熄灭,大梦方醒,秦珏和唐韵一起回头,秦珏迅速掐灭手中的烟头,从走廊尽头狂奔过去,拉住疲惫的李主任。
自歆歆进手术室算起,六个小时。
“李主任,怎么样?”秦珏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中间出了点意外,创伤比预想中大,但总体来说,手术很成功。”李主任说。
“歆歆已经转移到加护病房,观察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可以转回普通病房。”李主任摆摆手,她累得快要虚脱了。
这场手术当然没有她说的这么简单,当中几次莫名的凶险,手术室里一开始大家插科打诨,后来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李主任叫来了济华医院的腹腔一把刀来帮忙,依旧后背被冷汗湿透。
不过既然结局圆满,这些惊心动魄的内情,没有必要全都告诉家属。
秦珏长舒一口气,挺直的腰背猝然软榻下去,几乎要跪倒在地。她想要好好感谢李主任,但发现自己喉头肿胀酸涩,只有心脏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喘息从闷痛的胸膛溢出来,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韵搀扶着她,对李主任千恩万谢,询问家属什么时候可以探视
秦珏灵魂抽离在外,恍然如梦。
历史没有重演,她终于守护成功了一次,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