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 静谧的卧室里,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长颈灯。
灯芒暗淡,但两人并肩靠坐在床头的心情还算平静。
欧阳喻将连接投屏的电脑放在大腿上, 她发现U盘里关于窦卓雄的视频资料已经按时间顺序被窦乾规整好了。
她点开第一个, 时间是2001年5月, 这是一篇对于医疗界焦点人物的报道,视频中大肆赞颂了窦卓雄医生在神经系统疾病领域取得的突破和成果,首创先河地合成了一种促进神经组织内源性修复的蛋白聚合物, 可用于治疗自身免疫疾病、组织损伤修复等病变及并发症。
“他是医学天才, 这毋庸置疑。”窦乾耸耸肩膀, 画面中的这个男人还正意气风发, 她的目光追随着荧幕中那道不甚清晰的身影, 眼底久违地氤氲起了怀念。
他曾是她的灯塔, 她曾是那么敬仰他,然而一朝捅破, 世人这才认清在阳光下仁心仁术的窦医生,私底下却在进行着怎样非法的人体器官买卖。
可惜……
如果窦卓雄是个纯粹的坏人, 那么窦乾也就可以同世人一样无所顾忌地唾弃他、指责他。
然而窦乾不能, 因为她再清楚不过,自己的父亲为何铤而走险,做出这样疯狂的行径。
自动播放的视频已经来到第三段, 时间是2005年9月,这是一档犯罪法制节目。
屏幕上呈现着审讯室的画面, 横栏里的人佝着背狼狈不堪, 他的脸上被打了马赛克, 下面字幕注明他是华丰医院泌尿科主任张平安。
“是老师指使我做的。”张平安一边搓着手,一边艰难说道, “他跟我提出通过有偿□□的方式,呃,招募肾脏供体,然后,然后……我们私下动手术,售卖这些肾脏给那些得了肾病的有钱人。”
“说清楚,‘老师’是谁?”画面外是审讯警.察严厉的声音。
张平安用被拷住的两只手扶住额头,带着哭腔说:“是窦卓雄。这些事情全是他逼我干的,我也不想啊!”
“哼,你自己如果知法守法,谁也逼不了你。还是说,你有什么把柄在窦卓雄手里?”
“把柄?这我不知道怎么说……窦卓雄是我们医院的金字招牌,不光是我,换做谁都不想得罪他,我还想继续当我的主任。”
“这样听起来,你是为了你的前途,而不是为了来钱快?”
“那、那两方面因素肯定都有……谁和钱作对呢?我,我也只是下面做事的人,窦卓雄跟我保证过,出事他来担,不会牵扯到我。”
随着审讯警.察接下来一声怒斥,画面被切走,转而通过旁白开始陈述案件的来龙去脉。
50多枚肾脏,涉案金额1000万余元,这是我国被公诉的最大一宗非法买卖人体器官案件。
谁能想到背后的组织者竟然是华丰医院名扬海外的神经科医生窦卓雄,他织了好大一张犯罪网,其中牵涉了医务人员、社会上的中介和掮客等等十余人。
平放着的手掌早在不知不觉间紧捏成拳,指骨和指节攥得发白,这是窦乾挥之不去的毕生的阴影。
有了这样一个罪犯的女儿的污点,也无怪乎医疗体系里许多人鄙夷她、针对她、打压她。
即使那不是连坐性质的主观情感,但代入这世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的惯性思维,窦乾这些年来每一步都走得磕磕绊绊。
她曾多次萌生逃离的想法,倘若她不做医生,不再接触与父亲相关的圈子,她才有机会好转起来。
可是她又拧着一股劲,她不甘心屈服于那些折磨她至深至久的梦魇。
她想向所有抱持偏见的人证明,窦乾是可以成为一个好医生的,有那样一个原生家庭并非她的错。
欧阳喻如何看不出她的泅溺挣扎,但她将这种蛰心的痛觉埋藏起来。
人常说:医者不能自医。
当窦乾迫切需要一个人来为她撕开伤口,剜去毒疮时,欧阳喻知道自己总会义无反顾地承担下来。
“我在。”
简简单单两个字,从眷恋的人口中吐出,仿佛拥有了对抗世界的力量。
窦乾吸了吸鼻子,螓首一偏,歪靠在她的肩头。
欧阳喻顺势揽紧她,用层层晕开的体温消融窦乾心头的坚冰。
“你愿意花些时间听我说吗?”窦乾的声音好似闷在瓮坛之中,空洞而低沉。
欧阳喻用下巴蹭蹭她的发旋,比此前任何一刻都更温柔地回应:“当然。”
“这是电视报道里没有的部分,关于……关于我爸他为什么这么需要钱,甚至不惜走上断头崖。”
“二十年前,我妈有一天忽然晕倒入院,结果被查出来一种罕见病——端粒缺陷综合征。一般来说,这是一种先天性的疾病,但不知道我妈为什么到快四十岁才被发现。”
“这个病你或许不了解,大致解释起来就是由于病患端粒缺陷,广泛影响各种干细胞的功能,对活跃增殖细胞的影响尤为显著,可累及多个系统,造成器官衰竭、组织衰退、免疫功能受损等多种异常表征。这个病容易误诊漏诊,且在那个年代,国内基本没有针对性的治疗手段。”
尽管欧阳喻医学知识匮乏,但还是十分努力地听懂了窦乾的描述,她深锁眉心道:“所以……对当时的你妈妈来说,这是医治不了的绝症……”
将双手环上欧阳喻的腰,窦乾定了定神才继续往下说:“确实如此。我们谁也不愿意接受这个噩耗,尤其是我爸。其实在我妈发病之前,他就是个十足的医学狂人,他极端自信,也极端自负。即使我妈得的病并不在他的擅长领域,但他了解到国外有医学家正在研究一种端粒修复术,他相信我妈会有救的。”
“说来真的很荒唐,那个人竟和我爸一样疯。我爸通过多层转介绍,接触到了那位外国医学家,得知他研究端粒修复术的初衷居然是为了追求长生不老。”
“如果细胞能够不断地分裂,那么身体组织就能够不断更新,理论上就可以实现永生。但人的一生之中细胞的分裂次数大约是50-60次。这样的受限是因为端粒的存在,端粒能够有效保持细胞的活性和质量,可是端粒会随着细胞的每一次分裂不断缩短。当这个过程持续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端粒将失去作用,细胞也就不再分裂了。”
即使窦乾还没说下去,欧阳喻已经能够大致拼凑出后续即将发生的事:“所以你爸爸和这位医学家不谋而合,他希望这项研究成果能尽快面世。但研究所需的经费是个问题,你爸爸想到了通过自己多年积攒起来的威望来掩饰地下进行的器官倒卖,然后牟取一大笔项目助推资金!”
窦乾长长地叹息,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有闲心开起玩笑来:“你把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是想让我无话可说吗?”
“那不管,我难得聪明一回,你可不许怪我!”欧阳喻顺应着活络气氛。
原来一股脑地说出来,心里真的会舒坦不少。
窦乾原本是不信的,她只觉得自己背负的阴影魔障太过深切,谁也无法设身处地地理解她。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通过凄惨的身世来博取同情。尤其是她最爱的人,她梗着一身傲骨,不想示弱。
然而真将一切吐露出来,窦乾才明白先前的自己兜进了一个多么可笑的怪圈。
她的小喻看起来是个爱插科打诨,十分不着调的人,但她骨子里极细致、极温柔。
小喻不会因为这样一段旧事而从此开始百般小心翼翼地对待她。
她们一向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她知道她需要的不是同情和过分的珍视,她只要她一个暖暖的怀抱,踏实而坚定,消解她的负面能量,直至两人能够携手重新出发。
随着两次舒缓的深呼吸,窦乾将事情叙述下去:“我爸的一切努力到最后不过被证明是荒诞虚妄的奢念。不论那个所谓的端粒修复术会否有效,我妈的病情发展之快,根本等不及。加上当她得知我爸为了救她竟然做出违法犯.罪的事来,没多久……她就离开了我们……”
如果窦乾的母亲注定要撒手人寰,那么窦卓雄所做的一切更是让人唏嘘。欧阳喻沉着面容,用温热的指腹插.入窦乾的发间,轻轻按摩她的头皮,聊做安慰。
“小喻,你知道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样的情形吗?”
“你说。我在听。”
“我当时并不清楚他得了什么病,但能够替他申请到保外就医,那必然是严重疾病。我最后一次见他,他被人用轮椅推着出来。他瘦成了一副骷髅架子,毫无生气地挂在椅背上。我哭着喊他,他不理不睬,似乎已经半只脚踏入另一个世界,追随我妈而去。我救不回他,我恨他,也恨我自己……”
说到这里,胸腔克制不住地灼烧起来,窦乾很想憋回这股汹涌而来的泪意,欧阳喻却是那么懂她,将她更深地揉进怀中。
胸口的睡衣逐渐被洇湿,欧阳喻平和地继续梳理着窦乾的长发。
尽管迟了些,但能宣泄出来总归是好的。
略略等了片刻,她才开口回应:“所以你很不喜欢坐轮椅,那时候骨折,宁愿一跳一跳的。你爸爸这个坐轮椅的画面,在你心底烙上的刻痕难以磨灭。”
“小喻……我和你不会有这样的一天,你不会这样折磨我的,对吧?”窦乾的声音沾染上了哭腔,显得无助而悲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