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 薄暮笼罩整座城市。
顾青竹下车时,屏幕另一边,还在无意义的吹捧。换作过往,她早在对方三句不进主题时便挂断了电话。
之所以没有, 只是因为对方开口第一句——
“新婚快乐。”
即使在仪式上, 不知听多少人说过这句话, 再次听见, 顾青竹依旧有些恍惚。
越接近家,不真实感便越不强烈, 只要想到应许正在等待自己, 难以言语的愉悦便充斥顾青竹肺腑。
她抿了抿唇,突然察觉到自己身上的酒气, 正想清理一下,再去见应许, 又有些犹豫, 要不要借此讨好应许。
顾青竹从未醉酒,但也见过旁人醉后做出反常举动的模样,像是将身体交给了另一个自己, 反差十足。
顾青竹讨厌这种变化,因此总将饮酒量控制在一个限度,避免她人看见另一面的自己。
但如果,看见她那副样子的是应许……
顾青竹突然发现,就算被看见丑态, 她也甘之如饴。
*
或许是为了逃避自己的联想,门铃响起后, 应许开门的动作很快。
但当她看清门外站着的是谁后,心内充斥的, 只有自己是不是太过主动的后悔。
好在,很快应许便发现,顾青竹当下的状况很不一样。
脸上泛着薄红,弯起的眼眸里有盈盈水光,像是喝醉了酒。
偏偏目光却专注盯着应许,毫不移动分毫,让应许难以估摸她到底怎么了,只能垂下眼,犹豫着问:“青竹?怎么不进来?”
像是听见自己的名字,顾青竹望着她,也开口道:“应许。”
应许一顿:“嗯?”
得到回应,顾青竹弯起唇苡華:“应许。”
应许犹豫着,又一次点头。
当顾青竹第三次叫自己名字时,应许皱起了眉。
Omega身上酒气浓郁,像是喝醉了。
……但谁喝醉后,会一直追着别人叫名字?
应许直觉顾青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自己不问,Omega也不会主动提及。她叹了口气,还是问道:“怎么了?”
顾青竹像终于满意了一样点头:“你为什么不欢迎我回家?”
说着,还不自觉后退数步,像是应许不欢迎,她便不踏入这座房子了一样。
应许:“……”
顾青竹永远矜傲,即使是试着讨好她的这段时间,她也一直斟酌着分寸,从未有过这样……释放天性的言谈举止。
应许凝视她数秒,终于肯确认,顾青竹现在并不清醒。
一瞬间,她唇角勾起的机械化微笑也淡下几分,只是音调依旧上扬着,像是在笑:“欢迎,一直都很欢迎。”
“只是突然见到青竹,有些惊讶,忘记欢迎了。你愿意原谅我吗?青竹。”
语气亲昵,带着几分哄劝意味,顾青竹似乎本能就不抗拒应许,刚听她说话,便不自觉点起头,任由应许将自己领进客厅。
喝醉了的顾青竹,前所未见。
应许也有些不清楚该怎样对待她,合上门时,还借机思索了一番。
没曾想,只是这么一会时间,再转身时,顾青竹已经走向了客厅放置的那堆礼物。
Omega似乎有心想拆,却又不敢靠近,最终只能站在一侧。
应许起初还不懂她的小心,后知后觉才想起,阮议去世后,或许就没人为顾青竹准备礼物了。
就算有礼物,大多也不是诚心,带着利益交换。
静默片刻,应许拿起程筠的礼盒。
“拆吧。”她温声说,“是礼物。”
就在她眼前,顾青竹的眼眸一点点抬了起来。
“……给我的吗?”她似乎有些惊讶,声音也发生了变化。
应许轻轻点头,以为她会直接拆开,手却突然被Omega牵起。
她愕然一瞬,还没说话,柔软的唇已经落在手背。
“谢谢。”边吻她的手,顾青竹边小声说,“我很喜欢。”
应许无端感觉目光被灼烫:“你都不知道礼物是什么,为什么说喜欢?”
与她隐晦的问询相比,顾青竹显得坦诚许多。
“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你送的,我都喜欢。
那在顾青竹眼中,自己是谁?
只走神的数秒时间,顾青竹松开了应许的手,她只能看着Omega拆开丝带,露出盒内躺着的一只翡翠手镯。
顾青竹凝视数秒,将镯子取出,为应许戴上。欣赏了一会,又拆起下一个。
应许不清楚它的价值,但看颜色碧绿,大概率价值不菲。正随手摘下,思索回礼时,意外发现,即使拿起镯子后,盒子依旧格外有分量,像是还装着什么东西。
她正想检查,顾青竹却又从相邻的盒子中拆出了新礼物。
只一侧脸,应许便看清了礼物全貌。那是一只鸟的木雕,照着小竹复刻,连羽毛都精雕细琢,栩栩如生。
更重要的是,木雕的背面,还刻着顾青竹与应许百年好合的字样,用心异常。
顾青竹爱鸟的事不算隐蔽,许多人最初还不解,她为什么要饲养这种不入流的宠物,还取一个和自己相似的名字。
直到官宣恋情,有人发现应许也曾发布过这张鸟的照片后,方才将一切串联,觉得顺理成章起来。
顾青竹显然很喜欢这个木雕,反复摆弄。
也是这时候,应许才发现,为了区分礼物来源,早有人提前标注好送礼人的名字。
而木雕的送礼人,正好是——
盛秋雨。
看着这个名字,好一会,应许才伸出手。
“青竹。”她又一次叫顾青竹,女人回眸看她。
“小鸟给我,好吗?”
顾青竹没有问她为什么,而是直接交出。直到看见应许将木雕重新包装,还放在自己触及不到的高处,方才问:“你不喜欢这个礼物吗?”
或许有人认为,将物品束之高阁才是对它的珍视。但在顾青竹眼中,喜欢一样东西,就是要将它时刻放在眼前,告知所有人。
应许被她误会,也不在意,只是说:“喜欢。”
但这份礼物,不可能是盛秋雨本人送的。
仔细想想,以Omega的性格,不将订婚仪式搅乱,似乎都是给应许面子。
应许想到上次在病房时,盛秋雨抓住她的手,问愿不愿意离开这里。
她当时格外茫然,没有拒绝盛秋雨,给予了对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即使事后,她就开始后悔,却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重新与盛秋雨洽谈。
或许这一次,借着还礼物的名义,她可以再认真的回答盛秋雨一次。
直到确定应许没有话说,顾青竹才点点头:“我也喜欢你。”
应许一怔,看着她转身拆礼物的身影,哑然失笑。
难得能讨好顾青竹的环节,许多送礼人各显神通,用尽手段想证明自己的忠诚。
应许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在这里,顾青竹大概率会统统拒绝,像曾经做的那样。
但今天,顾青竹热情的过了头,无论拆到什么,都第一时间展示给应许看。
应许只能帮她辨别礼物价值,不能收的,便让顾青竹重新收好,认为能收的,便看着顾青竹摆弄。
整个行为幼稚的过了头,像是在哄劝孩童。
偏偏应许并不反感。
窗外浓暮不知什么时候被夜色吞没。
当繁星闪烁时,顾青竹也才拆了一半礼物,但她精力已经有些跟不上,昏昏欲睡。
应许点了清淡的餐食,准备再陪顾青竹一会,便让她去休息。
偏偏只是取餐的一小会,Omega不知从哪个酒柜中取出一瓶红酒,喝水般饮下大半。
当应许发现时,顾青竹脸上的薄红都变为炽红。
女人彻底变成了醉鬼,应许脸上的惊愕隐藏不住,下意识上网络搜索起怎样照顾喝醉的人。关怀的手段没学到多少,反倒看了不少因为呕吐物回流窒息的案例。
应许有些头痛,盯着顾青竹,想让对方把喝的酒都吐出来。
但她张了张唇,却无从开口,正想认命照顾Omega时,顾青竹却突然学起她张开嘴唇,灯光下,她唇瓣格外殷红,连带湿润的舌尖也显露一小块。
应许仓皇的收回了视线。
顾青竹像是从这种行为里得了趣,又想牵应许的手,手背很快湿漉漉一片,应许不懂她这种坏毛病是从哪学来的,只能缓和语气,试着沟通:“去休息,好不好?”
顾青竹沉思片刻,应许以为她听懂了,正松出一口气,手背却突然一痛——
是Omega突然咬了她一口。
应许问:“为什么咬人?”
这一次,女人反倒听懂了。
“不是要牵手吗?”
“……”谁要牵你。
应许感到头痛,最重要的是,她的手还在顾青竹手中,女人说话时,阵阵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手心,痒意泛起心尖阵阵涟漪。
“不牵手。”应许一字一句道,“你累了,该去休息了。”
顾青竹摇头:“不要。”
氛围突然僵持起来,应许突然发现,自己拿醉后的顾青竹毫无办法。
清醒时,尚可以谈论过去的疤痕,醉了该说什么?不要再舔她的手了,人为什么要学猫?顾青竹难道不会不好意思吗?
视线游离到女人脸上。
应许面无表情的想,至少现在的顾青竹,的确不会不好意思。
许久,还是她主动败下阵来:“这个不要,那个不要,你想要什么?”
顾青竹轻轻眨了下眼,应许直觉她不会说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女人张唇,呵气如兰——
“你。”
只一个字,让应许沉默当场。
还没等她发问,顾青竹却又补上一句:“可以抱抱我吗?”
应许勉强回神。
她从未被人提过这种要求,即使清楚,一个拥抱不算逾矩,她还是感到无端紧张。正思索着,怎样才不算亲密时,顾青竹却突然偏头靠向她。
醉酒后,女人的身体格外热,靠在怀中,像是一座小火炉。
不多时,小火炉长出了手,环在应许腰际。
她察觉到女人的动作,却也不清楚该怎样制止,僵硬着问:“这样就愿意睡觉了吗?”
抱抱两个字,她着实说不出口。
顾青竹没有回答,只有手不自觉收拢,迫使应许离她越来越近。
距离被无限拉近的同时,应许嗅到了极淡的信息素味,它来源于顾青竹的后颈,即使粘贴抑制贴,也无法阻止情动的气息。
静谧里,二人的呼吸响的格外刺耳,应许视线迷离一瞬,直到她抬起头,发现偌大的客厅里,只有这一处亮着灯。
她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今天,这座宅子里只有自己和顾青竹两个人。
醉酒后的顾青竹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只要她想,她可以对顾青竹做任何事,实行任何报复。
掌控权早在不经意时,已经转移到了自己手中。
可这样大的事,她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
应许在茫然里伸出手,顾青竹的呼吸变轻,似乎是睡着了,这也更让她肆意的将手指探入女人的发丝,继而垂落至脸颊,最后——
轻轻覆盖上顾青竹的脖颈。
顾青竹的脖颈很细,一只手就可以环上。
应许回忆着女人曾对自己做过的种种,看着自己的手。
紧接着,只需要加重力度,一切就会在这一刻结束。
无论是系统口中的任务,又或是她心中难以言喻的所有情愫,都会因为顾青竹的死,戛然而止。
睡梦中的女人似乎陷入了梦呓,反复说着什么,应许听不清楚,只是看着她不自主的靠近自己,最终将脖颈彻底撞入手心。
手不知悬停了多久,直到腕间传来阵阵酸涩,应许方才松手。
只是在收回手前,应许的指节却不自觉流连上顾青竹的面颊。钻面棱角分明,磨过柔软的脸颊时,带来的感触极为明显。
一瞬间,应许察觉到顾青竹的呼吸发生了变化。
在女人要睁开眼前,应许才不动声色的起身,距离顾青竹远了一些。
短暂的睡眠后,顾青竹像是恢复了些许神智,看应许的目光只茫然一瞬,便演变为慌乱:“应许,我——”
应许有些意外的发现,顾青竹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鼻音,但醉酒后,会不舒服似乎也是正常的。
她不想调侃清醒的顾青竹,只说:“你什么都没做,很晚了,青竹。”
顾青竹读出言外之意,欲言又止许久:“那我……先去楼上了。”
直到脚步声彻底离远,应许才长松一口气,佩戴戒指的指节不自觉摩挲起布料。
静坐了一会,正当应许准备联系陆助理,让她来照看顾青竹时,不远处突然亮起一道光。
光亮来源是顾青竹的手机,十分干净,甚至沾染着女人常用的淡淡香水气。
应许无异探寻顾青竹的隐私,偏偏只翻找联系人的一会时间,提示音响起的格外频繁。
顾青竹的联系人不多,如果是紧要的事,大可以直接通讯,为什么要一直发短信?
应许有些好奇的拿起屏幕,只准备看一眼就放回去,可入目见到的内容,却让她怔在原地。
短信内容是一串数字,显然是银行卡号。
更她的关注点,并非短信本身,而是顾青竹为这串号码主人备注的名字——
【应许】
像是在一瞬间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在一瞬间,应许感到后背发寒。
顾青竹的密码,在两人在一起后,便修改成了应许的生日。
不费任何力气,应许便解锁了设备,出乎意料的是,女人连桌面背景都是二人的合影。
应许略过这些内容,径自点开聊天记录,她适才听到的提示音,是对方发来几个卡号,要顾青竹依顺序转入几千万的款项,汇聚起来,足有三个亿。
这并非多难理解的事,只一瞬间,应许便意识到,顾青竹将号码另一侧的人认成了自己。
……但那根本不是她。
顾青竹为什么会误会这种事?
指尖翻动屏幕的速度也变得快速,眼见金额随着时间跨度递减起来,应许终于到达聊天记录最初——
一段两分钟的视频。
封面里,顾青竹神情冷淡,坐在病床边。
应许对这个位置再熟悉不过,顾正凯去世前一天,她便是站在那里,和顾青竹一起探望——
她浑身骤然冰冷。
顾正凯的病房怎么可能有监控?又为什么没被医护发现?
除非,是有人趁乱安装了监视器。
而那一天,顾正凯突然抢救,自己留在病房了数分钟时间。
她是最有嫌疑的人。
可当应许仔细核对时间时,发现了更让她难以理解的事。
对方第一次勒索顾青竹时,顾正凯还没有去世。
如果顾青竹真的将对方认作了自己,她为什么会在被勒索后还向自己求婚,不仅求婚,还无条件赠予她股权,和那些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
应许无法想象顾青竹的内心活动。
更让她无法想象的,是视频本身。
她一直先入为主,怀疑是顾青竹杀了顾正凯,这份监控,自然也被她理解为顾青竹杀死顾正凯的经过。
只要将视频流上网络,顾青竹一定会彻底付出代价。
但是。
但是……万一呢?
万一不是顾青竹,万一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应许闭了闭眼,最终,还是点开了视频。
两分钟的时长,顾青竹静坐了一分钟,她神情冷漠,像是在思考某件要事,一言不发。视频里唯一的背景音,只有呼吸机运作的滴答响声。
画面太过沉静,完全不像杀人现场,因此,当顾青竹站起来时,应许也以为她只是想离开一会,没有深思。
直到顾青竹伸手按下按键,喧闹的背景音突然消失了。
在这一刹,顾青竹关闭了呼吸机。
她的动作太快,应许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但当她意识到女人做了什么后,呼吸也骤然一滞,像是延迟感受到了同等的窒息。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延长,在度秒如年的死寂中,顾青竹凝视着病床上的人,突然开口:“就这样解脱,太轻松了。”
下一秒,呼吸机响声又一次充斥耳膜,机器启动的灯光映入顾青竹眼瞳,女人转身离开,视频就此结束。
没有言语能形容应许当下的心情。
惊惧后,是由衷的狂热欣喜——
如果对方还拍摄到了其他证据,一定会借机威胁顾青竹,可对方没有,说明顾青竹的确没再做其他手脚。
即使她的确有过杀人的想法,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顾正凯的死,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可很快,她又意识到许多不对。
譬如,自己为什么要为这种事高兴。
更譬如,她想到了下午曾听到的八卦,青虹新项目即将开机,投资巨大。
勒索金额、时间,无一不与盛家的好转对应。
即使应许再竭力说服自己,不要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去怀疑,却还是不可置信的想,盛秋雨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以Omega的聪慧程度,她不可能没有发现,顾青竹将她误认成了应许。否则,以那段视频的内容,即使被发布至网络,顾青竹也只会遭受些许舆论苛责,不像勒索,需要负刑事责任。
可越是清楚这点,应许便越不敢相信,盛秋雨居然用自己的名义勒索顾青竹。
窒息感间隔多时,终于涌入心肺,就在她指尖蜷缩,难以控制呼吸时,耳边,程筠的声音带着惊讶,骤然响起。
“应许?怎么突然找我?”
应许这才发现,自己慌乱之中拨错了电话。
但她没有挂断,而是问:“青虹的新项目,注资多少?”
“三亿,”程筠下意识回复完,意识到不对,声音逐渐减弱,“怎么了?”
死寂里,应许感觉手心冰凉一片。
“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还是说,程筠。”
“你也参与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