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镜只感觉头上一晕,脚下一软,一双手臂瞬间稳稳地托住了他。

  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那双手臂的主人正是宣煊。

  “多谢……多谢殿下。”宁镜扶着椅子站稳,压着心头翻涌上来的恐惧,手指紧紧地抓着椅子,指节泛白:“太医,怎么说?”

  白银眼中通红一片,声音哽咽:“太医说,药已经吃了,可高热一直不退,便只能看爷能不能抗过去了,若是能,便无事,若是,若是……”

  “我去看看。”宁镜的手伸向白银:“带我过去看看。”

  却是被宣煊扶住了:“我同宁公子一起去。”

  宁镜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借着宣煊的力便朝外走去。

  此时门口站着那两个太医和一群大夫,却都束手无策地在那里商讨着,一见宁镜,又见他身边竟然站着宣煊,皆是面色一白。

  “里面的情况怎么样?”宣煊也是紧张的,他看着太医们一筹莫展的样子,声音里也不由怒了几分:“回话。”

  一个太医叹了口气,说道:“回太子殿下,世子身上乃是时疫和鼠疫都染上了,比我们现下的时疫要凶猛得多,之前我们一直拿时疫的药压着,一直没起高热,幸是世子自小习武,身体强健,若换了寻常人,怕是都挨不到此时,本来一直还控制得了,可一个时辰前便起高热,现下已经药石不进了,只能看世子能不能挺过这今晚,能挺过去还好,但是如今情形……”

  “没有但是!”宁镜面色一片惨白,只有那一双眼亮得可怕:“没有但是!”

  “是,是,是。”那太医低着头,佝偻着腰,连忙说道:“宁公子说的是,只要世子意志坚定,一定能挺过来的。”

  深冬的天,哪怕是晴日里,风刮在脸上也是如刀割一般的地疼,那两个太医却是一头的汗,正拿帕着擦着。

  “让我进去。”宁镜低声说。

  他的声音嘶哑,还隐隐带着颤抖,转身便走向那关着萧玥的房门,被侍卫拦在了门口。

  白银想去拉他,宁镜却是躲开了他的手,转身看向他们,此时正值黄昏,天边残阳如血,艳霞落入他眼,却照得满眼通红:“让我进去。”

  白银立刻说道:“不行,爷吩咐了不能让你进去!”

  宁镜仍站在那里,冷风中是惨白的脸,通红的眼。

  自从萧玥进了这间屋子,他每晚都不得安眠,只要一闭眼,余老那张口吐着白沫的脸便反复地出现在他脑海中,而伴着这张脸的,是一阵熟悉的笑声,那是宣离的笑声。

  “乖。”

  宁镜浑身猛然一抖,眼底里涌起疯狂之色。

  萧玥不能死!

  他宁愿自己去死!也决不能让他死!

  “让我进去!”

  没有大喊大叫,没有歇斯底里,他的声音平静的如同严冬里冰封的湖面。

  宣煊连忙说道:“宁公子,你此时进去没有用,若是连你也染上了,萧玥只会更担心。”

  “我说,让我进去!”宁镜的眼越发地亮,就像是这深冬里的湖,不止湖面,连湖心也一起被雪浸染透了,冰冷彻底,阳光照耀其上,不见温暖,只反射出刺目的光。

  “让宁公子进去。”黄金此时却是站了出来,他吩咐拦住他的侍卫:“让开。”

  宁镜看向他,黄金也看向他,两人此时突然在对方眼中看懂了对方的意思。

  黄金拿着剑,单膝跪地,抬首望着站在台阶之上的宁镜,眼中是同望着萧玥一般的信任和期望:“宁公子,请一定要把爷带出来。”

  白银一咬牙,也同黄金一般跪在了宁镜面前:“宁公子,爷就拜托你了!”

  宣煊看着宁镜惨白的脸,那双亮如星子的凤眸里无一丝惧色和犹疑,平静而坚定,仿佛他即将踏入的不是疫病满身的房间,而是期待已久的应许之地。

  那种毫不犹豫的神色让他瞬间心中升起一丝震撼。

  从未有人为他露出过这种神色。

  无畏一切的神色。

  门开了,屋中燃着炭盆,温暖中,苦涩的药气带着烈酒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的大夫皆是浑身裹在白色的棉布里,见到有人进来,纷纷转过头来: “不是不让人进吗?怎么放人进来了?!”

  声音从厚厚的棉布里发出,沉闷而压抑。

  宁镜走近,那大夫这才瞧清楚了他,连忙行礼道:“宁公子。”

  宁镜没有理会他,站定在那里,目光越过他们看向躺在榻上的萧玥,他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头被帘子遮住了,看不清。

  “你们出去吧。”宁镜哑声吩咐。

  那大夫这几日自然是见过他的,见他竟然棉布也未覆面,不由地提醒道:“宁公子,这疫病来得凶猛,宁公子若想探望世子,要用烈酒清洗双手,以棉布覆面……”

  宁镜打断了他的话:“药都用了吗?”

  那大夫被打断,只能先回了他的话:“用了。”

  宁镜点头,又说道:“如果无事,便退下吧。”

  宁镜十二岁被宣离收入院中,学的是名士之礼,后又入东宫,得太子宠信,亦是太子亲随,平日里收敛着尚且一身清贵,如今这一身气势,哪怕是放在皇子之中,也并不落下风。

  萧玥这屋中此时留了一个大夫,两人服侍,如今见他强势,众人互相看了几眼,便也退了出去。

  屋外正值深冬,屋中便只在正午时开一个时辰的窗透气,其它时候为避免寒风入体都是关着的,此时炭火正旺,屋中便更是闷热。

  宁镜脱了大氅,走到榻前。

  萧玥还昏迷着,眉头紧锁,面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刚才侍从擦过的脸上又起了一阵潮汗,宁镜伸手在一边的水盆里拧干温热的帕子,替萧玥擦去脸上的汗水,触手之下,面上竟是烫得骇人。

  “萧玥……”宁镜轻声唤道。

  床上的人似乎是听到了声音,轻轻地挣动了一下。

  宁镜冰凉的手贴上萧玥滚烫的额头,这似乎让他感到舒服,萧玥紧皱的眉微微松开,不由地轻轻动了动头,在宁镜的手心蹭了蹭。

  “嗯……”极轻而浓重的鼻音。

  宁镜的手心很快便被他的额头烫得暖了,又换了一只手,萧玥正烧得浑身滚烫,一身的汗水潮湿而黏腻。宁镜不厌其烦地拿着湿热的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把额头和颈间的汗水擦去,又给他喂了点水。

  可是萧玥很快便吐了出来。

  宁镜将他吐出的水擦去,耐心而细致地替他擦着汗,手指触到颈边时,摸到了一根被汗水浸湿的红绳。

  应当是国公夫人替他求的护身符之类的。

  宁镜没有去看,却在心里暗暗地祈求着,不管是什么,只求神明有眼,一定要保佑他怀中的少年能平安渡过此劫。

  不知过了多久,心肺间火烧般的痛生生将萧玥在昏迷中疼醒,意识被扯回来了几分,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却是恍惚间看了一张如玉般温润清秀的脸。

  萧玥头脑晕眩着,眼也因高热有些花,他不确定,定了神细看,才发现他此时正靠在宁镜的腿上,而宁镜正望着他。

  “宁……”萧玥心下大骇,可刚出口便是一阵激烈的咳嗽,嗓子里却如同堵着一团火,烧得他声音都发不出来:“……你……在这……”

  宁镜镇定如常,将身边的温水端了过来,想要他再喝一些水,可萧玥却是犟着,偏头便躲了开,他手脚已经酸软到动不了,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拿那双血红的眼瞪着宁镜。

  宁镜手里端着水,此时眸中一片平静,他扶着萧玥的头,将水再次送到他的唇边:“我已经进来了,你现在再想赶我出去也没用。”

  萧玥气得又要说话,可张口便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呛之声,最后咳到连咳嗽都已经发不出来了,只能如同一条被扔上案板的鱼,张着口躺在宁镜的腿上喘息。

  看着少年消瘦而滚烫的脸,宁镜紧紧地抓着手中的帕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萧玥如此狼狈。

  宁镜心中狠狠地一痛,像是有一只手一直紧紧抓着他的心脏,随时都可以让他窒息,而此时猛地用了力,那指甲直接便扎入其中,疼得人生生抽搐。

  宁镜伸手在他胸口替他顺着气,将萧玥被汗打湿后,贴在额头上的乱发拂开,再次将水送到萧玥的嘴边:“喝一点吧,此时不是和我呕气的时候。”

  萧玥因着刚才那阵咳嗽几乎把胸肺间的空气都咳得干净,此时浑身似火在烧,又似被千斤压过,连骨头缝里都磨着疼,只能是就着宁镜的手喝了一口温水,可才喝下,便感觉胃里一阵翻涌,才入喉的水便又被吐了出来。

  宁镜扶着他,拍着他的背,任由萧玥吐到了他的衣角也没有去管:“喝不了那我们先不喝,先不喝。”

  萧玥只感觉耳中嗡鸣着,天旋地转,什么也来不急说,恍惚中只看到宁镜瞬间慌乱起来的眼,黑暗便再次侵袭而来,要将他拖入其中。

  “不要睡,萧玥!不要睡!”

  身体太痛了,太累了,可再痛,嗓子已经哑了,他连叫喊也叫喊不出来,这具身体好像已经不是他的是,他控制不住地晕眩,抽搐,连一只手指都无法抬起来。

  “萧玥!萧怀煜!”

  那声音里带着极度的惊恐和不安,根本不像是宁镜会有的情绪。

  他想回应他,想安慰他,他想开口,可他动不了,说不出来。

  宁镜喊着他,他听到了,昏沉纷乱的脑子里却是有一个念头一直盘旋着。

  宁镜,他进来了,他会染上疫病的。

  出去!快出去!

  他想让他出去,可是他说不出口,他连眼睛都睁不开。

  有人抱住他了,怀里没有苦涩的药味和辛辣的烈酒,清新中带着一缕熟悉而异样的芬芳,那一丝芬芳吊着他最后一丝精神和意志,让他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拉扯着。

  不让他彻底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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