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气氛直到进入上海边界才缓和。
起因是姜清昼放在旁边的手机嗡嗡地震个不停,车内的蓝牙连着于丛的电话,那阵声音便持久不停歇。
于丛偷偷看他,看见姜清昼下颌绷着,没打算接的样子。
他转过脸,姜清昼的声音就响了:“帮我开下免提。”
于丛哦了一下,帮他接起来。
来电是个上海地区的陌生号码,他扫了眼,觉得有点眼熟,替姜清昼摁了下接通,又很小心地摁了下免提。
“小姜?”听筒里是个很苍老的、乐呵呵的声音,“是小姜吗?
他一开口,于丛脸上有刹那的错愕,继而变得有点尴尬。
姜清昼还有点疑惑,眉头刚要蹙起,听筒里的人笑了:“哎呀,小姜,你现在好大的面子啊!”
“……黄老师。”姜清昼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不太相信的样子。
来电人语气不慌不忙,还挺高兴的样子。
“费好大劲才拿到你的号码,要帮忙怎么不亲自来找我?”
姜清昼又陷入迷惑,就听见于丛在旁边抢话:“黄老师,不好意思,前段时间麻烦您了。”
“于丛也在啊。”老黄哈哈笑了几声。
姜清昼被当前的情况弄得有点懵,扫了眼速度表盘,侧过头看于丛,不可置信的样子。
于丛有点哀求地看着他,嘴上还在客套地应付,从“溯”说到了纸艺,又绕到了李小溪的身上。
姜清昼沉着脸,思绪纷飞,跟着面前的路四处乱窜,从几句话里复原了部分实情。
老黄大名是黄亭,是美院的副院长,现在大概已经荣升院长,姜清昼从通大走之前在他手里学了三年,最多听的除了表扬,就是要把王洁吊在美院门口打。
于丛在海华上班的样子又木又呆,不知道哪来的胆量,带着实习生设计去找他要对“溯”修改建议,姜清昼最后看到的那份方案,大概已经根据建议改了。
“小姜怎么不说话?”老黄笑了半天,忽然问。
姜清昼才发现于丛恭维人的本领很不错,语气有点勉强:“我在。”
“哎呀。”老黄感慨,“没想到还能有这天,你回上海了吗?”
“在。”一块墨绿色的路牌呼啸而过,显示距离市区还有五十公里,“我改天拜访您。”
“好啊,好啊。”老黄中气十足,声音在逼仄的车厢里涤荡,“于丛现在做得挺好的,不容易,不容易啊。”
姜清昼接连听了两个人口中的不容易,喉咙艰涩得发不出声音,过了好久才沉沉应:“是。”
“那你们忙。”老黄好像听见这头很重很闷的风声,“提前约我啊!我很忙的。”
于丛赶忙说好,客套了几句又挂了电话。
姜清昼轻踩油门,在高速公路声提了点速,顺畅无比地往前行。
于丛没敢看他,被加速的推力弄得有点紧张,道路宽阔笔直,纯白的标线在灰黑的地面分外清晰。
“没什么要说的?”姜清昼面无表情,口气听起来不太稳定。
于丛忽然察觉到了右脚踝的钝痛,在这通漫长的电话里变得很强烈,他咽了咽,艰难而无奈地说:“小溪在通大读研究生。”
“……”姜清昼不怎么掩饰地黑了脸。
他浑浑噩噩地干了几年策划工作,敷衍周旋和避重就轻见长,很从容地略过了姜清昼的展:“还没毕业,也是美院的,算是你学妹。”
“她是研究生,算不上。”姜清昼硬生生地打断他。
于丛想了想也是:“正好有项目,就去找了美院的老师,问问能不能帮忙指导一下。”
“正好找到老黄头上?”姜清昼扯了下嘴角,没一点相信的意思。
“就,正好。”于丛无力地解释完,“正好联系上了。”
姜清昼自认为不是傻子,克制了一会,没在那股绵长的、挣扎的愤怒里爆发,只是稳稳地打着方向盘。
于丛连接在屏幕上的手机迅速地跳动着新消息,大部分来自于工作群,还夹着几条关心他的私信,姜清昼扫了一眼,完全没有尊重他人隐私的态度。
“还需要导航吗?”于丛小心地问他。
姜清昼没说话,拔下充电线,把手机递给他。
于丛刚要锁屏,听见他说:“解个锁。”
姜清昼像是把他的手机当成所有物,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输了个新地址,静默着的导航换了个方向。
于丛看着屏幕上的路线变化,把车和人一起引向某个位于市中心的三甲医院。
“啊?”他茫然地抬头,“去医院?”
姜清昼一脸写着懒得说话,活动了一下脖子。
于丛做完检查才发现有人已经付了现金,还没来得及阻止,姜清昼站在他身后问:“真的没问题?”
听上去充满了对乡村卫生院的质疑。
“没问题的呀。”负责值班的骨科医生是个并不年轻的女人,“本来就不严重,注意休息,这个月尽量别用脚就好了呀。”
于丛有点结巴:“多久?”
“一个月,年轻人,好得快呀。”医生对着屏幕写结论,靠墙的打印机哒哒哒地吐出一张纸来。
“一个月?可以走路吧?”于丛语气焦虑,“不用力就行。”
医生从镜片里白他一眼:“走么是可以走的,就是好得慢。”
“谢谢医生。”姜清昼的手从他头顶掠过,接过刚打出来的纸片。
于丛带了些慌张,撑着会诊的桌面站起来。
姜清昼表情不太好看地盯了他几秒,说:“背你。”说完,便很自然地俯下身。
于丛还没全站直,垂着眼睛,感觉心跳很难抑制地沸腾起来,有片刻失聪。
他没动,姜清昼又转过身,看了他眼。
于丛立刻被压倒性的气势震慑,不声不响地扒拉他的肩膀。
姜清昼颠颠手,扣着他的大腿,能清晰地感觉到于丛没什么分量的体重,下巴绷着,嘴角很平。
于丛不怎么费力地靠着他,来源于肌肉记忆深层的直觉让他有点晕乎乎的,门诊开了热空调,附着在身上的、棠云村残存的湿冷已经散尽。
“姜老师。”于丛的头靠在对方很僵硬的颈间。
往停车场的路整洁宽敞,姜清昼嗯了声,尾音往上。
“我有医保。”他平和地说。
姜清昼尽如他所猜测的,嫌弃地皱眉:“算你工伤,别说话了。”
于丛浑身还是检查的器械气息,吃力地盯着姜清昼的侧脸,冻了一晚上的身体忽然暖和起来,心跳被烘得格外明晰。
市区天气极好,下午的太阳带了点橘红色,热融融得让人分不清时间。
刚坐进车里,于丛连着的手机就响起来,看上去已经响了很多次。
于丛犹豫了一会,想伸手挂掉。
姜清昼先他点开了屏幕上的接听,陆路花清脆的哀嚎冒出来:“于丛!”
于丛吓了一跳:“诶,怎么了?”
“你终于接电话了!”陆路花在蓝牙音响里听起来要哭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你在哪里啊!为什么不回消息?”
“不是说出差吗?”于丛顶着身旁的目光。
姜清昼手搭在方向盘上,不打算开车的意思,意味不明地听他打电话。
“那你怎么不回微信?”陆路花收起哭腔,“楠哥也找不到你,我们都想报警了。”
“信号不好。”于丛神色坦荡地撒谎。
“哦。”陆路花想起要说的事,“……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晚上捞火锅。”
“一会就回。”
姜清昼闻言瞥他一眼,看不出太多情绪,手已经放在档杆上,要打火的样子。
“马上。”于丛改口,“挂了,拜拜。”
他在面板上摸了几下,把陆路花的声音截断。
姜清昼仿佛笑了下,转瞬即逝,把车开出了停车场,交费的时候终于用了自己的手机,桌面是一片漆黑,不太熟练地操作了一会二维码,中途安保还探了半个身子,对着他的定制深灰磨砂喷漆啧了声。
“那个。”于丛发现路线偏离杨昌小区是在三分钟后,“不太顺路,你把我放路口或者地铁口……”
姜清昼置若罔闻,把车拐进了最中心的主干道。
大抵有限行的原因,一路畅通无阻,于丛哑口无言地看着他把车开进了个人工作室附近的露天停车场。
姜清昼斜了他一眼,转身把散落在车厢各处的东西都拽到面前,于丛塞得乱七八糟的背包,装了资料和样品的牛皮纸袋,满满两提塑料袋里的药,窸窸窣窣地挂到他手里。
“下车。”姜清昼开门,绕到他那侧开门,手撑着车门,全身写满了不讲道理。
“……我就在这附近打车,可以吗?”于丛边下车,靠一只脚站稳。
“你打打试试。”姜清昼要笑不笑地看他。
于丛意识到这块地方可能打不到车。
他如同断了只脚的鹌鹑般孤立无援,连人带包一起被带回了姜清昼的工作室。
姜清昼态度不怎么好,进了门就随手乱扔他的包,不打算把人放下的意思。
于丛整个人处于一团不真实的混沌里,莫名其妙地被背着上了二楼,从姜清昼的脸侧看见了全貌。
整个空间被打通,和楼下诡异的风格不同,带了点温和的日式风格,矮床连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沙发,床尾正对着的整面墙都是半开放的衣柜,风格迥异的衣服挂了一半,没有阳台,沙发右边是无边框的落地窗,挂了百叶窗,日光被窗帘缝隙削成了标准的长条。
“下来。”姜清昼把他安顿到床尾的沙发上,揉了一把头发,理所当然地问他:“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于丛眼睛慢慢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姜清昼在海外呆了几年,彻底丢掉了迂回的、体面的聊天方式,邀请的方式从客套的“要不要去画室休息”变成了粗暴直接的“下来”。
他做梦的感觉更明显了,仿佛不相信面前的姜清昼是个活人。
“你昨天没洗澡。”姜清昼瞟了眼被扔在边桌上的塑料袋,“洗了澡给你换药,医生说不用裹着了。”
于丛看了他几秒,眼神垂下来,落在灰色调的地毯上。
“去吧。”姜清昼语气不太自然。
于丛没想通这其中的逻辑,思考不出非要在姜清昼家里待着的理由,视线落在床上很随意摊开的被子,四件套冷淡得和本人的脾气一样。
“换了药送你回去。”姜清昼站在他面前,浑身的霸道收敛了起来,跟他商量。
于丛怔怔地望着那个被角,脸色有点空。
姜清昼耐心地等了一会,抬手攥紧了他的手臂,轻叹了口气:“你自己能走过去吗?”
他被拽回神,有点局促地站起来,滑稽地用一只脚蹦向木质扶手边的浴室,就这么接受了姜清昼的提议。
浴室宽敞,朝半空开了个天窗,光线极佳,浴缸是紧贴着墙的三角状,有个能坐下的台阶。
于丛愣了愣,迟疑着问:“怎么连门都没有?”
浴室也是半开放式的,整个二楼找不到一扇门。
姜清昼看了看他,没回答,替他拧开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