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丛在湿漉漉的寒意里醒过来,乡村里的民宿建筑质量不太好,冷风轰隆地吹了整夜,连墙都是冰的。
雨里的棠云村,浓烈的药膏味,带着潮气的被子。
他还在犯困,感觉到没受伤的左脚被温热的两条小腿夹着,登时清醒地睁开眼,对上姜清昼无波无澜的眼神。
姜清昼眼睛清明,看起来醒了许久,肩膀露在蒙蒙发白的清晨中,没什么表情,眼睑下方挂着不太明显的黑眼圈。
“早。”姜清昼声音有点哑。
于丛没说话,他腿上动作很轻地松开,掀了点被角从床上起来,背对着人往洗手间的方向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瞥了眼姜清昼的背,肌肉线条分明,肩膀看起来比大学时候结实有力,腿上的裤子已经蹂躏得不成样子,几个工装口袋皱巴巴的。
于丛很快就感觉到了冷,从脚心往四处蔓延,反应过来姜清昼大概在帮他暖脚。
一点偃旗息鼓的情绪再度变得不稳定。
他动作缓慢地撑着床坐起来,继而听见洗手间传来的水声,隔着门板不太清楚。
右脚踝针扎般的刺痛和酸胀同时传来,于丛忍了忍,长长地吐了口气。
潺潺的水声好像长久地停驻在那里,他揉了揉脸,慢吞吞地挪着屁股往床边移动,抬了抬眼,看见窗户外很脆弱的、孤零零的几片枯叶,上头结了层薄薄的白霜。
冬天又到了。
于丛坐了一会,偶尔拿起手机看时间,等着洗手间那边的水声停下来,顺手拿起旁边椅子上的袜子,胡乱地给左脚套上。
他等了二十多分钟,左脚冷得和右脚踝一样麻木了,姜清昼才推开门,头发没弄湿,有点乱,穿上了昨天的脏衣服,肩膀上还有点水渍,松松垮垮地套着刚才穿进去的那件工装裤。
于丛看他一眼,觉得对方表情很差,又挪开目光。
姜清昼带着一身冷气走过来,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没发烧。”语气也冷,听上去没什么好意。
“嗯。”于丛盯着地上缺了一角的瓷砖,犹豫地开口:“……谢谢,麻烦你了。”
他感觉到姜清昼的视线和声音一起从上方倾倒下来,宛如一场泼天的雨:“不客气,本来就是因为我的事。”
于丛顿了顿,好像从中听到了点讥讽的味道。
“走了。”姜清昼蹙着眉,看起来对当下的情况极其不满,“回上海。”
他声音很低,带点迷惑,让于丛产生了错觉,好像他们是一起来到这里的。
于丛语气平平地回答:“好的。”
姜清昼很有压迫感地站在他面前,没给人让出能站起来的空间,怀疑地问:“你能站起来?”
把于丛说得身残志坚。
“可以。”于丛往另一侧动了动,用左脚站稳,做一只脆弱但顽固的鹤,动作卡顿地往洗手间转移。
姜清昼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给他让了个位置,站在原地发呆。
三分钟后,于丛含着泡沫从半掩的洗手间门板里弹出个脑袋:“姜老师。”
姜清昼转过身,表情动了动,示意他继续说。
“其实还有一家没去。”于丛闷闷地说,“我想拿了再回,可以吗?”
“……”姜清昼脸有点黑,过了一会才说,“行。”
于丛看起来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地把脑袋缩了回去,有细细的水声继续响起。
姜清昼等了一会,顺手把于丛的背包拎在手里。
想了想,又把搁在桌上的牛皮纸袋拿好,纸张的角落还有他展览、维护了多年的艺术品,印刷质量很好,聚在容器身上的鱼和鸟很生动,感觉几乎快飞走。
他低着头,有点恍惚地看了一会,半掩的门被于丛推开。
“我好了。”他尽量走得快,在姜清昼面前站定,找了一会发现东西全在对方手上,连手机也不例外。
姜清昼抬起眼看他,没什么表情地把手机还给他:“要去哪里,导航。”
“哦。”于丛低头输地址,看见即将耗尽的红色电池信号。
姜清昼又把手机抽走,随手塞进口袋,抓住于丛的一只胳膊,问:“要背吗?”
于丛保持着垂着头的姿势,抹了把脸:“不用。”
姜清昼力气其实有点大,捏得他上臂隐隐发疼,于丛说了不要,就像民宿外叫了一早上的公鸡那样,被他拎着出了门。
有个小孩围在姜清昼的车边上,手里还拿着半截树枝。
老板娘抱着个洗衣盆从三楼跟他们道别:“走了啊?”
于丛被架着走,右脚时不时碰到地板,脸疼得皱成一团,还不忘和人道谢。
姜清昼仰起脸,点点头算作招呼。
蹲在轮胎旁边的小孩大喊:“妈妈!他的车只有两个座位。”
于丛被他嚷嚷得更清醒了,有点仓皇地拉开副驾驶的门,还扫了眼车头,姜清昼给车上了牌。
“座位要调吗?”姜清昼手扣着车门,没让他慌慌张张地关上,“挤吗?”
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来,靠得近了些。
于丛立刻想起早上脚贴着脚的感觉,心底说不明的忐忑逐渐成型,语气有点慌乱:“不会,挤的话我会自己调。”
姜清昼眼睛半垂,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往后贴着椅背,冷冷开口:“怕你不会。”
于丛呆了一会,系好安全带。
车载音响很轻地滴了下,一声英文播报过去,显示蓝牙连接上了Yucc的手机。
姜清昼脸上没有他想象出来的嘲讽,很平静地连着蓝牙,把导航投在屏幕上,又摸出根线,给于丛的手机充上电。
路面依旧潮湿,快掉光的叶子也带着水滴,沿路有锈了边的路牌,太阳从云间露出来一点,霜已经化了。
车里没什么声音,姜清昼开了静音模式,于丛放轻了呼吸,不想发出太多声音。
他怀里抱着纸袋,背包被塞到座位后方,手机丢在两个座位的中间,电量徐徐地往上涨。
红色的图标缓缓变成绿的,宣告着和平。
“这?”导航提示目的地在左手边,姜清昼侧过头,瞥见个快要塌了的平房,不太确定地问。
于丛点点头,利落地解开安全带。
“去哪?”姜清昼皱了下眉。
“拿纸。”于丛动作停下来,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
姜清昼意味明显地扫了眼他的脚:“我去拿。”
于丛抿了下嘴,是长年惯有的、下意识的、紧张的动作。
他还迟疑,姜清昼啪地摁开锁扣,转头问他:“怎么联系的?打电话?要付钱吗?”
“不用打电话。”于丛见他直接要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叠成小块的钞票,“这就是纸厂,他们应该要现金,所有季节的生纸都要一张。”
姜清昼低头看着那团皱巴巴的百元现金,伸手接住,手心往上虚虚握了一下他的手。
于丛的手还是很凉,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快要塌了平房是个做纸的小作坊,瓦片顶下铺了大片的防水帆布,落了大半夜的雨水聚成沉甸甸的几处,平房里唯一的人正用长棍四处捅着,想把积水赶下屋顶。
姜清昼推开门,对方就看了过来。
门吱吱呀呀地响了一阵,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戴了眼镜的老人家举着木棍,说了句地方话。
姜清昼一个字都没听懂,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指着墙角挂着的纸,点了几个:“这个能都给我一张吗?”
“你拿样品啊?”对方从镜片下看他,换成了普通话。
“是。”姜清昼回答。
“你是打电话的小于啊?”对方背过身,驼着背挑东西。
姜清昼沉默了一会,没说话。
“你还真跑过来,不容易,不容易。”几张软而粗糙的纸塞了过来。
“我不是。”姜清昼抓稳了那沓东西,递出展开了的纸钞。
对方把眼镜戴好,有点迷惑:“哦,你来帮他拿啊。”
“嗯。”姜清昼垂着眼,看起来有点低落。
“钱就不要了。”老头乐了,“真要,你们下次还得过来。”
姜清昼递过去的东西又被推了回来,满手都是东西,有点狼狈地站在那。
“我不寄快递。”对方笑着收回手,去找那根赶水的木棍,“麻烦。”
“谢谢。”姜清昼声音低而含糊。
从纸厂里出来,朝阳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升起,厚重的云严实地把太阳遮住,天空变成了没什么生气的银灰色。
于丛朝着驾驶座的方向,见到他手里的东西,眼睛明显亮了亮。
姜清昼没说话,把东西递给他。
副驾驶的座位已经调得很宽,给于丛空出了个比对东西的位置,他把几张纸叠在一起,再搓成了装饰用的绳状,低着头看。
动作很快,没什么声音,姜清昼就安静地看着他。
于丛搓了几张,语气平静:“可能要带回去给小溪看看。”
姜清昼在他抬起头前移开了眼睛,挂了挡发动车子。
“挺好的。”于丛看着他,似乎真的放下心。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姜清昼倒车的动作很果断,车窗外的灌木丛跟着旋转移动。
于丛转过头,盯着坑坑洼洼的山路,过了一会才说:“网上看到的。”
姜清昼没说话,脸上几乎找不到情绪。
“现在网上的东西很多。”于丛莫名补充道,“找东西很方便。”
“嗯。”
于丛欲盖弥彰,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你在网上也很有名。”
“我?”姜清昼有点诧异。
于丛改口:“就是Chiang,搜Chiang很有名。”
“哦。”
“你为什么不用本名?”于丛忍不住问,问了又后悔,自觉好奇心旺盛得越界。
姜清昼微微歪头,从后视镜里看他:“你搜过我的名字?”
于丛不说话了,咬了下嘴唇,看向车窗外,许久才嗯了下:“想找点资料,看看‘溯’怎么做更合适。”
姜清昼当然知道搜索的结果,于丛很难在网络上看到什么关于姜清昼的消息,大概率只能从Chiang的关键词搜索里翻点边角料。
“没为什么。”姜清昼单手握着方向盘,“中文名不方便。”
于丛没再追问,车厢里至此陷入沉寂。
【作者有话说】
回2019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