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故9

  暑气渐消,秋意愈浓。

  方艳青和杨逍从蜀地出来,他们要到达广东需要经过贵州、广西两省,路途遥远,两人走路骑马,坐过马车换乘过渡船。

  明明是一样的路程,但两个人好像的确是要比一个人赶路来地更轻松愉快的,在这样的心情下长途跋涉的艰难和风餐露宿的辛苦仿佛都因为形影相依的陪伴而漫上甜意。

  况且一路数不尽的美景和各色的风土人情也叫人叹为观止。

  途径贵州他们看过徐霞客笔下珠帘钩不卷,飞练挂遥峰的黄果树瀑布,误入苗寨时也看过那里满身银饰、明眸皓齿的苗家阿妹。

  还有广西甲天下的桂林山水,泛舟湖上绿水萦回,清澈见底,山间石崖光怪陆离,形象万千,四周景象移步换景,目不暇接。

  方艳青从前深居古墓,第一次出门从陕西到蜀地的过程本以为已见过各种前所未见的人间之景,杨逍比她更多在江湖游荡数年。

  但两人在面对大自然数不胜数的鬼斧神工下的壮丽山水亦不得不感觉身如蜉蝣寄于天地,吾生须臾,渺小如沧海之一粟。

  最后方艳青和杨逍是在广西临海的码头登船走海路到达广东,杨逍少时住在嘉兴,浙江临海,对于大海自然是早已看惯了的。

  但还是陪着第一次看海的方艳青到甲板上,观赏海上再常见不过的水天相接,浪花翻涌的景象,他懒散地靠在围栏上笑道,

  “现在白日里除非涨潮没什么好看的,等到了晚上天暗下来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景致还算值得一观。”

  方艳青站在他身旁,不像他那般没个正形,身姿端丽地一手扶在围栏上稳定在船上微微摇晃的身体,目光落在海上的飞鸟上。

  闻言仍不舍得转头,“能得你这样一说,那看来晚上定是要来一睹为快的,只可惜未带笔墨将之画下。”

  “那就先记下,回去后再将一路上的风景一一画下。”

  杨逍和方艳青就这样旁若无人地闲聊,但船上到底人多嘴杂,尤其是甲板上风大吹久了也不好受,两人很快就回了房。

  习惯了旁人瞩目的他们也没在意身后投来的目光。

  那是个身量不高,四肢短小精悍的青年,穿一身灰蓝布衣,生地其貌不扬但眉宇间自有一番沉着睿智,看着便非寻常庸人。

  此人正是武当七侠里的四侠,张松溪。

  他看那两个气质不凡的少年少女一眼倒也并非是察觉到他们有什么不妥,仅仅只是从他们的对话一时想到了自己的五弟罢了。

  在江湖上混的人都是一心钻研武功,别说琴棋书画等风雅事,有些没条件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少有那种文武兼修的人才。

  他的五弟张翠山便是其中少数,不但武功上天资悟性为他们七兄弟里最高,还写得一手好字画地一手好丹青,而他们其他师兄弟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与五弟这方面说不上话。

  见那两个白衣的少年少女观其吐息哪怕在颠簸的海上都平稳自如,行走间轻盈从容,可见内功轻功都有不低的造诣。

  再看他们年纪,那戴着帷帽的少女应是不比自家五弟大多少,一时便不免想到若是五弟在,与这些少年人们应是很能合得来。

  但这终究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张松溪并未再深想,而他更想不到这两个陌生的少年少女与他的五弟没什么缘分,但未来却与他另一个师弟渊源颇深。

  入了夜,方艳青和杨逍果然出来赏海上明月了。

  因是夜里甲板上也只挂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左右也模糊不清,方艳青便没戴帷帽,只与她站的近的杨逍看得清她模样。

  新月如佳人,潋潋初弄月。

  方艳青清眸专注地望着那海上水天一线上升起的硕大月轮,但在杨逍的眼中这般盛景却远远及不上面前那比明月还皎洁的美人。

  “青妹,为我吹一曲笛音吧。”

  方艳青的腰间从初见时便一直带着那支玉笛,途中杨逍也曾听她说过这是她父亲送予她的生辰礼,平日里其实多为驱使玉蜂。

  但如此良辰美景,赏月吹笛亦不失为风雅事。

  “好啊,但只我一人可不行。”

  方艳青出尘的清丽玉容上浮现出一抹狡黠的笑意,杨逍挑眉,数月来的朝夕相伴令他们无需多言便可意会对方所想,他轻笑。

  “好,那我们一起。”

  于是,下一瞬他便收起折扇从方艳青腰间取走了佩剑。

  杨逍自恃武功行走江湖并不爱带什么利器,反而喜爱拿着折扇做一文弱书生的打扮,而折扇既是装饰也可作为武器。

  方艳青本也是如此,以藏于袖中的金铃索为武器,不过到峨眉后师伯风陵师太为她专门准备了一柄秋水长剑做见面礼。

  她在峨眉山上便是以此练习剑法,出门时风陵师太不放心又让她带上,这一路上遇到几桩不平事时她也用上过,杨逍自然见过。

  但方艳青却还没见过他用剑的模样,曾听说桃花岛的落英剑法宛如繁花缤纷吹落,美不胜收中隐藏着冰冷杀机,她自然想见识一番。

  毕竟已经入夜,又是在船上,深秋里甲板上风大寒凉。

  除了看看早已看惯地枯燥无味的大海便没什么娱乐方式了,因此大多数人都在各自船舱里睡觉,守夜掌舵的水手也都待在船头。

  四下无人的船尾上,在悬挂于粼粼海面上的明月清辉照耀下,白衣的少女横笛静静而立,白衣的少年执剑翩然月下起舞。

  笛音清脆悠扬,剑光如白练凌冽。

  少女雾鬟风髻,臻首娥眉低低垂敛,浩浩乎如凭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少年风神秀彻,英姿潇洒,公子如玉世无双。

  少年少女每每眼神交汇,眼波流转如春水绵绵。

  说不出地两心相通,情致两饶。

  便是再不通音律之人听见这笛音都能意会到那青涩的情意,或有好奇探窗之人见到这几可入画的一幕亦不由为少年们真挚美好的感情会心一笑。

  原本就睡不着站在窗前赏月的张松溪大抵就是后者,但君子非礼勿视,祝福地笑笑过后便关了窗上床入睡并不故意窥看。

  而无人知晓地黑暗深处,亦有一双泪痕沾湿,满是绝望的眼因为这清扬空灵,毫无邪念的笛音一点点亮起希望渺茫的光。

  第二日清晨。

  当方艳青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对面几乎同一时间出门的杨逍时,一如既往态度亲近又自然地和对方打招呼。

  “早。”

  “早啊,青妹昨晚睡地还好吗?”

  两人并肩走在船舱里狭窄地过道上,不时有别的房里的人出来便需要停下来让一让路,人来人往地谈话基本没什么隐私。

  “还好,昨晚的笛音仿佛都入我梦里来相伴了。”

  “是嘛,看来那笛音非同一般。”

  船舱的地板自然都是木制的,脚步踩在上面不刻意用轻功便很容易会带起一阵比较重的嘎吱声响,几乎要盖过他们之间的谈话。

  当然他们的谈话本也听起来都十分寻常。

  两人一路平常地闲聊着很快从船舱来到甲板上,船上的厨子已经做好了早饭,船上最常见又实惠的食材自然是鱼。

  海里现打的鱼肉质十分鲜嫩,船上的厨子做鱼的手艺老道,因此即便是在船上伙食也还不错,今天早上吃的鱼片粥和鱼肉馄饨。

  甲板上摆的小桌基本坐满了人,方艳青和杨逍寻了角落坐下,和他们同一桌的还有个看起来很平常亦很沉默寡言的青年。

  “船家的生意好像很好。”

  方艳青微微拨开帷帽用勺子盛着馄饨,目光扫过热闹程度不比一个小酒楼的甲板,看着船上的水手在客人间来来往往。

  她说的状似随意,杨逍答地也很随意,“这是巨鲸帮的船,常年在两广一带海上活动,这一片基本上都是他们的势力。”

  方艳青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没再问了。

  与他们同桌的青年好像也没把他们的对话放在心上。

  吃完早饭方艳青仿佛昨日还没看够海上风景仍然逗留在甲板,杨逍站在她身旁,其他食客吃完有的和他们一样有的回了房间。

  水手们开始收拾碗碟和小桌,他们一个个都是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满身肌肉,络腮黑胡,不但动作粗鲁眼神也满是煞气。

  方艳青隔着云纱目光暗暗注意到他们将客人们吃剩的粥和馄饨都倒在了一个脏污的泔水桶里,其中一个大汉把它提了起来。

  按理说就算要在海上处理这些垃圾,也该站在甲板上往下倒,哪怕担心影响客人的心情也可以去往没人的船尾。

  但那人却提着泔水桶走进了船舱底下。

  船舱底下是水手们住的地方以及储存货物食材的仓库,泔水这种东西水手们肯定是不会吃的,那或许便是储存起来到岸上处理。

  然而仅仅过了一刻钟,那大汉就从船舱底下的楼梯爬上来了,而他手上仍然提着原来那个泔水桶,只是里面已经空了。

  方艳青和杨逍状似目光看着前方的大海,实际上余光都悄无声息地注意到了这一幕,见此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

  “青妹,回房休息吧。”

  “嗯。”

  两人很自然地往船舱里走,过道上这时没那么多人了,他们两人的脚步听来都很轻盈,身后跟着进来的人同样没什么大声响。

  杨逍往后看了一眼,是方才和他们同桌的男人,见他投来目光沉默寡言的青年回以平淡友善地颔首,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杨逍眼里闪过一丝玩味,却没多在意。

  “看来这次的生意不好做了。这海上风浪大,人又多,万一船翻了货没了那真是孤立无援,咱们还是做陆地上的生意好。”

  “你说呢,青妹?”

  这段话再配上杨逍这手摇折扇一身风流雅致的模样,倒还真像哪家跑商的富贵公子随口闲聊生意经。

  但方艳青已经明白了他话中暗含的提醒,眼中闪过冷意。

  “的确,到路地上好办事。”

  两个人接着和往常一样分头回了各自的房间,他们身后的青年也就是张松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禁闭的房门一眼也回去了。

  船还要第二日才能到岸,当天晚上月上中天,船上客人和水手们已经好梦正酣,有人忍受煎熬无法入眠,亦有人在静静等待。

  “噔,噔噔噔,噔噔……”

  非常轻微还没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声响大的敲击声响起,若非夜深人静再加之内力深厚否则无法察觉。

  这看似无节奏的敲击若非懂音律的人亦无法听出其实节拍与前一晚方艳青吹奏的笛音恰好一致。

  而这并不是第一次响起了,看来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