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外雨声聒噪。
冉寻说完, 和怀里的小猫一道望向游纾俞。
两双水杏般的眸子隐在夜色中,透着相似的狡黠。
游纾俞无言,窘迫地本能想后退几步, 又想起只带了手中这一把伞,而对方不能再淋雨。
她才知道,自己究竟问了一个多傻的问题。
就在这当下, 冉寻主动靠近,“你现在还忙吗?要不要,带我上去坐一会?”
今晚发生的情景何其熟悉。
当时她们住在郊区偏远公寓的九层十层,偶然交集, 皆被钉在原地。
如今在月亮湾再度相遇, 四目相接,竟可以同撑一把伞。
没人能拒绝一个眸子像月牙,浑身湿漉漉, 却仍在向她靠近,不吝释放暖意的人。
就像游纾俞当时敲开冉寻的门不算轻松, 而现在对方却能轻而易举走进她家。
月亮湾的房子比起郊区公寓要小很多,但格局相似,游纾俞几乎将原来的陈设照搬过来,连色调都一致。
深蓝与明度很低的灰。
冉寻只站在玄关,抱着猫,没进屋。
她身上还在滴水,这么晚, 不想游纾俞再清理一次地板。
于是只笑着问:“游老师想不想养猫呀?或者就留在这里寄养一晚, 明天我就带走。”
怀里被保护得妥帖的狸花奶猫在她怀里依偎着, 很乖,睁着明亮的眼睛四下打量。
游纾俞动手不动口, 在厨房短暂待了几分钟,出来时拿着一小碗牛奶。
到她面前,蹲下身。
冉寻也会意,放小猫饿虎扑食。
靠近女人时,她们的额头险些相抵,她不露声色,而对方显而易见地朝后规避。
“大概是一个小时前?雨正好下大了,我看见草丛里的一只猫妈妈正叼走她的几只小猫转移。”
冉寻戳了戳小狸花头顶柔软的绒毛,“喏,这只是剩下的。”
她害怕猫妈妈找不到小猫,也没想着给挪位置,谁知道雨越来越大,后来也没人捡走这只小可怜。
说完,冉寻看见,游纾俞在用手指一下一下顺着小狸花的脊背毛。
动作生疏而小心,一看就没有养过小动物,也不常撸猫。
但力度想必是极温柔的,眼睫低垂,似乎惊异于小猫毛的触感。
注意力这下全被夺走了。冉寻起身,观望似地后退一步。
发现女人动作稍顿,虽然没有抬眼看她,但已经失去摸猫的心思。
“那我就先走了?”她故意告别,“明天你给我打电话,我过来接她。”
游纾俞也站起来,对上冉寻的双眼,颇不自在。
“……你现在不住在月亮湾吗?”
冉寻摇头,身上的轻薄衣服快要被空调风吹干了,她觉得可以即刻出发,“最近住在荔荔家,帮她参谋一下婚礼。”
游纾俞好像被她话里的最后两个字灼伤,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收紧。
忍不住去看冉寻的眼睛。
没有让她惧怕的嘲弄情绪,反倒弥漫着一片柔和,专注望她,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你等一下。”她垂头,转身离开。
再回来时冉寻放松倚着房门,正抱着臂,看小猫小口舔着牛奶。
刚经历了一场骤雨的人,此刻融入厅室静谧灯光,透着自然恣意的慵懒,让人挪不开眼。
游纾俞无声走近,稍倾身,趁冉寻低头的瞬间,拿出刚才藏在身后的毛巾。
轻抚对方被雨水打湿稍显凌乱的发丝。
冉寻顿在原地,任由女人给她擦头发。
忽然,牵住对方清瘦的腕,脸颊贴过去,蹭了一下柔软馨香的毛巾。
游纾俞动作僵住了,虽然对方很快撤手,佯装无辜地静静看她。
之后的擦拭匆忙不已,偶然与冉寻对视,总能看见对方眸子里盛着愈来愈明显的笑。
盯着她家居服袖子滑下后,手腕上的那条细红绳。
送对方出门,游纾俞将手背在身后。
凉气涌来,她才发觉,刚才隔着毛巾接触到冉寻脸颊的那只手在发烧。
她递给对方刚刚的透明伞,“路上小心。”
冉寻很听话地嗯了一声,问:“那我之后还可以来吗?”
游纾俞沉默几秒,避而不答,“我会替你照顾好小猫,等你来接。”
冉寻不强求,点头朝她笑,“好呀,那拜拜。”
室外雨下得小了一些。
她走出去时,撑起游纾俞给她的透明伞,发觉夜空清澈深邃,像刚刚女人眼睛的模样。
冉寻走到游纾俞曾经常手握一杯热咖啡,仰头望她的那个地点。
深色窗帘被挽起,她看见一道清冷倚窗的侧影。
-
自此,两个人之间可分享的事又多了一项。
冉寻没有如约来找游纾俞要回小猫,像是极不负责任的甩手饲主,但通话里却不时询问猫猫的境况。
再将话题拐到游纾俞身上。有时候问她早餐种类,有时诚恳求她推一本最近看过的书。
终于某天,很自然地问:“定下之后的工作了吗?想去哪座城市。”
游纾俞没有回答。
她想选择宁漳的生化研究所。
冉寻恐怕结束嘉平的琐事后就会回宁漳。游纾俞不愿告诉,是因为有纠缠之嫌。
她害怕冉寻将她当做朋友,而她却误解了这几天对方的亲近,插足对方和别人的感情。
她无需让冉寻知道,只在远处看一看,就很知足。
但那道身影却好像总要悖游纾俞的预想与期待,在她即将离开嘉大的那一日,潇洒自由地出现在校园。
那天难得放晴,游纾俞去学院签完最后的手续,看见冉寻穿着衬衫与浅灰色短裙,被人群和摄像机环绕。
在录一档实地探访类综艺。
她本想规避的,因为那边的氛围与她毫不相称。
她刚离职,也推掉了学院给她举办的送别饭局,早就不再是所处的高等学府的一份子。
可冉寻不一样,她曾在嘉大就读,现在也是受众人簇拥的钢琴演奏家。
但游纾俞还是在冉寻即将离开时,跟了上去。
一直到艺术学院,到作为拍摄场地的钢琴教室。
演奏于冉寻而言更像宣泄情感的一种途径,她总能随时随地进入状态,得心应手。
无论是在台上,还是镜头前。
却在余音将止之际睁眼,忽地透过打光板与重重摄像机,看见人群中某道熟悉的人影。
愣了一下,旋即,唇边扬起笑意。
游纾俞低头避开视线。
耳边吵嚷,她只听见人群中央的冉寻礼貌问:
“我可以弹一首特别的曲子吗?因为灵感来源就在这里。”
所有人都以为“灵感来源”是嘉大。
没人会认为是在现场的某个人,在当初,让钢琴家产生谱曲的冲动。
修长手指在黑白琴键波浪间沉浮,那道熟稔于心的旋律响起。
游纾俞不敢去看冉寻演奏时的模样。
在身边人屏息赞叹的时候,背身仓促逃离。
她想驻足,可她已经听不了这首曲子。
怕到单纯听了几个音,就觉得跌入宁漳咸湿海风里的那个夜晚。
冉寻没有听她弹那首返场曲,而是极度宠溺地给身边小姑娘庆祝,弹了一首《爱之梦》。
也间接宣告她出局。
眼前是总练到凌晨的勾画曲谱,而期待陡然翻转为窒息,心如死灰。
-
冉寻录完节目后,给游纾俞打了几个电话,始终没人接。
她有点着急,原本已经离开嘉大了,又返回办公室找,却只看见女人已被收拾得干净空荡的办公桌。
曹斐告知她,今天是游纾俞离职的日期。
冉寻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之前对方就不肯告诉她日后的安排,今天又只看了她一眼就走了,甚至没听完她弹的曲子。
会不会,从此她再也找不到游纾俞了?就像六年前那样,只不过处境翻转,不告而别的成了对方。
冉寻赶到月亮湾,敲了敲门,游纾俞不在。
她开始懊恼,那个雨天竟试图用一只小猫捆住女人。
她以为自己被雨淋透,伪装成湿透的小动物,便能轻易赢得游纾俞的垂怜。
可游纾俞却在宁漳连绵骤雨里,忍耐她的冷言冷语漫长一周。
最后被她伤透,黯然离开。
手机忽然响了,冉寻看了一眼显示,匆忙接通。
听见游纾俞的声音落在空旷夜色中,“冉寻,今晚你还想和我散步吗?”
“我在中心剧场附近的广场。”
冉寻拦了一辆计程车。
赶到时,游纾俞坐在路边长椅一角,姿态端正,手里拿着两杯咖啡。
她语气刻意放得轻松,“怎么了,忽然今晚邀请我过来。”
游纾俞起身,递给她一杯咖啡,“处理完手边的事我就要走了,离开前,想和你告别。”
冉寻不明白女人是怎么以平静语气说出这样的话的,“一定要走吗?”
“嗯。我会把小猫交给同事养,你可以随时抱走。”游纾俞交代,“之后别再联系了,你该向前看。”
冉寻不打算同意,与女人并肩,在缄默中绕进广场附近的花园。
换了个话题,轻声问:“今天在嘉大艺术楼,你为什么忽然走了?是不想听我弹琴吗?”
游纾俞撇开视线,整个人脆弱异常,好像被戳到痛处。
“不是。”她答。
冉寻心疼又困惑,追问:“那是我弹得不好吗?之后你来琴行,我给你弹你想听的,好不好?”
“我不会再去云水了。”游纾俞语气很明显地轻下去。
“你应该对其他人负责,冉寻。我不想你再走错一次路,这对你,对她,都是消耗。”
冉寻起初还不明白女人的话,直到夜色掩映下,她发觉游纾俞侧身望她。
眼尾薄红,平淡语气之下掩藏汹涌,“回宁漳吧,冉寻,那里有人等你。我们,不算合适。”
心尖好像被掐住,悬在半空,喘不过气。
冉寻想起她撒的那个拙劣的谎言,想起这几天游纾俞刻意控制她们之间的距离,想靠近,却又压抑自己。
从不想忘记,却违心祝她日后幸福。就像邮件里那封给她的信一样。
她走到游纾俞面前,抚摸女人被夜风吹凉的侧脸,“我不管什么宁漳。我只知道嘉平有人在等我,就来了。”
“你在说什么‘她’呢?现在,我就只有纾纾一个。”
游纾俞怔怔望她。
很快别开视线,眼中藏着黯然,“我已经从嘉大离职了,冉寻,你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我从来没有虚度时光。”冉寻牵起游纾俞的手,定定望她。
“你傻不傻。不是教授,我就不喜欢了吗?”
“就算你没那么多成就和光环,下一餐食不果腹,我还是会在那个春天喜欢上你,念念不忘,直到现在。”
“我喜欢你,从来无关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