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纾俞很轻地咬了一下唇。
垂头, 答一声,“嗯。”
挪开视线,但面前人身上散发的栀子香气却钻进心里。
冉寻微笑看她, 也不多说话,更没有要走的意思。游纾俞别无他法,只好继续将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上。
腕上红绳手链悬挂着的钢琴金属片压在脉搏上, 逐渐由冰凉烤得炙热。
餐厅里开了冷风空调,但她觉得置身最中盛夏,脸侧发烫。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更在冉寻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不久, 梁荔和瞿极来了, 扬手和他们招呼,“还以为是我们先到呢。”
小情侣腻腻乎乎的,在餐桌旁久不落座。
冉寻很有眼力见, 嗔了几句,从游纾俞对面起身, 给他们让出连座。
然后站在认真工作的女人侧方,语气征询:“你想我坐里面还是外面?游老师。”
距离太近,好像能触碰到冉寻躯体借由空气传递来的温度。
游纾俞耳根更热,迅速收起电脑,坐到里排。
她听见对方笑了一声,坐在她先前的位置上,姿态慵懒松懈。
颜色张扬的红裙摆裹着雪色小腿, 没有恪守距离感, 而是十分自然地与她贴近。
四个座位都坐满了, 看来再没有其他人要来。
游纾俞瞥了一眼瞿极,发现他明显心虚, 讪笑着不敢和自己对视。
除游纾俞外的三个人都是开朗的性子,很快张罗着点菜,菜单勾勾画画。
冉寻坐在游纾俞旁边,铅笔点在几道符合她口味的清淡菜上,柔声问:“吃点什么?这些喜欢吗。”
稍倾着身,小臂支在桌边缘,差一点就要与她肢体相碰。
游纾俞朝后躲避,挪了一点空间给自己。
小声答:“你点就好。”
余光不露声色扫过冉寻的手臂,白皙光滑,火灾意外落下的灼伤已经痊愈,没有留下痕迹。
内心得到些许慰藉,想着,那就好。
冉寻没有因她而一蹶不振,或许已将阴影抛至身后,依旧热忱明媚,这已经让她满足。
游纾俞不敢奢想冉寻在这场饭局后依旧会留在嘉平,所以也不欲靠近。
对方身边早就有新人了。她再挽留,只会像个笑话。
冉寻好像也察觉到离她太近,怕挤着她,礼节性地又撤远了一些。
菜不久上齐,虽然对方依旧关照着她,不时给她递纸巾,餐具,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空荡出一个缺口。
游纾俞心底黯然。
她没食欲,可是席间气氛太融洽,她不想破坏大家的兴致,就只小口抿着汤,这样至少不会干呕。
直到对面的瞿极说漏了嘴,“游老师,你在嘉大待完这个学期是不是就走了,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冉寻愉快干饭的动作停了。
声线依旧带笑,语气却有细微改变,“发生什么事了吗?”
游纾俞视线低垂。
整理思路后,才回答:“没什么,只是想换个环境,将来或许会去研究所工作。”
梁荔瞪了一眼瞿极,又在桌子下面拧他好几下。
对面原本你进我退,氛围不错,这下直接变生离死别了。
“想去哪个城市?或者说,是国外的研究所?”冉寻戴着手套,将剥好的虾放进游纾俞餐盘里。
她知道女人喜欢稳定,轻易不会变动工作,那句“没什么”,一定是在掩饰什么。
心情低落,禁不住想多了些。
游纾俞是不是因为想躲她,才甘愿出走嘉平,逃到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
“谢谢。”游纾俞眼睫垂敛,向她道谢。
“还没有定。”
“好了好了,咱们现在不聊工作,出来聚餐,要开心一点。”梁荔打圆场,“游老师,你放心吃,小冉请客。”
“对。”冉寻接茬。
装作不在意地轻快补充一句,“只要人在,请多少顿都行。”
游纾俞觉得心跳快了一瞬。
话中能读出许多引申义,但她不敢多想,或许对方只不过是为了应和朋友,随口说出的玩笑。
聚餐结束后,已经有些晚了。
梁荔和瞿极先一步离开,游纾俞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的车远去。
冉寻站她身边,柔声问:“你要直接回家吗?”
“看你胃口不太好,只喝那么一点汤,晚上能受得住吗?”
游纾俞被对方熟稔如朋友,却又埋藏细致关心的语气烫得胸口微热,“没关系,我回家再吃一些就好。”
她说了谎,若不是今天冉寻在场,她什么都难以下咽。
“那我就先走了,开车到郊区还要好一阵。”游纾俞走下台阶。
闭眼,勉强克制住自己转身去看冉寻的念头,纵然这或许是她们的最后一面。
冉寻却跟了过来,和她并肩走,毫不厌烦的模样。
“游老师还住郊区?那你捎我一程好不好,我有东西落在公寓十楼了。”
游纾俞终于忍不住,视线从对方笑意盈盈的脸颊扫过。
冉寻读出女人表情里的欲言又止,正小心埋藏着秘密,笑意更深。
故意装可怜,“我今天没有开车,那边好远。”
“……”游纾俞蜷住手指。
就在心软,一个“嗯”字快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冉寻忽然放过了她。
“算啦,也不是很重要,之后我再去。”
“不过。”她站在游纾俞身前,双手背在后面,弯着眸子。
“游老师,荔荔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今天要带给你一件东西来着。”
游纾俞想了几秒,点头,冉寻就示意她伸出手。
把背后藏着的登机牌放在女人手心。
“那天去嘉大,我之后在教室门口捡到的。”她补充,“好像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还是物归原主好一点。”
游纾俞迅速握紧这张狭长的票据,还残存着冉寻的体温。
略显无措,望了对方几眼,但隔着稀薄夜色,只能看清对方唇边的浅淡弧度。
“回去休息吧。”冉寻后退,朝她招手。
游纾俞嗯一声。
想逃离目前的处境,因为她不清楚冉寻到底知道了多少,可又分外不舍。
就在踌躇当下,离她不远的人忽然轻声唤了她,“游老师。”
冉寻一身绛红长裙,餐厅的灯光与路灯,车水马龙的光线交叠,让她好像镀了层釉般柔美动人。
隔着匆匆路过的人流,像在试探,又像一句久违的寒暄,嗓音融化在夏日晚风间:
“Lange nicht gesehen?”
“好久不见”。她说德语时总是动听至极。
游纾俞听懂了,而且,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听到对方用这门语言,独独在与她打招呼。
她想给出回应,但是不能。
她害怕这是一场短暂到瞬息惊醒的夏梦,冉寻给她希望,又会在这一面之后,不拖泥带水撤离。
徒留一个她永远也抓不住的背影。
佯装镇静,游纾俞坐回车里,取出失而复得的飞机票根。
正面如常,又检查背面,发现多出一行清秀小字:
“你愿意与我重游柏林吗?”
微烫的夏季夜风卷进车内,灼得她睁不开眼。
游纾俞克制情绪,启动汽车,驶离原地。
她将登机牌夹在了新买的日程本的其中一页。
那页是她三天前隽写下的新鲜笔迹。
[Jul.1st,2024]
[梦见她牵着我跑起来,甩开世俗。]
-
聚餐结束后,又是几天不见。
游纾俞快办完离职手续,办公桌也愈发空荡,日历上七月末尾的那日,是她留在嘉大的最后一天。
这之后,她又接到了冉寻的几次电话,对方没说她在哪,话题也漫无边际,时常分享一些身边有趣的事给她。
某次开会,游纾俞没及时接,冉寻的电话就成了一个孤零零的未接红点。
她事后想拨回去,但想了想,狠心放弃。
那一天,冉寻再没试图重新打给她。
游纾俞心情却已落至谷底。
或许这只是身为冉寻关系尚好能得到的待遇而已。
就像她没接,还会有更多人愿意倾听冉寻的分享,她不会是特殊的那一个。
之后对面依旧会来电话,但只是关心问了她一句“最近很忙吗?”。
不像从前那样介意她的无动于衷,以及没有缘由的冷淡。
游纾俞那次狠下心回复冉寻:“如果没有其他事,别再打过来了。”
她担心自己成为影响冉寻开启一段新感情的阻碍。
那位助理小姑娘很好,至少要比她更懂得对冉寻的情感回馈。
而她即将脱离嘉大,不再是什么受人敬仰的大学教授,也与冉寻毫不相配。
对面有几秒没说话,还是含笑问她:“你嫌我烦了吗?游老师。”
“明白了,那我会控制好自己的频率和次数。你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游纾俞内心空荡不已。
该控制自己的,从来都不是冉寻,而是总忍不住回头望的她自己。
-
又过一周,嘉平迟迟步入雨季,连绵骤雨持续整日,空气潮湿淅沥。
暑期考试周结束,大学里的工作告一段落。游纾俞这几天在家中整理论文稿件,还有投往各大研究所的简历。
睡前洗了一个澡,出来后,她发现冉寻又给她打了电话。
时间在一小时前的八点。
窗外雨下得很大,敲击玻璃的声响格外杂乱,游纾俞给窗开了道缝隙,让室内通风。
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回拨按钮,最终还是放弃。
将手机放在旁边,继续手边的工作。
鬼使神差,投了位于宁漳的生物研究所。
一个小时后,手机震动,冉寻又打来电话。
这种情况很少见,更何况,夜已经深了。
游纾俞很快接起来。
听筒里传来暴雨如注的嘈杂响声,冉寻的声线却依旧清亮,“还在忙吗?”
“你在哪里。”游纾俞语气凝重。
“啊,你真的想知道?”冉寻声音含笑。
“我在你家楼下。刚才给你打电话了嘛,想着和你去散散步,但是没想到忽然下这么大雨,都没带伞。”
游纾俞立刻站起来,去取外套。
冉寻还不知道她已经搬家了,现在或许正在郊区的楼下等。
“淋湿了吗?”她问,“你等等我,就来。”
那边不刷卡不能进楼,位置本就偏僻,周边又荒凉,没有遮雨的地方,冉寻肯定淋透了。
“不着急。”冉寻依旧对自己的遭遇不上心,还在给她设置悬念。
“游老师,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等会你可别吓到。”
游纾俞有点生气,没回答。
二十六的人了,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还拿身体当儿戏。
乘电梯匆匆下楼,准备直奔车库,但在撑伞走进雨幕之后,她在前方不远处的绿化带附近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冉寻果然没打伞,甚至把外套都脱了,只剩一件单薄的打底衬衫。
蹲着身,双手捧起被衣服包裹着的什么。
头顶被透明雨伞隔绝骤雨,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双眼弯弯起身,直视游纾俞,“来接我了?好快。”
冉寻现在的模样有些狼狈,衣服湿透,棕褐发丝贴了几缕在颈侧。
但被雨洗净脸庞,整个人显得格外清透。
抱着衣服裹起来的小奶猫,幼稚地哄:“咪咪,我说的那个姐姐来了,你要不要她抱抱你?”
小猫舒展粉爪,在冉寻的精心保护下没沾到一点雨水。
眸子水灵灵的,跟着她娇娇叫了一声。
游纾俞保持缄默。
目光始终落在冉寻身上,撑伞,不言不语。
此刻,她觉得冉寻更像一只淋雨猫猫。
肉垫被雨水浸透,趁她不备,姿态轻巧地闯进她心中未上锁的最深层房间,留下湿润爪痕。
“不是说在我家楼下吗?”游纾俞问。
冉寻翘唇,目光意味深长地从她脸上掠过。
将耳边湿润发丝捋好,透过透明雨伞,佯装抬头去看月亮湾亮起灯的某个楼层。
“对呀,游老师不就是住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