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寻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她清楚地知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何况如今她与女人已再无可能。
但她还是把明信片藏进了抽屉。
就像游纾俞表里不一,依旧留着那么多封她以前写的情书。
站在阳台,眺望雨幕一阵。
将干枯的蔷薇花瓣取出, 沿窗外尽数撒落。
轻薄的花瓣在夜雨里沾湿,旋转,坠落,就像积蓄得快要满溢的期许在骤冷风中凋零殆尽。
也像游纾俞对她未言明的话, 在她们路口数次辗转分别后, 抱憾遗失。
冉寻认为那已经不算重要。
所有的贪欢,与不切实际的沉溺,都消散在某个冉寻觉得有些冷的春天。
她愿意就此画上一个句号。
-
距嘉平巡回首场演出只剩两天。
冉寻依旧维持每天八小时的练琴时间, 结束后到中心剧场,与交响乐团练习合奏。
生活按部就班, 规律许多,变得不像自己。
之前在社交媒体上,她抽了几位听众送出音乐会的门票,并且承诺结束后会与他们握手合影。
好奇地点进其中一位获奖听众的主页,发现名字是默认的“用户”,竟是之前线上慈善音乐会的那一位大手笔“金主”。
主页却空空荡荡,除去前几年的陈旧内容, 只转发了她这一条。
附言:[想与你相遇。]
冉寻名气未盛时便出国, 不觉得自己会在国内有什么忠实听众, 顶多被圈内人知晓名姓而已。
可这人似乎是独一份的例外。大概率听过她柏林那场,上次的独奏应该也来过, 如今也始终追随她而行。
她没有回复这位用户,保留着默契的距离感。
等待音乐会那日相遇。
两天之后,树影婆娑,气温渐升,嘉平已看得到初夏的影子。
合作巡回演出也拉开序幕。
对职业钢琴家来说最残酷也最严苛的就是舞台零失误,素来不知多少钢琴家因失误患上胆怯症,再不敢上台。
好在冉寻并没有太多这样的烦恼。她享受上台的每一分一秒,并且持久精细的练习给足她底气。
可从前演奏时,心思往往全然沉浸在旋律中,如今,却不时有短暂的抽离游移。
那一首肖邦第二号夜曲,原本她能有无数种技巧与花样,只为了哄某个重要的人开心。
现在竟连她也能听出来,曲子精妙无错音,情感却寡淡如白水。
老师汤家妘昨天在台下,结束后将冉寻叫下来,语气和蔼,但神情隐隐严肃,问:
“你不在状态,是这一场时间太紧了,还是最近休息不好?”
冉寻轻摇头,自在答复:“感谢您关心,最近是睡少了些,演出时我会调整到最佳。”
她最近的确失眠,但是不像从前那样困倦,反而精神许多,在钢琴旁坐大半天都不太累。
演出时果真就能有好状态吗?冉寻并不确定。
这首曲子好像成了她心头的一块疤,唯有特定的人才能唤醒回忆,让她重新注入情感。
上台前,冉寻和乐团诸位老师打过招呼,又与已经相熟的本场指挥微笑招手,示意准备好了。
但她从不是停滞不前的性格,无论如何,她都要学会迈出第一步。
抹除掉演奏时总试图想起游纾俞,酝酿情感的习惯。
熟悉的场景,走到台上时,目光逐阶扫过观众区,依旧座无虚席。
冉寻在琴旁鞠躬。
再起身时,像是应了“兜兜转转”的预言,她看见黑暗中一张隽秀清淡的面颊。
女人捧着花束,安静端坐,视线如虔诚信徒般追随着她。
没有醉,始终保持清醒。
却让冉寻觉得,她依旧像那晚一样,对自己抱有不恰当的荒诞幻想。
-
一个半小时的音乐会,成了游纾俞近期最难得的慰藉。
分明是与游盈扯上关联,心底生厌的剧院场景,可她安静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只因为台上是冉寻,全部负面情绪都奇异地被荡涤。
掌心泛汗,捧着的花束包装纸有几分腻,她全然忽视,在音乐会结束之际,用力鼓掌。
她希望可以等到一次返场。
因为冉寻曾与她说,“期待在现场与你见面”。
纵然隔着屏幕,不只对她一人,但游纾俞相信,冉寻能在那么多留言中挑中她,会是对她说的。
多么可笑,她十几年讲习关于规律与科学的学科,竟也会在某时某刻试图迷信一次。
可是没有。
结束之后,乐团、指挥与冉寻携手鞠躬致谢,很快退场。
独自在原位坐了那么久,等到掌声由热络转为稀落,四下听众都已离开,依旧等不到。
游纾俞将自己藏进昏暗坐席中。
她听到了那首肖邦第二号夜曲,生动浪漫的演绎,比她这六年在耳机里听的录制曲都要好听。
只是因为演奏者是冉寻,这首曲子,经由她指尖弹出,就有了分外特殊的意义。
让游纾俞想起从前,她们在初夏坠入的某场贪欢美梦。她打开门,迎接冉寻,以及她热切的目光,缱绻的吻。
但从前,冉寻愿意对她无限次返场,现在连见她一面都不愿。
游纾俞起身,沿着黑暗中阶梯下行,走到后台。
那现在就由她来见冉寻,无论多少次。
捧着花束,安静排在队后。尽头是与听众握手交谈,言笑晏晏的冉寻。
她总是脾气很好,签名或是合影都一概不拒,全然没有架子。
却在看见游纾俞的那一瞬间,笑意短暂地收敛了几秒。
借着续起客套温和的笑,没有伸手,只是朝面前人颔首。
“你好。”
只有普通的招呼,冉寻不打算和自己握手。
游纾俞觉得心跳声微弱到近乎听不见,维持得体表情已经用尽全部力气。
“送给你。”
怀里的花束轻扫衣襟,递出时,咯吱发响,她很怕冉寻再度拒绝。
冉寻这次接过来,道了声谢,随手将花放在旁边,和众多花束一起。
游纾俞的花里夹了卡片,但她没有多看一眼,包装雅致用心的花束也泯然于群。
“可以握手吗?”游纾俞望着冉寻双眼,轻声问。
“我很喜欢你。”
这一次是诚恳的,她不再顾及背后人群,想借由每个还能见到冉寻的机会,将来不及说出口的话一字一句传递。
“感谢支持。”冉寻听到她的后半句,目光短暂低垂,旋即回以微笑。
依旧没有伸手。
面向其他听众时的温和体贴,到她这里,尽数变成戒备与疏远。
游纾俞想起从前也是这样的,只不过角色要调转一下,存心疏远的是她。
是她无数次将冉寻伸出来的手晾在空气中,也是她隔着人群,狠心背过身去,让满怀热情,朝她奔来的人尴尬停在半路。
现在冉寻如此对待她,并不算什么。
游纾俞低嗯一声,又专注看了冉寻一阵。
因为许久没见面,也缺少近距离接触,她才迟钝发现,对方因为疲惫,眼角有很浅很浅的暗色。
“最近没有休息好吗?准备音乐会很辛苦,记得回家热敷一下。”内心隐痛,她开口。
一边又忍不住设想,如果她能跟着冉寻回月亮湾,如果她能帮冉寻像之前那样按摩,会不会好一些?
但她再没有去拜访的理由了。
不该这么设想的,或许冉寻失眠的缘由就是她。
冉寻彻夜练琴,想忘掉的也是她。
冉寻安静端详着她,挂着抹不置可否的浅笑,没有回答。
这更加坐实了猜测。
游纾俞指节蜷缩,从没有这样觉得冉寻嘴角的弧度刺眼。
她多想冉寻能像之前那样,对她不满,甚至生气,冷言冷语都比现在的客气礼貌要好。
但是她已经连冉寻的情绪都掀不起半点波澜,这正是对方对待陌生人的一贯态度。
“前天嘉平下雨了,你的手腕还痛吗?”游纾俞并不放弃,目光缠绕在冉寻纤细但有力的腕上。
沿着手臂,一寸寸向上,最终停留在冉寻脸上,注视很久很久。
直到满足内心的贪恋,可依旧不舍得移开视线。
“那双护腕,你还留着吗。”
轻轻吸了一口气,她继续补充:“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就暂时先用着。”
她依旧怀揣希冀,希望冉寻不要扔掉护腕。
也不要……就此抛弃她。
“最近是有点疼,虽然很久都没复发过了。”冉寻望着游纾俞。
“谢谢关心,没有太严重,我也买了新的护腕。”
“至于旧的。”她漫不经心垂眼,摆弄着桌上的签字笔。
“搬家后就找不到了,可能是某次收拾房间弄丢了。”
游纾俞听见内心还算温热的河流须臾冻结,随着冉寻话音落下,咯吱开裂,整个人如坠冰窟。
“嗯,知道了。”她平静应答,尽管喉咙酸涩得紧。
映照荒诞幻想的镜面顷刻碎裂,露出冷酷现实。
此刻游纾俞才后知后觉,原来冉寻是真的想要和她结束了。
甚至不惜将她所有的痕迹都清除干净。
箱子里的卡片与干花瓣,也再不会重见天日。
也对,她本该在写好的那一天就拿出来,交给冉寻的。
迟到那么久,没人接收也是理所当然。
她以为只差一天。如果冉寻能在她们散步的那一日,再等等她,等她说完全部,一切就都能扭转;
实则却差着六年,她迟了那么久,漫长的时间里,冉寻一个人在国外独处,都在想着什么?
是否随着日历翻过,也在一点点被消磨掉热情。
直到回国,与她重逢后的所有试探与纵容,已经是冉寻最后一点保存的期待。
“还有什么想要做的吗?”冉寻开口询问。
稍偏头,看游纾俞身后还排着人,提醒:“如果没有的话,就到这里。后面还有听众在等。”
游纾俞如梦初醒。
眼睫低垂,取出携带的笔记本,翻过几页。
无意瞥见那些过往写下的,满怀期待的文字,从春到冬,详实可行,充斥着与她不符的浪漫,但此刻已经不能与冉寻共享。
因为两个人的故事只剩下一个人。
最终只是无言翻开新的一页空白,请求:“可以给我签名吗?”
冉寻稍显意外,但没有拒绝。
用签字笔留下自己的名字,短暂沉吟,在下方留下寥寥几笔赘余文字。
合上笔记本,朝游纾俞弯眸,“好了,回家再看。”
游纾俞短暂地被冉寻的笑晃了神。
笔记本揣在距离胸口很近的位置,伴随心跳声,像在发烫。
出了剧场,坐进车里。
游纾俞将本子取出来,翻到冉寻书写的那一页。
此刻她像是变成了童话里冒着化作石头的风险,依旧禁不住诱惑回头的年轻人。
只因为冉寻附耳过来,柔声笑着,想要和她说些什么。
本子上的字迹连笔,秀净,字如其人。
飘逸的“冉寻”二字之下,只留了简洁的两行小字。
「忘记我。」
「祝我们日后都顺遂快乐。」
-
等待所有听众都离开,有后台工作人员来收拾冉寻身边的花束。
一束一束都被抱走,身边逐渐空荡,但她放在椅子边,最近的那一捧素净的花始终都没有。
冉寻把花取来,拿出其中夹着的明信片。
卡片不新,像是被收藏许久,上面依旧是游纾俞的字迹——
「比起花,你会更喜欢有结果的乔木吗?」
「但我只是一棵木讷的树。」
她很轻地弯了一下唇,将明信片放在桌上,心想,的确那么木讷。
看不到她撒谎说扔掉护腕时的小动作。
看不清她不合时宜的心软,仍旧像个追人要糖的恋爱初习者,将笔记本递给她,祈求得到回应。
读完她的留言,游纾俞会想些什么呢?
会就此听话,放弃她吗。
冉寻想起女人刚才轻颤的眼睫,眸底一圈早已染上薄红,却还不自知,借平淡关心的几句话,含蓄说尽最近想念。
游纾俞总是很执拗。
当初有多坚决将她推开,如今就多磨人地试图挽回。
总不是太听话的。
而冉寻不知道,自己还能多少次强撑起拒绝的姿态,写下几次“忘记我”。
因为她自己花了六年之久,依旧不能释怀。
也因为木讷的树就伫立在那里,她一回头,始终看见游纾俞在等待。
演出结束后,冉寻接受了一场专场采访。
被在场的圈内人士问及,音乐会上的肖邦二号夜曲,演奏技巧和情感的处理方式都分外独特,令人惊艳,原因是什么。
冉寻面向镜头,颔首致谢有人提出了这么专业的问题。
然后平静回复:“这首曲子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几乎每次演奏,都带着不一样的情绪。”
“至于今天的这一版。”她垂头笑笑,混了假话。
“因为听众们的热情,我想呈现给大家的并不是舒缓,而是凿冰破水后的淋漓。”
冉寻不能说,不能说只单纯偶见游纾俞一眼,原本乏木的情绪便像有了灵魂与寄托,曲中沉积的回忆如藤蔓般疯长蔓延。
想起女人过往听她弹琴时令人着迷的专注神态。
想起某一晚,她大胆地将软如丝绸的肌肤捂化,叫她们之间专属的昵称,游纾俞仰头主动吻她的那次。
只不过听了她哄骗的“一辈子都给纾纾弹琴”,女人脸颊连带着脖颈就染上红晕,羞赧地笑。
那晚,她任由冉寻予取予求,连更过分的事都接受。
潮汐初平,勾起她的小指,嗓音还陷在情潮里,却认真答复:“我记住了。”
“我会永远做你的听众。”
只是后来再也做不得数了。
冉寻没有遵守诺言,她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远隔千山万水,有了诸多忠实乐迷。
独独少了最初那一个与她亲昵无间,交换亲吻与心跳的听众。
采访结束后,冉寻搭梁荔的便车回家。
路上被十字路口的红灯阻拦,梁荔偏头瞥她一眼,不经意问:“你采访里说的不是真话吧,小冉。”
冉寻目光始终落在窗外,笑答:
“是。采访的问题怪怪的,弹琴是靠状态,哪里有什么特别原因,索性直接感谢一下听众们了。”
“你托我送回家那位教授,路上一直都在叫你的名字。”梁荔看着她。
“昨天奶奶来指导你,说你弹肖邦夜曲没有情感,今天倒是有了,而且很足。”
“荔荔,你是不是在兼职私家侦探呀。”冉寻这才与她对视,摆出委屈姿态,“这么多证据,是要刑讯逼供我吗?”
梁荔被她弄得头疼,可也大概敲定了冉寻和那位女教授之间的关系。
绿灯亮了,她没有多劝,“只是提醒你一句,现在的你,变得不太像你了。”
“如果你觉得这是结束这段关系的最好方法,但又始终痛苦,要不要重新审视一下,有没有其他出口?”
“不用。”冉寻摇头,温声答。
“你不是也觉得,我和那位教授永远都不能走到一起吗?现在我信了。”
回头草吃一次就够了,这已经是于她而言的最佳出口。
但对于游纾俞来说或许未必,所以冉寻给了她一剂药。
忘掉她。
良药苦口,她希望游纾俞能乖乖听话,至少顺着她一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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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周,冉寻和蒋菡菡联系过。
得知她的导师依旧同往常一样,没有生病,也没有请假,于是宽心许多。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过问,再多,就显得刻意,像仍旧给游纾俞留着后路。
冉寻举办了第二场线上募捐音乐会。
这次是视奏,由弹幕点一些她从未接触过的曲谱,由她边读谱,边即兴盲弹演奏。
难度很高,但全然难不住冉寻,她甚至还有空在间隙炫技,制造节目效果,因此得到了比从前还要多的募捐金。
那位没名字的用户依旧高居榜首。
她来时似乎迟了一些,九点之后才到,只听了半场。
从始至终没有点曲,却在冉寻每次演奏完,与弹幕打趣时,迅速刷一串礼物。
线上音乐会结束后,冉寻记住了这位用户。
点进主页,依旧没有更新,还停留在那一条转发她巡回宣传的消息上。
她回忆起一周前握手时遇到的人。
偶尔也会怀疑账号的背后是游纾俞。但念头存续几秒,就被她自嘲推翻了。
女人平素自律,除了工作需要,几乎没有娱乐性质的社交账号,也从不会看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怎么有自信游纾俞会来看她的直播,还不符形象地放纵打赏。
线上音乐会结束,冉寻这次没麻烦梁荔,算好金额,给平素她资助的那家特殊学校汇去款项。
想起Sarah已经回国,她需要亲自去一次学校实地,沟通器材采购事宜。
顺便,教孩子们学一学钢琴。
这是很有意义的事,冉寻不愿意敷衍,整整两天都在耐心准备授课内容。
比起做虚无缥缈,受人追捧,却台下十年功的职业钢琴家,她更愿意当一名琴行里教小朋友学习的钢琴老师。
生活自在无拘,闲暇时,也可以在酒店里伴奏,赚一赚生活费。
演出结束后,有人在等她,会是与她相似的一位教书育人的大学教授。
她们会一起回到共同的家,耳鬓厮磨,外人面前的为人师表,变成只对彼此的缱绻低语。
至少,这是冉寻仍和游纾俞在一起时,未来最想要过的生活。
但现在没有重现的可能性了。
她因为演出,需要逐个城市、甚至逐国巡游,而游纾俞已是副教授,年轻有为,科研成就难以计量。
她们看上去都比从前要光鲜亮丽,可彼此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像两直线一交点的刻板规律,纠缠之后,迅速失去交集。
归国后的短暂重逢,只不过是时空扭曲后,一点甜蜜但虚妄的幻觉。
-
周六。
冉寻开车到嘉平不算太远的小县城,与募捐的特殊学校交涉。
入目的景象,她觉得格外熟悉。
路过镇上,她看到了每天固定班次,通往嘉平市区的大巴。
都六年了,竟然还在。
过往的回忆轻而易举因设身处地而清晰,这里是游纾俞与奶奶曾经住过的小镇。
游纾俞带她来过。同乘一辆大巴,分享大半日的漫长路途。
记得那时正是盛夏,暑气扰人,倦了冉寻就倚在游纾俞肩上瞌睡,醒来,免不了精神抖擞地折腾一阵,撒娇卖乖,才叫身边人允许她亲。
拥闷到挤不出一丝新鲜空气的空间,她们在众人倦睡的静谧时间里,唇齿相抵,喘息急促。
冉寻还记得那时游纾俞穿白衬衫,不多时全被她揉乱了,背脊抵着景色飞速后退的车窗,墨眸波光潋滟,却知羞,要她别发出声音。
像将一枚天上月拽入凡尘。
再之后,她住到李淑平家,偶尔会在镇高中还未放暑假的日子,去学校接代课的游纾俞。
这里是游纾俞的母校,冉寻听见学生们叫她“小游老师”。
在后辈面前冷若冰霜,十足震慑力的人,会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化身柔软甜蜜的恋人。
在讲台上多冷淡地布置作业,下了课,空无一人的老教室里,就有多诱人。
被亲得喘不过气来,还克制着理智,气息飘忽地斥她“别闹”。
冉寻将车停到新楼旁。
下车,仰头看去,原本的老旧教学楼变成了新装修的特殊学校。
游纾俞的母校,还有那间空调扇摇摇欲坠,一圈圈旋起午后燥热空气的老教室。
她们共同保有的回忆之一,原来已经不复存在了。
再度重游故地,往往才体会到物是人非。
冉寻说不上是怎么样一种微妙感,只觉得原来环境都在应和她与游纾俞之间的结局。
时间使裂痕延伸、扩展,最后碎裂,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
和校方谈完资助事宜,已经过了大半个上午。剩余的时间,冉寻到最近才新修的楼下琴房里,教孩子们学琴。
正值临近午餐的时间,可她才坐下,随手弹了一首曲子,身旁竟很快围了一圈聋哑孩子。
恋恋不舍地簇拥着她,好奇看黑白琴键上下翻飞,眼中闪光。
“你想试试吗?”冉寻柔声问身边一位有着小鹿般漆黑眸子的小女孩。
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握着她的手腕,带她弹奏一曲《友谊地久天长》。
小女孩原本怯懦,喉中呜呜,像是不太自信,但最终也沉浸在旋律中,笑着贴近冉寻。
结束之后,亲亲她的脸,用旁边的蜡笔在白纸上写字,递给她。
“小雁”。
像是名字。
“姐姐记住了,之后还会来教小雁,还有你的朋友们弹钢琴,好不好?”冉寻哄她。
琴房外围了一些家长,此时有道高挑结实的身影闯进来,身穿长款皮衣,却不符气质地提着饭盒。
“裴雁在吗?”女人看一眼腕上表,“到饭点了,出来吃饭。”
小女孩身子簌簌发抖,迅速从冉寻怀里跳出来,朝门那边的方向看去。
冉寻倒是也怔住了,盯一阵来者,发觉她腰细腿长,摆一张冷脸,右手却提着碎花小饭盒。
没忍住,垂头,悄悄笑许久。
护送小雁到门边,仰头看沈琼,故意打趣:“琼姐,才这么几天,动作真快,已经做家长了呀。”
沈琼显然也没料到,今天能在小县城的特殊学校里遇见冉寻。
她有几分不自在,搂着小雁的肩,将饭盒藏在身后,答:“只是朋友的孩子。”
“那一位你请去酒吧喝酒的朋友吗?”冉寻了然点头,“嗯,温柔漂亮,怪不得能勾住我们琼姐,都不陪我们了。”
她以手掩唇,偷偷交代:“什么时候到手?让小蒋多一个姐姐。”
沈琼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出现一丝躲闪。
她没有回答,瞥了一眼走廊方向,发觉人来了,掩饰般轻咳几声。
冉寻得到想要的效果,也不紧追,蹲下身,笑着抚小女孩的头。
“去吃饭吧,这位高个姐姐不凶的,就是不善言辞。”
说完,目光沿着沈琼,朝她身后看去。
来人骨量纤细,貌美不显年纪,穿着素淡得体,勾勒腰身的纯色裙。
自烟火中来,却独有一番风韵。
与冉寻打招呼时,脸上现出很浅的梨涡,“您好,老师,辛苦您教小雁弹琴了。”
冉寻礼貌推辞几句,目送两个人带着小雁离开,仍保持微笑。
看见女人一手拉着小雁,另一只手亲昵牵住沈琼皮衣后的带子,因为身高差距有些大,只好微仰头,和沈琼说话。
口型是“阿琼”。
沈琼就耐心侧头去听,顺势将女人的手臂收进臂弯。
冉寻没见过沈琼这副模样,素来厌弃外人近身,也没什么耐心,此刻却愿意被牵绊住脚步。
像只被驯化的桀骜狼犬。
只是不知道,她们是怎么认识的?那么年轻,丈夫竟然已经不在了吗。
再坐回钢琴旁时,孩子们已经散了大半,都去吃午餐了。
只有几个对钢琴痴迷的小朋友依旧缠着冉寻不放。
她耐心地一个人一个人教课,有时会吸引来新的小孩子,她也一视同仁,不厌其烦地讲授乐理知识。
直到将某个活泼可爱的盲人小姑娘抱进怀里,冉寻握着她的小手,带她摸索黑白琴键。
停留在高音区C键,缓缓按下,清泠悦耳的一声轻响,是她最喜欢的音色。
“冉寻。”
身后响起一道与乐声像极的嗓音,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冉寻肩膀微顿。
带着怀里的小女孩逐阶弹完高音区,看她溜出自己怀抱,跑向身后女人。
“小俞姐姐,钢琴真好听,我也可以学吗?”
游纾俞耐心答:“当然可以。”
然后直起身,安静注视冉寻。
眼睫低垂,细密如同蝶翼翩跹,分明有那么多话想说,最终却又硬生生咽下。
“好巧,在这里见面。”她轻声开口,视线不舍从冉寻双眼处离开。
生怕刚刚捕捉到的冉寻眸底那一丝波澜,是她产生的错觉。
从推开琴房门的瞬间,她任由身边孩子跑入,自己脚底却仿佛生根,立在走廊外,不知多久。
平淡沉寂的视野,从那道琴旁背影开始,一点点向外铺陈颜色。
耳膜鼓动,心跳声蔓延。
游纾俞从不知道,冉寻资助的学校,会是这一间。
“到饭点了,你下午还会在吗?和我一起吃个午餐吧。”她试图邀请。
按照日程,冉寻下午的确还会留在学校。
虽然意料之外,在这个普普通通的休息日,她竟会突兀地和游纾俞碰面。
像是怕冉寻拒绝,又怕她招呼不打一声就告辞离开,游纾俞上前一步,小心补充:
“只是……普通朋友间的邀请。我不纠缠,你不用有压力,可以放心。”
“好。”冉寻笑了一下。
游纾俞真的很不会说谎,“普通朋友”那四个字,话音出口都滞涩。
本来打算推掉的,不过她很想知道,游纾俞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故地重游。
两个人带着盲人小女孩去学校楼上的食堂,菜色还算丰富。
女孩坐不住,吃饱后就和朋友跑出去玩了。
“大家都叫她小月亮。”游纾俞看出冉寻目送女孩离开后的征询眼神,解答。
“是我在这所学校建成后,资助的孩子其中之一,很活泼。”
冉寻赞赏点头,“游教授热心公益,我就没那么高尚了,随兴而为,募捐只是最近几个月的事。”
“不会。”游纾俞不赞同她对自己的评价,轻声纠正。
觉得太笃定,又放缓语气,“我知道的,冉寻。在国外,你也做过很多这样的事。”
她曾那么多次,隔着时差,在线上音乐会里看冉寻坐于琴旁,专注演奏。
那样的冉寻,像在发光。
“这么关心我?”冉寻尾音上扬,轻笑出声。
“不是说好,就随意聊一聊吗。”
游纾俞一瞬无言。
她开始发现,原来冉寻对待普通朋友边界感那么强,对她则又添了一层防备。
连交谈时若有若无的亲近,都分外排斥。
只好转移话题,“从前,这里还不是特殊学校,是一所奶奶执教的镇高中。”
游纾俞稍抬眼,藏着几分期许,“你也来过的,记得吗?”
冉寻不太领情。
将之前还在脑海里盘旋的回忆清掉,礼貌答:“可能来过吧,和你有关?时间太久,有点模糊了。”
话出口,意料之中,看见游纾俞眉眼低垂,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没关系。”她轻声开口。
她有预料。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只有她一个人记得那个夏天的炽热回忆,也不算奇怪。
“因为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被奶奶收留,于是也想着以同样的途径,资助学校,来回报她的恩情。”
游纾俞继续说下去,撞进冉寻眼中,语气平静。
“奶奶在我被父母抛弃后收养了我。我总是在想,如果这样做能让她有一点点欣慰,那就已经很好。”
冉寻觉得心被密密麻麻的针尖刺透。
从前,游纾俞将自己的家庭背景捂得死死的,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原因。
她很想知道,女人素来要强,此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才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
但这显然是普通朋友间不该触及的话题。
她礼貌颔首,顺着游纾俞的话继续说:“奶奶肯定很欣慰,你现在事业有成,还有余力资助其他孩子。”
“我以为也会是这样的。”游纾俞低声答。
“以为帮助这些孩子,就能报答奶奶,能让自己摆脱从前。”
“可是那一天,回家后,奶奶拉着我的手,左右端详,说我并不开心。”
每次到镇上,看见孩子们雀跃的脸,游纾俞偶尔会觉得,他们不过是在重复自己灰暗的过往。
埋没在灰扑扑的乡镇,到嘉平市区的遥远距离,像极他们与寻常孩子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也像自惭形秽的她,与光鲜亮丽的冉寻之间的差距。
可是冉寻离开了。
她的世界也从短暂的欢欣鼓动,又跌入平淡乏味的泥潭。
再没有一个人愿意陪她坐七个小时的长途巴士,愿意陪她在逐渐萧条的小镇上度过盛夏。
每个傍晚,在老旧教学楼外等待她的人,空调扇吱呀转动的噪声里,与她交换布满闷热水汽的吻的人,都不会有了。
将她拉出泥沼的冉寻掸掸手,轻盈恣意,就此不告而别。
留下游纾俞一个人,逐渐被过往的阴影吞食,再感受不到欢欣和悸动。
“是因为小寻走了吗?她很久都没来了。”李淑平拉她到沙发上,“你们闹矛盾了是不是。”
游纾俞记得那时,她罕见地情绪喷薄,哽咽着对老人诉说,她真的好想冉寻。
“你喜欢小寻,对吗?”李淑平话音和蔼,自始至终从未有过偏见,“有别于朋友的那种喜欢。”
“喜欢就去见她。女孩也可以喜欢女孩,感情这种事,从来不拘身份与性别。”
游纾俞第一次知道李淑平的想法竟然是这样。
她经年拉扯自己,生怕对冉寻的心思暴露,会让老人失望,也使她陷入被鄙夷的风言风语里。
可李淑平只是想让她开心一点,随性一点。她从始至终都呵护着她成长,将她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
一周之后,游纾俞买了去柏林的机票。
那是她觉得最顺遂心意的一次远行,还如愿以偿,听到了冉寻的音乐会。
虽然见到对方不再需要自己,身旁早有其他人陪伴的场景。
冉寻已经彻底忘记了她,选择与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
而游纾俞只能眼睁睁看她们亲昵。
她的念念不忘被冰封,依循四季,融化而又复冻。
回国后,到处都是冉寻的影子,而她已没有身份,也没有勇气继续。
“从前没办法抛弃,这是事实,但人总要活在当下。”冉寻垂眸,“我希望,我们日后都能快乐一些。”
游纾俞无声端详她,“但最近你并不快乐,对吗?”
她的手原本规矩放在餐桌边缘,此刻,出界地去碰冉寻的手。
没得到拒绝的信号,试探地悄悄覆盖住指节,裹在掌心,心跳如鼓点。
“你要我忘记你,可是你却释怀不了,这一点都不公平。”
冉寻勾唇笑,“游教授,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游纾俞被她冷淡语气刺得眉目低敛,脸颊发烫。
可是越触及到冉寻最真实的情绪,越觉得内心希冀越来越大。
冉寻还愿意与她对话,愿意让她看到生气的样子,而不是一味地礼貌退避,她似乎赌对了。
掌心里的手忽然抽走,冉寻与她拉开距离,笑意已经转淡,“说好只是普通朋友间的谈话,你又打算纠缠吗?”
游纾俞从没听过她这么夹带嘲弄语气的话,一瞬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涌上心头。
她知道,冉寻从来就是这样的性格,只是现在不打算纵容她了,坏脾气就都显露出来。
但她也知道,猫咪炸毛,需要她顺着哄一哄。
“我没有想纠缠,冉寻,我知道你需要自由。”游纾俞无声收回手,指节蜷起。
“我只是,想以普通朋友的身份陪陪你,让你不再那么难过。”她诚恳地直视冉寻双眼。
“你不是说,希望我们都快乐一些吗?”
“下个月你是不是就要去宁漳了。在这之前,允许我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好吗?等你彻底放下我,我再不会出现在你的眼前,这样可以吗。”
冉寻很少听到游纾俞语气这么轻微,好像生怕她生气,一点一点在边界线试探。
“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见不到你,才快乐不起来呢?”她似笑非笑问,存心刁难人。
游纾俞视线描摹她的面颊,半晌才开口:“你瘦了好多,也没有睡好。”
“还有。”她轻声呢喃。
“那一晚,你的朋友告诉我,你曾经那么喜欢我。接我去月亮湾的那个晚上,原本是想要和我一直在一起的。”
可惜她从来都迟一步。
从前是冉寻顶着“朋友”的身份,软磨硬泡,试图融化她,而她以冷淡姿态,将人推得那么远。
现在只不过背负“朋友”标签的变成她。
就算没有合适的名分,也没关系,她愿意置身冉寻曾经的处境,弥补冉寻。
因为只是看着冉寻强撑笑意,亲手在给她的寄言里写下积极的话,游纾俞就觉得钻心一般疼。
她怎么可能轻易就忘掉冉寻,六年都没有。
“那都是从前了。”冉寻低吸一口气,“看来你还是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如果我真的在去宁漳前释怀,游教授,你能遵守口头约定吗?”她问。
“我是指,再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游纾俞惧怕冉寻这样的语气。
不掺杂任何温和柔软的笑意,冷得像自始至终都在单方面宣判她们的终局。
但她依旧努力维持平静,回答:“好,我会遵守。”
冉寻想要忘记她。
而她却偏偏想要抓住冉寻。
她像是在淌一条湍急河流上的吊桥,尽头是冉寻,掌握着桥梁绳索,随时可以将她们之间的连接割断。
而游纾俞进退两难,她想将对岸的人拥入怀,就必须跨过这摇摇欲坠的桥。
冉寻打量她许久。
最终轻轻弯了下唇,伸出手,“这一个月,合作愉快。”
“祝我能在游教授的陪伴下,在去宁漳前,快乐一些。”
她们并肩走出餐厅。
与人流擦肩而过的时候,游纾俞去牵冉寻。
用了些力气,好像怕她随风就这样消失走丢。
“普通朋友关系,会牵手走路吗?”冉寻问。
“会的。”游纾俞指节扣住她,侧身,笃定回应。
从前,她们做尽恋人之间该有的亲昵情.事,却以朋友二字掩饰,始终不见天日。
现在依旧是“朋友”。
但她格外想和冉寻晒一晒太阳。
游纾俞没有说出口的话还有一句,她不愿和冉寻只停步在朋友关系。
如何不动声色从朋友关系晋升为女朋友?这会是她接下来的研究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