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寻将头埋进枕间, 觉得红色与绿色的挂断接听按钮都很刺眼。
没办法选。
凌晨一点,游纾俞还没休息吗?
顾念那边是病人,离开时还难受得紧, 她违背自己想忽略挂断的本心,接起来。
在黑暗中整理仪表,冉寻望着视频里面色苍白的女人, 轻笑一下,“怎么了?还是第一次给我打视频。”
游纾俞倚在床头,眉眼寡淡,神情恹然, 病着依旧气质独特, 仍是冉寻离开时见到的模样。
但看到她,眸底有了些波澜,似乎没料到会被接, “你……是不是要休息了?”
“没关系,接都接了。”冉寻答, 垂眼躲避屏幕冷光线,嗓音平和,“游老师说就是。”
游纾俞觉得冉寻比起刚才似乎变了一点,兴致不算高。
她开始后悔这么晚打扰。
“我没有身体不舒服,你别担心。就是想问你,明天还有空闲时间吗?”游纾俞在一片安静里开口。
“明天嘉大里有一场友约活动,虽然面向学生, 但教职工和游客也能参加, 我猜你会喜欢那里的氛围。”她眼睫垂敛。
“冉寻, 你想和我去吗?”
冉寻知道这个活动。
嘉大的一项传统,只在春季举办, 活动组织者将报名者两两匹配,一周内以情侣模式相处,合适的就在一起,不合适只当朋友。
届时整个校园都变成恋爱气氛浓厚的会场。
冉寻当时还吐槽过只可以男女匹配,要不她就报名试试了。
结果游纾俞生闷气,不仅半天没理她,晚上被她亲的时候,还挣扎开,失落偏过头。
“……你可以去,就当交朋友。反正我们也只是室友。”
冉寻被她可爱得不行,搂着她哄:“才不参加呢,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手机冷光刺目。冉寻意外游纾俞半夜找她竟是为这样一件事。
印象里,女人对这种庸俗气息十足的相亲活动一概没什么兴趣。
转念一想,又好像理解了。
今晚不欢而散,游纾俞怕她跑掉,于是第二天继续约她。
“游老师想和我一起参加?不是学生,报名是报名不了的,顶多只能逛逛校园里面的会场。”冉寻柔声提醒。
“你不怕会被同事或者学生看到吗?”
“不会。”隔着屏幕,游纾俞安静望她,“我没有什么顾忌。”
大概因为是直女,所以的确没什么顾忌。
冉寻轻扬一下唇。
反倒是她自己,还担心东担心西。
仔细端详视频里的女人,发觉对方竟悄然撇远视线。
似乎是误解了她刚才的笑,有些赧然。
“那就去吧。”冉寻应了。
她也好给游纾俞最后一次考察的机会。
和梁荔的诸多猜想终究不过空中楼阁,冉寻知道,游纾俞的秘密很多,稍有推导不慎,就可能偏差。
通过视频通话,她清楚地看见游纾俞听见她答应后,眼中闪现不甚明显的欣喜。
是真还是假?
冉寻不太想继续猜测下去。
“冉寻,我的想法太仓促,打扰到你休息了,抱歉。”游纾俞声音很轻。
“你能答应,我很开心,期待与你明天见面。”
“嗯。”冉寻礼貌笑了笑,“明天见。”
她想,可能游纾俞选择视频通话是有道理的,存心想让她心软,而她也的确甘心上钩。
只不过还能上钩几次呢?
游纾俞是一个极其坏的骗子领主,深居简出,刻意保守秘密,筑起高耸城墙,只许冉寻留在外面徘徊,四下窥探,迫切想得知全貌。
但是当猜忌的流言顶替秘密,成为真相时,大概领主城墙外固执徘徊的人也将一哄而散。
冉寻总是不愿意那么坏地揣测女人。
余温快要降到零度,在这之前,她依旧愿意给游纾俞机会。
只不过逐渐地,不那么投入情感罢了。
睡前,她看了眼天气。
晴朗,温度也适宜。
或许她真能在日光下,在人群里,与游纾俞度过愉快的一天。
然后,她有点累了。
不如舒舒服服地在家睡上一觉,按照内心的声音,走接下来的路。
-
与C8H11N的视频通话结束,多巴胺带来的短暂幻觉即将消散。
游纾俞阖眼。
耳机里播放着《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前段旋律纤细易碎,逐渐步入高潮,将听者温柔托举,在云端酣睡。
她万分贪恋冉寻指尖的旋律。以至于闹钟、手机铃声都曾是冉寻弹过的曲子,由她偷偷录下。
这六年来,陷入泥沼,偶尔入睡困难时,就翻出一首来听。
可是没想到今晚,冉寻更新了社交媒体,悄然发布了一首晚安曲,就在离开她家之后。
会是特地给她的吗?
游纾俞自嘲竟设想这种可能性,她矛盾又封闭,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家。说了谎,还祈愿会有人给她弹曲子,多么可笑。
于是只给冉寻的这条点了赞,不留下一点私人痕迹。
她的社交媒体账号一如既往空荡,像滩死水。
只有好几年前,对某个letterbot的树洞投稿。
主题是——“给你错过的那个她写一封信。”
游纾俞不善文辞,那时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她回想冉寻曾给她写过的那一沓厚厚的情书,揣摩对方一个字一个字,耐心写下近百页时,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自不必想,爱意与情愫都快要溢出来。
但游纾俞终究没能洋洋洒洒。
她从来事事入微,说不了浪漫的长篇大论。
于是投稿寥寥一句:
“我是木讷的树,扎根四季,她是恣意的风,逃到天涯海角。”
她与冉寻甚至没度过完整的一个四季。
嘲讽的是,没滋没味的这句投稿,被赞上了前几,得了奖励。
一个玩具,连形状都像是巧合,刻意让游纾俞回忆起她抓不住的风。
耳机里的琴音不知道循环几次,疲惫感让她入眠,意识将断未断。
入梦的那一刻,游纾俞觉得自己依旧身处晚上那间影院。
可是冉寻不在。
影厅亮起巨大荧幕投来的光,极冷,荧幕里的演员像提线木偶,刻板、双眼空洞,连笑都那么假。
遵循剧本,彷徨走过属于他们的一生。
游纾俞恍惚觉得他们在演自己。
她入职嘉大后,曾无数次听到这样的话,说她乔木世家,年轻有为,二十八岁就任顶尖学府副教授,日后人生也将顺遂美满。
游纾俞人前安静接受所有溢美,人后独自躲在研究室,觉得可笑。
她早已分割成两半。
一半是从前那六个月,有人肯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心尖的游纾俞,另一半是遵循世俗期许、高洁无暇的“游老师”。
没人知道,高岭之花从最初,也是一点点从烂泥里长出来的。
因此表里不一,从骨子里就烂透了。
游纾俞独自坐在影厅里,静静看荧幕演出。
她看见冉寻出场,携着抹光鲜亮色,恣意自由地在日光下行走,像只猫儿,偶尔懒懒地舔毛晒太阳。
然后在那个春季细雨天,像捕猎一样追在她身后,破开一点点缠绕在她身上的藤蔓和污泥,用柔软的小爪子和舌将她舔舐干净。
她错以为游纾俞是春季池塘里光风霁月的初荷,随风摇荡,婀娜生姿,因此满心满眼都被迷住。
也曾和游纾俞说:“纾纾,我好幸运能遇到你。”
游纾俞便也随着冉寻的言语而逐渐解冻。
她想,何止是遇到冉寻并与她恋爱,只是单纯远远看着,她就已经知足,并觉得一生的运气都快用尽。
在她立于污浊,因为冷风而摇摇欲坠,只差一晚就要堕入淤泥的前天,冉寻将她拽了出来。
她将她的寡言死板视为可爱,会为她偶尔的主动兴奋到晚上睡不着觉,也会绞尽脑汁每周一封情书,诉说对她逐渐升温的情愫。
游纾俞觉得心动。
任谁都会被这样的温水磋磨打动,她不例外,更何况对面是冉寻。
可温水逐渐变凉。
夏季过去,跌入萧瑟干冷的秋。
荧幕上的冉寻退场,脸上也带着与她吵架后留下的纵容让步的笑,分外疲惫。
终于会累的,五次里有一次没转头再看游纾俞。
她们无法在日光下行走,她追问身份,也只得到一句冷淡的“室友关系”。
而游盈登场。
她自称“姐姐”,落落大方,温柔而心软,将游纾俞带回嘉平寸土寸金的别墅区,让她再也不用和奶奶挤在城镇一室一厅的旧民房。
那一天,游纾俞坐在轿车的副驾位置,路过中心剧院。
寡言沉寂的人,破天荒请求:
“想听一场音乐会。”
当晚,冉寻在中心剧场首次举办个人独奏会。吵架赌气,没送她门票。
通往高雅艺术殿堂的昂贵票款动辄五六百,游纾俞付不起。
从冉寻向她表露心迹的那一晚开始,她清楚知道她们两个人之间的差距。
纵然自惭形秽,认为自己不配,可她依旧很想看冉寻在台上,笑意盈盈与钢琴共舞的闪光模样。
游盈给了游纾俞这个机会,让她霎时能有与冉寻平起平坐的高度。
那一晚会是秋季唯一的回暖日吗?
游纾俞坐在平素她不会进的高档甜品店,品尝冉寻请她的巧克力芭菲。还是第一次,因此新奇,又觉得局促。
她今后就能真正与冉寻相配了。
而不会委屈她坐将近半日的混杂拥挤的大巴,才能和自己一同回家,到那个灰扑扑的小镇。
但现实里的每一笔馈赠都有标价,更不会美满到事事顺遂人心。
荧幕上演的剧目又更换了,变成莎翁的经典剧目。
游纾俞独自一人沉在座椅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坐了游盈。温柔化为爪牙,将她按进漆黑不见五指的空气里溺毙。
游盈会以姐姐自居,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影院里对她格外亲昵。
屏幕内播放着罔悖人伦,情节荒谬的各色悲剧,而游盈在黑暗里吻上游纾俞的脸。
眼底埋藏着疯狂的占有爱欲,却说:“小俞,你很可爱。”
密闭空间再不会流进一丝氧气,游纾俞只觉得窒息反胃。
惶然挣扎,却只是在做无用功。
她曾提醒游盈行为出界,也曾冷声质问游盈,却只得到上位者对晚辈一句温柔虚伪的“亲情”。
游盈试图掌控她的一切,安排她今后的职业规划,人际关系,甚至未来归宿。
可却病态般地只准许游纾俞与自己亲近。
“你在和大学里的后辈恋爱吗?”游盈私下窥探,表面却依旧体贴关怀。
“小俞连和姐姐亲近都不肯,怎么会喜欢外面的女人?”她抚摸游纾俞的侧脸。
“你忘了吗?高中的时候,你害死了一个女孩。”
“多糟糕的事,全都是小俞的错。是你不肯坦白,只说她是‘朋友’。”
游纾俞浑身僵冷。
她迟钝回想起与冉寻相处的一幕幕。现在的她,和高中那时又有什么两样。
她迟早会害了冉寻。
何况她和游盈之间,早已被迫进入背德而扭曲的怪圈。
她怕冉寻……嫌她脏。
而一切,就以那张游纾俞不该索求的,冉寻音乐会的门票为开端。
她以为是从此能与对方平视,实际上,早就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所以,不如就停留在这里。
就此断掉。
回过神后,游纾俞依旧在影厅里。
只是她察觉到,多了一个人。
秋季陡然翻转,变成一个暖融融适合约会的春日,她们逛了公园、品尝街头小吃,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影院。
坐席之间没有扶手阻碍,有人在她入座时,轻轻吻她的脸。
游纾俞周身体温迅速退却。
转头望去,看见身边人逐渐变成游盈,无声笑着,诅咒她永远不可能和女人走到光下。
影厅荧幕上的金戈铁马,仿佛也变成那一天红叶飞溅。
“纾纾也可将实情告知于孤吗?”一道像在撒娇的清亮声音问她。
幻觉转瞬间破灭,从噩梦里惊醒。
冉寻捧着爆米花桶,戴口罩,坐在席间,只露出一双素来言笑晏晏的眸子。
却在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后,迅速收敛笑意,担忧得不成样子。
问她怎么了,要不要陪她出去休息。
她们那时距离很近。
近到游纾俞有了错觉。
好像恣意的风裹挟栀子香气,兜兜转转从海角返回,吹醒她这一棵烂到骨子里的萧条枯树。
像一场失去了就再也找不见的重逢返场。
梦境从无限轮回的影院场景脱出,走到尽头。
游纾俞从床上起身,目光投向窗外。
原来天已经蒙蒙亮,迈过空洞循环的深夜,又是新日。
她将要在新的一日,与冉寻走入日光下。
迎来送往,百无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