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清澈的声线, 被压抑得很轻,夹着鼻音,还有细微的吸气声。
冉寻倚靠床头, 手机放在耳边,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女人小声唤。
很多很多次。
哪里是六个月?分明已经六年。
“喝酒了吗?”叹一口气,她尽量柔声问, “现在在哪里。”
音乐会那时,她注意力聚焦在三次返场上。
也克制自己,不往后台那一片肃穆冷寂,混着粉色的方向瞥去目光。
后来沈琼转告她, 游纾俞在听完她的返场后才离开。
带着那捧花。
本来蹲身, 将花放在后台那一片混杂的花束堆里,但后来想了想,还是没留下任何痕迹。
冉寻想起自己躲避与游纾俞肢体接触的画面。
女人从来如此, 表面缄默无言,但与人相处时, 会默默记下对方的喜恶。
照顾他人情绪,将苦果独自咽下。
那边似乎醉极,没听到她的问题,只余下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窸窸窣窣,夹杂玻璃碰撞,摩擦地板的钝响。
“好想你,每晚都想。”游纾俞嗓音哑哑的, 逐渐语无伦次, 夹杂哭腔。
“你还在柏林?等等我……”
低咳几声, 似乎被酒呛到。
“……回来好不好?”
再铁石心肠,再想挂断, 此时也只觉得心尖酸疼。
对待醉酒的人,该宽恕一些。
冉寻阖上眼,平静答:“嗯,回来了。”
只不过她们之间,却算彻底结束。
“游老师。”她低低呼一口气,缓和情绪,调到夹带笑意的声线频率。
“纾纾?听话,很晚了,去睡觉。”
那边奇异地平静下来。
冉寻就这样以从前的口吻,哄着游纾俞一步步入睡。
听那边衣料摩擦声渐趋于无,呼吸声也舒缓,最终归于沉寂。
随后挂断通话。
在手机屏幕熄灭前,轻轻点按,将游纾俞的号码拉黑。
闭眼,冉寻蜷缩在被子里时想,自己也太道貌岸然。
已经后撤百步,却又转身,给女人编织出一个再无可能兑现的美梦。
如果一定要为这段纠缠不清的关系划上休止符,她来当恶人就好。
-
第二日,早起练琴。
搬家是很匆忙的事,有很多东西都落在原来的郊区公寓。冉寻雇了搬家公司,没有出面,每天就只等着收箱子。
中午的时候,有人来拜访。
“小冉,你还真是随心而动。”身着绿绸长裙的年轻女人倚在钢琴旁。
“前天叫我找间房子,当天晚上就拎着行李过来。要不是我动作快,你就睡大街了。”
“荔荔真好。”冉寻抿一口水,“谢谢富婆包养我。”
搬家的念头升起时,她就和发小梁荔打过招呼,不过没具体说时间。
拖拖延延,期间发生许多事,也一度想留在那栋公寓。
可最终还是搬了。
“你包养我还差不多,我给你调律去。”梁荔用指尖勾她下巴。
手感不错,有种给猫猫挠痒的快乐。
“昨天的独奏会我去了,也不叫我,是不是有新欢了?没看出你体力这么好,能返三次场。”她问。
冉寻正揣摩着琴上的谱子,闻言,视线有一瞬间低垂。
“哪有。”笑着答,“掌声太热烈了,不得不从。”
事实上,她只是不想再停留在后台。
不断凌迟处刑,让那抹清瘦萧条、良久静止的身影再度闯进余光。
搬家公司的人进进出出,将箱子搬进屋。
临别时,敲琴房的门,“冉女士对吗?那边的邻居托我给你带东西。”
一个小箱子被放在客厅茶几上。
冉寻大致打量几眼,很快失去窥探的心思。
“邻居”,不言自明。
她知道箱子里是什么,白灰色护腕,绣着精致小猫图案。
临搬前,冉寻特地放在九层门口,一并归还给游纾俞的。
关系结束,能勾起回忆的东西还是远离才好。
忽视插曲,她将话题扯远,提议:“荔荔,要不要出去吃饭?”
找个时间,收拾掉吧。
-
嘉大的春季新学期已经开学足一月。
上午,游纾俞在顶层的大会议室开会,与系里老师们敲定毕业生的论文选题,处理一些琐碎小事。
直到午间,会议结束,人依旧没有动,继续盯着笔记本电脑,给学生修改建议。
“游老师,去食堂吃饭吗?”同事在门口唤。
游纾俞平静回:“不去了,还不太饿。手边有工作,你们先去。”
敲得手指微僵,抿了口水,依旧保持端正坐姿,高效工作。
胃里很空,但吃了会更不舒服,索性舍弃午餐。
又过几小时,处理好手头事项,换上实验服,赶去研究课题,枯坐到傍晚。
临近下班时间,有人敲她办公室玻璃。
游纾俞起身开门,发觉是曹斐。
“游老师,今天这么忙?不吃饭可不行。”曹斐本要走的,翻了翻包,取出个三明治,“喏,热过了。”
她观察游纾俞一整天,从早上开始就没吃过东西,本来看着就瘦,这身体哪遭得住。
“不用了,谢谢曹老师。”游纾俞婉拒。
吃了也会吐。
曹斐还是执拗地把东西留下了。
游纾俞不强求,也不去碰。
她只是有些怀念那天晚上,能和冉寻一起用餐的半个小时。
米饭柔软香甜,仿佛粹了蜜,被对面审视目光打量,也不觉得反胃。
偶尔走神时也在想,冉寻推荐的那家港菜馆会是什么味道?
想必很合她口味。
冉寻做饭不太行,美食鉴赏的眼光却一绝,从前带她出去约会,依着她的口味,选的餐馆次次香气诱人。
这六年间,游纾俞也重复去。
去一次,仿佛就能隐约看见对面某人顾盼神飞的模样。
积极给她夹菜,白气翻涌间,撑着下颔,笑意盈盈与她说话。
可六年过去,逐渐,她开始忘记冉寻的语气、神情、体态。
甚至声音。
游纾俞拼命想抓住如流沙般消散的细节,试图扭转遗忘曲线规律,但终究无功而返。
连梦境里的冉寻都在模糊。
不是有那样一句话么?频繁梦见的人,也许正在逐渐忘记你。
游纾俞已经不抱任何期望。
继续做实验,重复机械性的步骤,将自己当做一台机器。
倘若那晚,她没有八点半走出南门,而是在实验室熬到十一点,再坐上冉寻的车,一切大概都会不同。
但走过分叉路口,就已经不会再有回头的余地。日后发生的一切都注定偏离期望。
游纾俞不会自怨自艾。
电话乍然响起,在寂静空间里格外刺耳。
按了接听键,游纾俞静静听着,然后拒绝:“不去了,今晚很忙,打算在实验室呆通宵。”
听见游盈话中的“烂摊子”,无力笑了一下。
“那姐姐去结好了。恰好姐夫也不在了,姐姐的相貌、家世、能力又都满足。你们沟通,比我顺畅得多。”
对面体面不再,压抑着情绪,重重咳出声,语气凄惨衰败。
游纾俞不为所动,胸口平淡跳动,答:
“姐姐,我是生物学老师,不是医者,没办法治病。并不会听话结婚之后,你就能痊愈。”
“病症郁结有很多原因,也与过度操劳有关。中晚期更需要卧床静养,以放化疗为治疗手段,防止扩散。”
早点说就好了。
早点叛逆就好了。
以冷静旁观者的视角写了那么多篇文献,整个人也循规蹈矩,死板如一滩沉水。
沿着他人的期待值,缓慢将自己约束成陌生模样,连自己都唾弃。
游纾俞挂断与游盈的通话,六年来唯一一次。
却觉畅快。
她想起,冉寻似乎最不喜欢死板拘泥的人。
她们在一起的那天,是怎样一副情景?
那天的她变得不像自己,在冉寻偷偷爬上她床,虚张声势按住她,说要对她做坏事的时候,竟倾身吻了过去。
没有接吻经验,但知道人体口腔具体结构。
也知道哪里最敏感,能让小猫软下来,乖乖求饶。
“我们试一试,行吗?”冉寻轻喘着,头倚在她胸口处,发丝细软,声音融化在被子里,不安而又期待。
她们在那个晚上确实尝试了。
没有口头承诺,只做越界纠缠的事,在肉.体上更进一步。
就算这样,冉寻第二日还是分外满足,整天黏着她,颇为腻歪地肢体接触,索吻,叫她“纾纾”。
似乎单方面断定,她们已经是最为亲近的关系。
可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得到一句“女朋友”的称谓。
冉寻迁就着游纾俞,不在公共场合与她亲昵,控制视线接触、肢体触碰,甚至有时候连交谈都会碰壁,被冷淡略过。
外人面前多疏远,回去了,就有多放肆。
冉寻是散漫但好学的性子,很快掌握如何在亲昵情.事里占据上风。用她漂亮精致的手,柔软戏谑的声线。
她们做尽最亲密的事。
冉寻曾无数次搂紧她腰,柔软笃定说:“我会等你。”
等一个“女朋友”的称谓。
等她逃离世俗桎梏,内心郁结。
等冰雪消融,她们能光明正大在人群里牵手,拥抱,亲吻的那天。
可是现在,冉寻向前走,身旁无数人簇拥。
不会分给她余光,也再不会等她了。
游纾俞终于撑不住,俯身在桌案,疲倦不堪。
整日的工作连轴转,并不能就此打消回忆,闲下来,反倒像洪水开闸,将她淋湿浸透。
迟来的反叛,多赘余。
最终还是没能在实验室熬上通宵。
游纾俞拿上曹斐给的已经发冷的三明治,挑出几片清淡的生菜吃掉,咀嚼时勉强压住反胃感。
用最后一丝力气,赶上末班地铁。
没有回郊区公寓,那里没有冉寻,也不会等到冉寻,便失去了该有的意义。
冉寻搬家了。
那天是双休日,游纾俞执拗地在十层等。
没看到人影,只有忙碌的搬家工人。
从清晨等到黄昏,都没有。
她再也不会每天都与那张明媚面颊照面,不会有缠绵难分的电梯吻,更不会被请到十层卧室,有人体贴地问她空调温度适合吗,手还冷吗。
夜晚风很急,游纾俞穿得单薄,但已经无感。
前几天酗酒的时候有些低烧,她没管,也没吃药。之后可能加重了,也可能悄无声息痊愈。
游纾俞不在意。
她好像正在失去对这个世界的分辨能力,变得漠然。
从那天开始,嘉平中心剧场狼狈逃离之后。
怀里捧着无人接收的粉玫瑰花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因为哪里都没有冉寻,她找不到冉寻。
只好白日靠大量工作转移注意力,晚上靠酒精。
但今天游纾俞胃里空荡,不想喝酒。
她驻足在熟悉的琴行门口,赶在营业时间的最后一小时,推门进去。
林姣在擦琴,闻声回头望去。
“您好。怎么这个时间来?”关切问。
她认识游纾俞。
六年的熟客,能不熟么。
更别提,这位外表精致禁欲的美人几乎每周一次,雷打不动地来琴行支持生意。
有时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整整一个傍晚。有时工作忙碌,一边面对笔记本打字,一边听来客弹琴。
偶尔路过,无意看见在写英文摘要,右上角是嘉平大学的LOGO。
还是名牌大学的老师。
林姣问她需要什么,她默了默,买下琴行里最昂贵的型号。
从此女人每次来,离开时,茶杯下都放着钱。
像是想以这种方式,换取在琴行停驻的短暂时间。
奇怪的人。
林姣只好把游纾俞当做来喝咖啡的客人,任由她拜访。
只是没想到,今天这么晚她还会上门。
放了杯咖啡和小蛋糕在熟悉的位置上,林姣打了个哈欠,去里间洗漱。
本想着再出来时就温馨提醒客人快要歇业,明天再来。
出来一看,咖啡和蛋糕分毫未动。
游纾俞枕在手臂上,在小桌上阖眼睡着了,背影单薄瘦弱。
林姣轻声唤,叫不醒。
女人脸色苍白,染着浅淡的粉,呼吸发沉,睡颜恹然。
试探地碰一下额头,烫的。
度数还不低。
-
独奏会尘埃落定,日子又回归平常。
一周后,华音交响乐团对冉寻抛出橄榄枝,预约与她合作,在接下来几个月有几场全国巡回演出。
又要重归无休止练琴的生活。
冉寻不觉疲惫,这是她在国外许多年的常态,回华国也不会改变。
相反,她还挺能苦中作乐的,有时独自外出散心采风,有时相约朋友几个一起去聚餐,再在酒吧胡闹一通。
在国外散漫惯了,正式场合就正式工作,非正式场合玩得昏天黑地。
仿佛要在平淡且充实的生活里,逐渐找回过去那一周丢失的鲜活的自己。
原本还下定决心要处理的猫猫护腕,最终随着整理新住处,被不知压在哪里。
至少没有扔。
冉寻想,忘记就好,不必那么绝对。
走出来后,自然而然也就放下了,哪有迁怒的道理。
这一周的练琴时长达到预期后,冉寻去了自独奏会后许久没拜访的琴房。
教小朋友弹钢琴,无偿。
想起她曾经似乎说过,想做钢琴老师,这样就能与意图留校深造的某位生物学高材生相配。
现在想想,前半个愿望也算实现。
只是各自分居两地,再无联系罢了。
到傍晚时分,走之前,被林姣叫住。
“亲爱的,帮个忙。”
手里被放了一个袋子,里面是纸盒和药瓶,还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医嘱。
“帮我给熟客送个东西。我没车,现在也有点走不开。”她唰唰扯过纸,写了个地址。
某临近市中心医院的宾馆。
冉寻尾音上挑,嗯了一声,含笑问:“扩展业务了?琴行变药房,是终于入不敷出了吗。”
“别咒我。”林姣瞥她一眼。
“前几天的事了,这位客人对琴行挺重要的。不知道怎么忽然在店里发了烧,我亲自送她去医院,大夫说病情有点严重,这几天都出不了门。”
说着撺掇她,“快快,把药送去,不然咱们俩的金主都没了。”
林姣说得一本正经,冉寻恰巧傍晚也闲着,温声应下:
“知道啦。三寸速递,使命必达。”
沿导航开车,到纸片上的地址。
一家医院附近规格较高的酒店。
不过冉寻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养病不住院,也不回家,偏偏要住旅馆。
她把口罩戴上,提着袋子,敲响某间房门。
想起刚才和林姣玩的梗,冉寻压平声线,正经开口:“您好,同城跑腿,您的药到了。”
很久都没回应。
再度敲门,重复一遍。
终于有道鼻音很重的女音响起,细弱微哑,很快逸散在空气里:“等一下。”
冉寻觉得耳熟。
房门开了很窄一条缝隙,甚至连光线都透不进去。
苍白纤细的手提起了悬在空气中的袋子,随着动作,女人现身在她视野里。
身着酒店规制的雪白浴袍,但身躯瘦弱,竟显得衣服不太合体。
游纾俞的墨色长发依旧规整束起,脊背笔挺,素颜,可挑不出半分瑕疵,足够让人视线停驻。
但眉眼恹恹垂着,病气笼罩,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直到无意间与屋外的人对视,视线停滞,呼吸逐渐染上紊乱。
“游老师。”冉寻轻声开口。
明明只一周多没见,她竟觉得有些认不出了。
可是,怎么会认不出来。
明明听声音就有预感。
对上那双沉静如墨玉的眸子后,竟突然破天荒地心疼难忍。
好像这几天刻意的遗忘与心理暗示都转瞬失效。
“好好照顾自己,早日康复。”冉寻开口。
药已经送到,她转身,想离开这里。
再多看一眼,冉寻怕自己会忍不住把游纾俞耳边微乱的发丝别好,柔声问女人,发生什么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虽然,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原因。
“别走。”背后清冷声音忽然响起,夹着哽咽。
装药的袋子被仓促扔下,落地时发出细微声响。
游纾俞抱紧冉寻,微热身躯透过浴袍传递,发着抖。
像冰山融化倒塌,岌岌可危,露出滚烫炙热的岩浆。
“冉寻……冉寻。”
她一遍又一遍轻唤,不厌其烦,顾不上矜持与克制。
眼泪沾湿下颔,低低祈求。
“可不可以别走。”
“进来……陪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