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玻璃上升, 逐渐将车内车外两个世界分割开来。
茶色玻璃使得深夜更暗,也更难捕捉那道逐渐远去的身影。
游纾俞觉得肺部被窒息感挤压。
垂头看,指尖在抖。
她本想接过那支花的。
冉寻一定想要对她说什么, 粉蔷薇或许是暗示。
将她这副不堪的样子尽收眼底,竟还愿意祝她今晚心情愉快。
顾不得维持礼貌,游纾俞甚至连身边人的脸都没看清, 不说话,匆匆打开车门。
逃出本就令她煎熬的牢笼。
八点多,这个时候南门素来热闹非凡,小吃摊旁簇拥着许多学生。伴随喧嚣, 入目的灯牌杂乱刺眼。
但人群中再也没有冉寻的影子。
她像阵风, 随时愿意出现在她想要出现的地方,同样,离开时也杳无踪迹。
游纾俞打不到车。
拖着四厘米的漆皮根鞋, 沿街快步走,不去想如果熟人目击到她这副姿态的可能性。
险些不小心崴到脚踝, 也浑不在意。
直到她在满溢的垃圾桶边,找到一支花。
嫩粉色的花瓣萎靡内卷,包装纸染上泥,无人问津,孤零零躺在偏僻位置。
-
第二天一大早,蒋菡菡给冉寻发消息。
截图两张嘉平中心剧场的电子票,兴高采烈, 说已经在朋友圈宣传过了, 明天要和陆璇一起去。
冉寻坐在琴行, 刚练习完一遍基本功。
休息时看见了,打字回:[承蒙小蒋厚爱。]
想了一阵, 又发:[对啦,最近工作略忙,可能承担不了那边的钢琴课程了。]
没说具体原因,手机放到旁边,继续沉浸在练习中。
不知不觉一整日过去。
傍晚并不觉饥饿,只吃了些能量高的简易食品,到窗外渐暗时,依旧与钢琴共度时光。
时针指向十一点整,琴房门被敲了敲。
“三寸,还在弹啊。”老板林姣揉着惺忪睡眼,“我都睡了好几个来回啦,一下楼,你灯竟然还亮着。”
冉寻掐准了她睡醒的时间,已经在合琴盖,柔声答:“结束了,这就走,你休息吧。”
她出国前就总叨扰这家琴行,因为林姣算是个琴痴,听了她当时的即兴曲,当即拽着她不让她走。
那时冉寻还住嘉大宿舍,颇为苦恼每天学校的抢钢琴大战。
既然琴行有那么多名琴可以弹,何乐而不为。
后来才知道,林姣还是有点商业头脑的,看她气质佳,琴弹得又惊为天人,赖着她,让她每天都教来琴行的小朋友弹琴。
“我当初要是有你万分之一的勤奋就好啦。”林姣给她收拾东西,“不该早早放弃演奏这条路。不然还能有机会给你协奏,多好。”
林姣毕业于华音,也曾师承汤家妘,说来算冉寻的前辈学姐。只不过因为某些原因,被迫继承了这家琴行。
也不能说是被迫,毕竟挺自得其乐的。
冉寻接过她手里的包,笑意盈盈,“说什么呢。你开琴行的,这儿的一架琴我得弹好几场才能买得起。”
林姣敬谢不敏,连连摆手,“可别,大钢琴家。”
“不过,今天怎么突然想起到我这练习了?”
“在搬家。最近的住址,有点不方便弹琴。”冉寻回得简略。
送冉寻到门口,林姣也不好多问,许久未见,她总觉得冉寻变了一点。
只好转移话题,让气氛轻松点,说明天肯定到现场,把手拍肿了也得叫她谢幕后再出来返场。
看冉寻坐上出租车,融入深沉夜色里。
-
独奏会当日。
Sarah知道冉寻的习惯,开场前十五分钟让工作人员暂离,为她开辟出一片安静自在的区域。
冉寻手里摩挲钢琴摆件,独自坐在镜前,阖眼,无声揣摩。
后台已经摆了很多花束、礼物、卡片,都是听众早些时候托人递进来的,被Sarah理好,安静堆在旁边。
她蹲下身,给冉寻整理裙摆,提醒:“冉,还有十五分钟。”
“好。”听见轻声回复。
嗓音没有意料中捎带笑意,Sarah觉得奇怪,但抬眼时,冉寻却垂头看她,恬静柔和地笑。
“谢谢我的小助理。”
她起身,拢了拢长裙摆,走向舞台。
背脊很直,锁骨精致得像蝴蝶振翅,腰身纤细,手臂线条也柔软流畅。
鱼尾长裙裸露部分不算多,加之姿态衬托,气质古典隽雅。
不只双手,每一处都漂亮,得造物主格外偏爱。
但果然,还是在钢琴边最适合冉。
Sarah心中想。
站在后台距舞台最近的地方,她看台上聚光灯逐渐亮起,打在中心一架乌黑色钢琴上。
黑暗笼罩下,会场宽阔异常,数以万计双眼睛顿时聚焦,压迫感强烈。
但掌声也一波一波,逐渐高扬。
十点整。
冉寻目光专注平和,提着裙摆,缓步上台。
和在国外的每一场演出都别无二致,台上的她,自信,毫不怯场,带着让人目不转睛的魔力。
独奏会主题“山岚”,自宣传起就在国内掀起轩然大波,票在短短一日售罄。
人们都想看看,21岁就夺得肖赛冠军,之后辗转各国,大放异彩,历经五年,技巧仍未下滑的女钢琴家会是怎样的。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冉寻步履平缓,到琴旁端庄站好,打光下,身量高挑,美得惊人。
她视线扫过眼前大片大片的深邃阴影,或许也有其中身着正装的各色听众。
随后俯身,右手点按胸前,动作优雅,致以礼节性的鞠躬。
坐在琴凳上,踏上脚踏板,耳边台上的各种细微嘈杂都像消了音。
专注之中,世界里只有面前的琴,还有已刻进骨髓里的曲谱与汹涌情感。
开场是还算比较俏皮温润的《A小调圆舞曲》,逐渐渐入佳境,到虚幻飘逸,难度较高的《拉威尔圆舞曲》。
主题“山岚”,顾名思义,山间的雾气。
这一场风格迷蒙婉转,但又糅杂清新,禁不住让人目光无法移开,更无从跑神。
冉寻沉静坐在剧场中央,双手与钢琴独舞,是这短暂一个半小时里,全场唯一的主演。
最后一曲。
曲目单里没有写,只简单注明“即兴”。
冉寻上身前倾,半阖双眼,温热的指尖触碰光滑琴键。
良久弹奏下,手臂和腕关节负担极重,但对她而言已经微不足道。
轻轻闭眼,她只想将这首来不及诉之于口的曲子完美呈现。
《encore of flipped》。
一个半小时的独奏演出,就此落幕。
听上去很短,但对演奏者来说,体力负担巨大。
Sarah在后台担忧看着,发觉冉寻并没露出半点疲惫神色,致谢时依旧很稳,这才松口气。
虽然,她总觉得华国的这一场,冉的风格有了点转变。
从前以细腻、打动肺腑、完成度与准确性高为人称道,如今却无形多出一点锐气。
按照还在德国时冉的老师莱昂妮女士的说法,弹琴时,大概内心充满“纠葛”。
不过冉能有什么纠葛呢?
她从始至终都专注自信、游刃有余,走在精进琴技的路上,没有事能绊住她的脚步。
至少她们相识的这四五年如此。
一缕轻飘飘的香气擦过耳旁,有人圈起她手臂。
“结束了,小助理。”
Sarah回神,才发觉冉寻已经退场,怀里还抱着两捧花,噙着浅笑,整个人松懈下来。
忙上前,帮她抱着花,拉她坐下歇着。
前台还在持续着热烈且经久不绝的掌声。
“这次要返场吗?”Sarah问。
冉寻轻点头,“要的。”
她还记得之前直播时许下的承诺。掌声够了,她也不忍心听众们苦苦等待,自然会返。
何况不提林姣,还有很多朋友都期待这一幕。
想起什么,唇角勾了勾,视线垂落。
候场的工作人员这时才簇拥过来。
冉寻的演出后台很好混进来,她没怎么让会场拦,朋友又多,基本都来了,乌乌泱泱一大群,吵得厉害。
“谢谢琼姐,特地赶过来的?”她接过高个女人手中的花,笑得乖巧。
“很久前就预定好时间了,没见到我才奇怪吧。”沈琼心情不错,也扯了扯嘴角。
“弹得真好。”
蒋菡菡费劲从人群外挤到最中间,手里拿着包装精致的小袋子,凑过来,“三寸姐姐请吃饼干。”
视线移到旁边人身上,又欲盖弥彰收回。
“小陆做的。”
冉寻看陆璇一眼,颊白,骨相漂亮,气质出众。
轻声叫她“姐姐。”
完全讨厌不起来。
就和她当初无数次被女人冷言伤到,还是没办法豁下心,对那张隽秀的脸说狠话一样。
于是温和笑笑,轻声道谢。
算算时间,刚好三分钟左右,人群外Sarah叫她,提示可以返场了。
“就来。”冉寻回了句。
“等一下。”蒋菡菡急得头顶冒汗,看看陆璇,又拉住冉寻,悄悄说,“三寸姐姐,可以再耽搁你一分钟吗,那个、那个。”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手被轻拉住,转向旁边,陆璇勾勾她的手心,示意她到这里就可以。
冉寻目光游离,嘴角还漾着笑,却在看到纷乱人群外的某个侧影后滞住。
游纾俞今日穿得符合听众标准,正式、肃穆,全身包裹起来,只露出冷白面颊。
镜片后眉眼漂亮,神色矜然。
手里还捧着与气质并不相符的,娇软欲滴的大捧粉色花束。
冉寻其实不意外会遇到游纾俞。
只是出人意料,女人竟会来后台。
短暂寂静在耳边延续,与人群喧嚣并存。
冉寻静待几秒,思考合适的对待模式,但游纾俞已经走过来。
“游老师?”轻唤一声,旋即礼貌颔首。
“你好。”
唇边弧度收敛了些,语气没有太大波动。
静静望过去,这几天,游纾俞好像也没变,外人前端肃疏离,情绪波动小到近乎无,连微笑都吝啬。
冉寻盯着她捧花束的手,清瘦,手背有青白脉络。
至于温度,想必是冷的。
就和女人那颗捂不化的心一样。
“辛苦了。”面前人开口,嗓音如冷雾,音色好听。
游纾俞目光很浅很轻,从她面颊掠过,怀中抱着的花束包装纸摩擦衣襟,发出咯吱轻响。
“还会再返场吗?”默了默,问。
冉寻与她对不上视线,便也识趣移开目光。
刚才积蓄的恣意欣快,两日未见的心理准备,在短短半分钟与女人接触后迅速消解,分崩离析。
不想再靠近,于是避开肢体接触,回答游老师的问题:“会返场,就在两分钟后,感谢支持。”
游纾俞递出花束的手无声向里撤了撤。
“最后那一首即兴曲很好听,能知道它的名字吗?”逐渐不依不饶。
“没有名字。”冉寻平淡揭过,“有的话,我会告诉我最亲近的恋人,也只会弹给她听。”
虽然曲子命名就包含安可,她本打算返场时弹。
当游纾俞在台下时。
当她们还继续纠缠在一起时。
游纾俞安静望着她,花束衬得冷白脸庞多了些柔软色彩,但很淡。
像抓住一根即将翻入水中的稻草,即将窒息,岌岌可危,却禁不住心思摇颤,暗含希冀。
轻声开口:“那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冉寻眉眼浮上笑意,语气漫然:
“游老师,请你别开玩笑。”
背后有人在唤,催促她上台。她再度礼貌颔首,拉远距离,仿佛避之不及。
“抱歉,我去返场。”
身影随着转身远去,离开时再没有一丝多余视线分给她。
后台工作人员与闲杂人等,也追着冉寻离开,身边逐渐空旷无人。
游纾俞捧着花,垂眸,径自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到琴音再度响起。
站到脚踝发僵发酸,看到冉寻退场。
身边围绕许多她或些许眼熟,或完全不识的面孔,说笑打趣,热闹非凡。
也看冉寻第二次、第三次返场。
只是,弹的都不是那首她悸动的压轴曲。
离开时,没有顺势把花留在后台。
她想,冉寻似乎也不想收她的花,她不想平白惹人生厌,给冉寻带来困扰。
走出中心剧场,天气并不是很好,像要落雨。
竟与她和冉寻六年前分别那次相差无几。
只是那时是秋,冷得刺骨,雨点仿佛冰锥,戳进行人皮肤肺腑间。
这时是春,阴着,未下雨,却比秋天更像寒冬。
游纾俞步履放缓,想起冉寻那个时候没打伞,只捧着花,满眼都是她。
而她高高在上,撑着透明伞,隔绝冷雨的同时,也满口谎言地宣判终局。
回去后就病了一场,高烧39度。若是小猫得知,估计要笑话她体虚柔弱,撑伞还着凉,每晚还是乖乖躺着为好。
第二天雨停了,可冉寻彻夜未归。
双人宿舍只剩一个人。
高热与病气驱使,游纾俞出门,破天荒想言明所有。
她撒了谎,何其拙劣的谎,连自己都骗过,骗了近十年。
但却在遇见冉寻的那一刻起宣告推翻,支离破碎。
C8H11N,苯基乙胺浓度退却,引发严重的戒断反应。
游纾俞去她们所有曾约会的地点,辗转嘉平地铁的每一条线,每一站。
地铁呼啸声中,勾起脑海中不多的外出记忆。
似乎每一次外出,都被冉寻写在情书里,改日,随机的某一天,珍重而妥帖地交给她,便成了惊喜。
一周前,是最后一封。
她们去了植物园。
“她临时被导师下派任务,还得再迟一些才能到。来都来了,准备一个惊喜吧。”
“从游行商贩手里购入玫瑰一支。”
“但好像有点张扬?记起她说过,不喜欢大庭广众之下被围观。嗐,谁叫我是纾纾的秘密情人。”
“什么时候可以转正呀?别嫌我幼稚,用花瓣占卜了一下。”
“43瓣。第一次是喜欢,最后一次也是喜欢,好兆头。”
“举手发问,看到这里的游纾俞,有没有多一点对我的喜欢?”
多了许多。
多到心跳敲击发酥,禁不住将信读了又读,想象冉寻那时的狡黠模样。
又懊恼,不该迟到。
或者,来时也应该带一朵花。该是粉色的。
说,她不必占卜,因为每一瓣的寓意都是“喜欢”。
在忙碌的都市梭巡整日,曾去过的地方也都拜访一遍,游纾俞没有找到冉寻的身影。
或许是回宿舍了。
游纾俞昏昏沉沉,匆然赶回去,推开房门。
一半整洁,属于她自己。
另一半原是微微杂乱,充斥生活气息的。
但现在空荡干净,仿佛从没有人住过。
冉寻在她深陷戒断反应,狼狈至极时,如一阵风般潇洒离开。
甚至只字片语都未留,半点念想都不给。
头脑昏沉发晕,开始想不起来现在身处何处。
游纾俞觉得脸分外热烫。
又发烧了吗?
她摘掉眼镜,平静抿唇,摸索着取来纸巾,将镜片上沾着的冷湿擦掉,然后再戴好。
打个电话吧。
今天是冉寻离开的……第六个月。
亦或是第一年、第三年、第五年。
电话也逐渐打不通了,后来,她辗转打听,知道冉寻在德国,与她相距七千多公里,手机号码也换了。
偶尔想念时,还是打过去,尽管提示“空号”。
她试图从机械忙音中,捕捉到转瞬即逝的,属于冉寻的那道温软笑音。
叫她“姐姐”,情浓时叫“纾纾”,说她们情比金坚,来日方长。
但她却把人弄丢了。
电话拨通一串刻在心底的号码,游纾俞把手机放在旁边,安静等待。
尽管不可能被接通。
本能地去够身旁的细长东西,抿一口,辛辣在喉间迸开。
原来是酒。
她不知什么回了家,还在酗酒,难怪头脑昏沉,脸颊滚烫。
可九层十层,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
再放纵一点也没关系。
不会有人再来解救她,也不会像一周前那样,仿佛美梦般,竟能深夜在酒吧与冉寻再会。
带回来的粉玫瑰花束也躺在地板上。
理性主义者的理性自持崩坏,意味一切掌控都脱离控制。
游纾俞虔诚捧起花束,抽出一支粉玫瑰,冷白指尖揪下花瓣。
一片,又一片。
第一瓣是喜欢,会原谅,第二瓣是讨厌,想远离。
44片,冉寻讨厌她。
那就再占卜一次。
第三次时,好结果。
游纾俞抿唇,轻轻笑了一下,脸颊弥漫粉意,很满足。
将花梗摆在地板上,跪坐在一地花瓣中。
说明冉寻还会回来,她还能等到的。
埋在地毯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一下,无人知晓。
多次呼叫之下,通话被接起。
“游老师?”
柔软微疲的声线回荡在空气里。
反正都是假的。
占卜也是假的,电话也是假的。
游纾俞眼前昏沉,拿起手机,抵在话筒孔旁,喃声自语。
喝得太醉了,连声音里的细颤都意识不到。
也意识不到,在重复唤“冉寻”。
“……想你。第六个月了,什么时候回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