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沉溺倒计时45天【完结】>第65章 【2天】执念的阴影。

  桌布掀起的一角落下暗沉的影,阴影里包裹着发黄的照片,塑封外壳已经微微翘起。画面呈现出暖黄的橘色调,漫天的阳光里有一个身影,那是一名男性,精瘦而挺拔的身形,穿着齐整的制服,墨镜遮住了双眼,依稀能看出脸上的笑容。

  他站在船头回望,船身离岸边已经有一段距离,看样子是要出海。

  照片的右上角写着拍摄时间,十年前的10月15日,上午八点一刻。

  “我以前就跟你讲,”这些年来第一次重逢时,餐厅里的胡渊笑着说道,“我的儿子瘦瘦高高的,眼睛生得漂亮,跟你有点像。”

  我注视着照片上的人,可惜墨镜遮挡了眼睛,我无从判断他的眼睛是否像我,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无论从身形还是这个模糊的笑容来看,照片里的人都更像林渡舟。

  以“我的儿子有些像小叶”这样的话术游走在我们身边的胡渊,从来都在说谎。甚至有时他会亲昵地叫我“清川”,他让我多去见见他,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看见我就像看见了他英年早逝的儿子。

  哪怕墨镜下的眼睛和我有一丝相似,他都隐瞒了他的儿子看上去和林渡舟更相像的事实。

  他曾经看着我们,对孩子的思念无处躲藏的时候,感叹过“你和我的儿子真像”。我们从未怀疑他的话指向了我,也从未发现他的目光投向林渡舟。

  十年之前,林渡舟十九岁,正是在大学上完一年基础课程,开始分配导师的时候。林渡舟因为原来的导师名额有所变动,才到了胡渊门下。

  和他的相处,已经是整整十年。二十年之中,从一开始,胡渊就一定在心底埋下了他的计划。

  记录册上清楚地写着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场景。胡渊走进课堂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坐在最角落的学生。直到云破日出,朝阳从窗外透进来,而窗边的人从书本上抬起头。阳光洒落,他周身都被包裹在橘红色里。

  胡渊的笔迹到了此处重且顿,像是一笔一画郑重地写下——

  “孩子,你真像他。”

  从来都是林渡舟,像他儿子的从来都是林渡舟。

  于是他问了林渡舟的名字,找到教研室主任,专门将他要到自己的门下。他开始计划林渡舟的人生。22岁本科毕业,25岁硕士毕业,29岁博士毕业。在“29”的数字旁边,醒目的红色笔迹画了一个圆满的圈。

  每一项似乎都在按照他预测的进行,但是在他的计划之外,出现了两个他感到棘手的因素,一个是“叶清川”,一个是“28岁提前毕业”,他将我的名字划了囚犯一般的叉,又在28岁到29岁之间,写上了他与林渡舟见面的新计划。

  在纸页之间翻动的手指似乎没了知觉,可一动就感受到了麻痹和刺痛。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我松开手,对面前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计划林渡舟的死亡?

  阴惨的灯光还在屋内摇晃,我拖着身体走到房门口,手掌搭上了门把手。

  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光景,但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我必须阻止胡渊。

  门把被轻轻往下按压,寂静、轻缓、漫长,听不出一丝杂音,空气中只有秒针滴答的走动。

  门拉开了一条缝隙,外面是一片漆黑。

  房间里惨白的灯光隐隐透出去,缝隙逐渐扩大,光落在地上,呈现出长条的方块。

  方块被打破,变得不规则,光里现出了昏黑的影子。

  我后退一步,晃着光点的东西径直逼到了眼前,冰凉的触感抵着喉咙,我感到一阵疼痛。

  他手里拿着刀。

  胡渊另一只手推着我的肩膀,将我推回屋里去。握着刀柄的手背上,暗紫色的血管蜿蜒。我被迫后退,等到退到墙角,再度坐回椅子上,仰头看见他俯视的神态,背着惨白的灯光,看不清眼里的情绪,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言语中是居高临下的掌控,“你比我预想中醒得快。”

  胸口像是被塞满了情绪,在望向他的一瞬就要喷薄而出,我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话语,“你为什么要害死林渡舟?”

  刀尖一颤,在我的脖颈上加深了刺痛,似乎有温暖的液体流下来。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哑然道:“小叶,你为什么说是我害死他?是他自己投海的,你凭什么说我害死他?”

  “是你给了他暗示!”我不顾喉间的疼痛,房间里爆发出近乎嘶喊的声音,“你见过他,对他催眠,你让他溺亡,这是故意杀人。林渡舟不是死于自杀,你害死了他。你为什么要害死他?!”

  “难道我的孩子就死于自杀吗?”胡渊苍老的声音颤抖着撕开了尘封的记忆,“那天阳光那么好,他出了海就再也没有回来,怎么没有人告诉我是谁害死了他?我找谁问为什么要害死他?”

  “他已经走了,教授,您当然会悲痛,”我和胡渊四目相对,已经近乎恳求,“但为什么还要搭上一条无辜的生命呢?林渡舟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只是您的学生,他小时候就没了父亲,视您如师如父,您放过他吧,我求你放过他……”

  “他是没有错,可难道我的孩子就错了吗?”胡渊凝视着我,露出恍惚的笑意,神色却充满嘲讽,“胡杨的葬礼结束不久,我就在课堂上看见了林渡舟。胡杨也像他长得那么高,和人说话恭恭敬敬的,他们看起来是有几分相像。我找主任要到了学生的名单,在导师那一栏写上我的名字,这就够了,这已经很好了……”

  “但我看见了表格里的个人信息,”胡渊一字一句地说道,“叶清川,你怎么能说他没有错?他错就错在和我的孩子出生在同一天,但胡杨的生命停留在了29岁,他还要一直生长下去,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就当他替胡杨活下去了……”

  我皱眉,既然如此,胡渊为什么改变主意,要让林渡舟溺海?难道真是为了什么心理暗示的实验?

  “胡杨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能常常梦见他,我问他过得好不好,但他总是不说话,”胡渊看着我笑起来,眼中似乎有隐隐的水色,映着凄惨的灯光,“你也觉得我可笑吗?我研究了大半辈子社会科学,却成天去找命理先生,求人为我儿子算卦,求他们解一解我的梦。”

  我默然听着他的话,任何的回应都无从说起。

  “叶清川,你觉得我好笑吗?”胡渊笑得阴惨,和着泪一起,“胡杨的尸体都没找到,命理先生说他是意外死亡,阳数未尽,至少还有三年,所以魂魄在世间游荡。他让我花钱供灯,让我请师父超度……我难道不知道这帮人坑蒙拐骗吗?但是万一呢……万一是真的,万一有用呢?”

  林梁嫌林渡舟是累赘,把九岁的他丢在深夜无人的荒山上;胡渊爱他的孩子至此,甚至忍心牺牲另一条鲜活的生命。

  我问,“所以你就信了那些无稽之谈,甚至要用林渡舟的命来换?”

  胡渊道:“你不是爱他吗?叶清川,你也认识渡舟十年了,你不是说爱他吗?渡舟死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到时候你就明白我的心情了,我有什么不能信的。林渡舟和胡杨同月同日生,我只要让渡舟和胡杨一样,溺亡在29岁的10月15日上午,说不定就能让他顶替我儿子的身体,胡杨就可以转世,灵魂不用再游荡。至于渡舟……他是我最偏爱的学生,我会感谢他,但我永远不可能为他念《往生咒》……林渡舟不冤啊,他不是杀死了他父亲吗?他本来就犯了五逆罪之一,我做错了吗?”

  “林渡舟没有杀死他父亲!”掌心拍击在扶手上,空气炸开闷响,“你从林沉岩那里知道了林渡舟的过去?你早就知道林沉岩的存在,是吗?”

  初次见到林沉岩的时候,胡渊感到惊异。

  比起书里写的、临床经验中遇见的,胡渊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分离性身份障碍患者像他这样。

  林沉岩承担了林渡舟绝大部分的痛苦记忆和感受,并且毫无怨言,在任何必要的时候,都会出现占据主人格,并展开自我保护。

  “我研究了一辈子的学问,第一次觉得真正派上了用场,”胡渊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神态,“让林沉岩从坚定走向分裂,花了我好几年的时间。途中为了避免他提前显示出自毁倾向,我每个周末都要到剧院看你的演出,我知道渡舟也一定会来,我要持续地确保他还好好活着,一直到今年的10月15日。”

  “你想让林沉岩占据主人格自杀?”我问。

  可据林沉岩所说,他在每一次循环中,都会在最后的一段时间失去意识,到了溺亡的时刻,他在海水中醒来并自救,自救未果,进入下一次循环。

  林沉岩没有自杀。

  那么在最后的时刻,代替林沉岩占据主人格、并且被暗示和催眠的人是谁?

  在飘着炖汤的香味的院子里,白深坐在我对面,温声道:“至于你所说的第四个人格,如果他只是偶尔出现,而其他人格对他毫无记忆,那么这可能是一个‘出走’人格。其实在心理学上,有一种行为叫做‘漫游’,是指病人从自己无法排遣的心理困境或者无法承受的生活压力中逃走,于是时常离开自己当前的状态去漫游。他可能有比其他人格更加丰富的人生,完全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饱满的身份,有详细的既往经历,甚至可以用这个人格特点拥有自己的生活。”

  难道是叶帆?

  在他正式与林渡舟相遇之前,他和其他人格之间并不认识,而他只负责一次次的“出走”,占据主人格,消除林沉岩自毁的可能,关上他房间的门。无论最后被催眠的和决定投海的是林渡舟还是叶帆,或者陪伴着林渡舟的小黄豆,都并没有进入循环,因为在溺海的最后时刻,是林沉岩醒来并死亡,因此他进入循环。

  但为什么叶帆会进入第五次循环?

  他说他在第四次循环出现的时候,主动认识了林渡舟。他们有了交集,可林渡舟并没有进入循环。

  ……对了,如果说死亡会进入循环的话。

  那夜木栈道的灯光又晃进了记忆里,我想起叶帆说的话,“你在将近三年后的8月29日,开林渡舟的车去接他下班的路上,发生了意外,医治了一段时间,还是离开了。林渡舟不堪忍受,在10月15日这天上午自尽。”

  我在第四次循环中死亡,而叶帆是十九岁的我,我们一起进入了循环,不是因为他曾寄给我手表,或者说起码不仅仅是这样。

  我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如果林渡舟在29岁的时候没有如你所愿溺亡的话,你是不是要等到3年之后,命理先生说你的孩子阳寿尽的这一年,再想办法让他出事?”

  胡渊眼皮一颤,嘴唇开合,却半晌没有回答。

  看样子我猜对了。就连第四次循环中的意外,也并非偶然。

  我下了定论,“你还真是丧心病狂。”

  “你的出现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胡渊敛了情绪,声调听上去毫无波澜,“叶清川,你就好好地待在这里,等到15号一过,你自然也就安全了。十年前你在我的课堂上听到过‘分离性遗忘’吧?你放心,这不过是心理应激的一种反应,我能让你忘记这段时间的所有事情。我对你够好了,你只需要听话。如果在我面前耍什么把戏,我自然也奉陪,反正我并不抱着一定要全身而退的打算。”

  脚腕上镣铐的刺痛越来越重,电流窜向全身。阴惨的灯光左摇右晃,我看见他手里的针管。时针还在走动,嘀嗒,嘀嗒,万籁俱寂。

  世界在漫长的沉默后倏然变得嘈杂,外面似乎下起了瓢泼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