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僵在空中,没缓过来,“……什么?”
外面瓢泼的雨砸在窗台上,空气潮湿而阴冷。
“你说什么?是我最近哪里做得不好?我……我前段时间太忙了,哦对,本来说要和你出去吃饭,今天下班晚了……”我努力想找到一个令他说出这句话的理由,想从他眼里发现一些委屈撒娇的情绪,我以为哄一哄会没事的。
在过去许多时刻,性与爱交融、情最浓时的瞬间,我一遍遍说着我爱他的刹那,他红着眼回应我,用虔诚的双眼和动人的情欲宣示自己的真心。在我这里,他像一个耍赖索爱的小狗。而我只要摸摸他的脑袋,他就永远属于我。
可当我看见他无比平静地落下眼泪,就知道他是认真的。
直到这一秒钟我终于恍然醒悟,几年来我做错了一件事:竟然毫不怀疑林渡舟对我的爱,而在那一刻,我觉得是应当动摇的。
“林渡舟,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就算我们的关系不能公开,我也不会让它拖累你,”我其实已经明白自己的束手无策,就像是宣告死亡之后还没有放弃的抢救,“你成了公众人物,我保证不会让别人知道我们在一起。这样不是解决了吗?还有什么问题?是……你的家人不同意吗?”
“师哥,不是你的问题,和别人也没有关系,”林渡舟垂下眼睑,泪滴包裹着烛光如长线滴落,“是我累了,我不想这样继续下去了。”
窗外雷雨交加我都听不见,他的话却像一道霹雳击中我的身体,我只觉得手脚发麻。
“哦,这样啊,”我手足无措地在客厅踱步,眼眶发热,却没有眼泪,只剩下无奈的轻笑,“没有为什么了?就这样了……要分开是吧,可以,你走吧。”
怎么会走到那样的局面,后来的许多个深夜,我也没有想出确切的答案。
林渡舟没有动作,我指着门,指尖抑制不住颤抖,“滚出去。”
记忆中再没有更加潦倒而癫狂的雨夜,天地都在发疯,咆哮的雷声震耳欲聋,暴雨如注,将世间一切情爱都洗刷干净,第二日清晨,只留下凄惨而沉闷的阴天。
林渡舟骤然的离开给我留下了数不尽的怀疑和猜测,当他的电视节目在不久后开播,我觉得他为了前途而抛弃我;时间流逝我想起过往种种美好,我又觉得他因为难以忍受才离开,对我的失望缄口沉默。
我把我们度过的每一天都挖出来反思,用每一帧快乐的回忆折磨自己,反复猜想会不会那些幸福的点滴,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林渡舟留给我一个谜,直到今年10月15日才揭开谜底。
他的手表寄到我手上,我才知道他想我。他的死讯公众皆知,我才知道他过得不太好,他说的累,不是因为我。
明明已经知晓答案,终于能够一身轻松,我却像伏罪的囚犯不得逃脱。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林渡舟的那句话:明明错的是你,惩罚却在我。
雷声打破沉寂,我在咆哮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最初看见的是被单上紧握的手。
林渡舟见我醒来,松开了手,靠向椅背,解释道:“你睡着了乱动,会弄歪针头。”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声声的惊雷与屋檐上噼里啪啦的雨声宣告秋天的匆匆来临。我垂眸,看见自己陷在被子里的手,掌心残留着林渡舟的温度,随着窗外的寒气一丝丝减退。
大雨倾盆的天气,适合吃热粥,适合躺在床上,适合毫无顾忌地说爱。随着天地在大片的水洼中颠倒,人不需要再保持克制和清醒。
我瞥了一眼手上的针头,“输完了。”
家庭医生又来了一回,人家说大部分时间服务的都是小区里的老人和小孩,年轻人生一些小病的占少数。我说未必占少数,年轻人死鸭子嘴硬,出了任何问题,总以为撑两天就过去了。
林渡舟轻轻地嗤笑一声,“你说你自己?”
我答得干脆,“我说你。”
家庭医生见我们有点要吵起来的势头,嘱咐几句就颇识时务地离开。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的静默,和外头瓢泼的宣泄格格不入。
我故意问,“小黄豆呢?”
林渡舟问我做什么,我说:“只有他才让抱,我要见他。”
这话一出,林渡舟就微微皱起眉头,垂眸攥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我知道小黄豆听见了我们的话。他平复了片刻,松开手腕,到了床前,俯身用手撑在我身旁,轻声道:“叫他有什么用,我关门了。”
低沉的声音落在耳畔,温热的气息将脸颊挠得酥痒。我伸手,指尖从他的衣袖钻进去,一路向上,攀着他的臂膀。
林渡舟开口说话,雷声撕裂天际,盖过了他的言语。
我伸出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身,往下压了些,“我没听清。”
林渡舟低下眼睑,神色恍惚,看样子不打算重复给我听。我猜是什么别扭的话,他没攒够勇气说第二遍。
“没关系,话不重要,”我勾着他起身,树袋熊似的挂在了他身上,“我教过你,爱要靠做的。”
沉闷的雷声一阵接一阵,每一声狂震的惊雷都好似盖住了一句林渡舟的真心话,在几十上百次雷声之后,我们被隔开在一道沟壑的两边。
没关系,我反复这样说服自己:在他向我敞开心扉之前,我会先用行动告诉他,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他所有的潦倒和不堪,都只管肆无忌惮地来到。
林渡舟拥着我坐在单人沙发上,扶手上厚重的书落下来,砸到地板上一声重响,像琴弦上一记狠戾的冲击,所有防线倏然断裂。
灼热的掌心钻进我的上衣,扣住后腰,冰凉的腕表激得人神经一颤。我埋头靠在林渡舟肩上,问他:“我在节目里的那支舞,你喜欢吗?”
紧贴着的身体传来沉闷的轻微震动,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嗯。”
我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足,固执地要求,“说出来。”
林渡舟这才听话,“喜欢。”
“那我们在天台上的吻,你还记得吗?”我又问。
雷雨转小了些,滴落的雨点淋漓不尽。林渡舟的话答得莫名其妙,“对不起。”
我直起身来,凝视着他的双眼片刻,才说:“对不起什么?我不会在我不确定的事情上原谅你。”
见他沉默了半晌,没有要坦白的迹象,我只好略过去,一日既往地逗逗他,“该不会我们接的吻、做的爱,都不是你吧?”
话方才说罢,林渡舟立即抬眼看向我。在潮湿的空气中,两人的目光相会,我生出不太好的预感。
我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了床沿,回想起过往的种种。我们对彼此说过的情话,共同看过的朝阳与晚霞,流连眷恋过的冬日初雪、蝉鸣盛夏,好像在一瞬之间变作镜面碎裂。
如果和我度过那四年的不是林渡舟,那又会是谁?爱过我的是林渡舟,或者别的谁?
林渡舟看向我,出声道:“师哥……”
“好了,”话音未落,我腾地起身,害怕听到一个不能承受的答案,“别说了,粥煮熟了。”
雨点小了,淅淅沥沥地退出躁动的世界。我匆忙起身往外走,手臂忽地被拽住。林渡舟道:“师哥,是我,我也希望一直都是我。但初雪那天你脖子上的吻痕、昨天节目上关于天台的舞蹈,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那个天台上如野兽般凝视我的身影,以及舞台下笑脸盈盈的模样,恍然间觉得难捉摸,却又在一片大雾中摸索出了轮廓。
“这样啊,”我松了口气,“吓死了,差点以为是别人和我上的床。”
我不用回头,就能料想林渡舟的表情,应当又是皱着眉头,一副被逗得难堪却又不好发作的样子。
我抽出手,走向厨房。粥的香味弥漫满屋,里面加了红豆,把烂熟的饭粒也染得一片红。
置物架上物什简洁,唯一花哨的是上回我买来的蔓越莓蛋糕,精致粉嫩的蛋糕盒还留在那儿,突兀地显示着明朗的色彩。
林渡舟越过我,将粥盛好,热气扑面而来。我跟着他到了客厅,坐在地毯上,出声道:“林渡舟。”
他看了我一眼,乖乖地过来坐下。
我说:“你不知情的时候,只有那个吻痕,和昨天的节目是吗?”
林渡舟没说话,似乎对自己情急之下的坦白感到懊悔。我用勺子搅动着粥,一圈一圈的波纹仿佛水上的漩涡。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天台上野兽一般啃噬我的脖颈、肆意地让我享受这场游戏的人,原来不是只存在梦里。也许在某一个时刻,我们曾经真正的相遇过。
飘扬的围巾,落入我领口的烟灰,居高临下的警告……这些充满危险和紧张的记忆,都不是来自林渡舟。
雨丝断续,渐渐完全停下,外面的天气转晴,一寸寸地凝成缥缈的彩虹。
我轻声问道:“其他时候都是你吗?”
林渡舟看向我,我也抬眼,看入他幽深的双眸,终于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六年前要和我分开的,也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