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失乐园>第六章 交谈

  饮下圣水,身体平躺在木桶内缓缓下沉,脑海中闪过和阿斯莫德对话的短短几幕,所有跳动的神经都在警醒他不要靠近那个人。

  他的感官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厌恶,无法描述的隔膜罩着他,只要对视上那双眼睛,约书亚便觉得自己身处在污秽中。

  握着十字架按在心口,只能祈祷王子可以快些到,而他可以在陪伴斯莫德侯爵的这几天安然无恙。

  在水里泡到指腹起皱,约书亚才离开木桶,赤身坐在柔软的床铺,床边的玻璃花窗依旧将颜色各异的光束映照在他的背上,屋里昏暗,只有他背后的这些光,一切犹如一场绮丽的梦。

  在屋内沉思良久,约书亚带着焦虑穿好衣服,神情恍惚地走到教堂前厅,亚克已经送走那些贵客,正倚在门边遥望着,连约书亚走到身旁都没有察觉。

  直到一声轻咳,才猛然将他惊醒,吓得亚克不停拍打胸脯,“我的约书亚神父,你什么时候学会背后吓人了?”

  “你在看什么?”约书亚捂着胃部,心理上的恶心感还未散去。

  “当然是看那位斯莫德侯爵,天啊,我从未见过他这么迷人的男人,简直胜过我所有见过的夫人。”亚克一手捧着脸,一手按在胸口,他神情热烈激动,脸颊成了桃粉色。

  “对了,侯爵阁下和你说什么了?”他好奇地打听,压不下语气里的艳羡。

  提起这个,约书亚厌烦地翻动眼皮,“侯爵是国王派来先一步接应王子的,命我陪同他前往德里克斯城堡。”

  亚克察觉到他兴致缺缺,无奈地摆手,“这是多么好的事,到了你这里反倒成了折磨!”他可是真的想替约书亚前往那里。

  “约书亚,他可是侯爵,你千万不要激怒他,来自皇城的人…”他不再继续说下去,面孔隐藏在阴影里。

  亚克背部抵着墙,躲避门口刺眼的阳光,他看着光束里飘动的灰尘,视线逐渐涣散,“亲爱的约书亚,无论德里克斯城堡内发生了什么,请记住不要反抗,伟大的主会保护每一个不反抗的信徒。”他嘴角上扬,视线也随之看向上方穹顶天主敞开怀抱的油画。

  约书亚心情更加阴郁,眉毛挤在一起,蔚蓝的眼瞳灰沉沉的,沉默一会儿,他说,“也许你更应该去哪里,聪明的亚克比我更适应亲近那位侯爵。”

  亚克耸肩,又托举双手挥动,想笑眉毛却沉下,扭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亲爱的约书亚,你若是不那么爱洗澡,我想你也就会习惯了。”

  他问,“你什么时候去德里克斯城堡?教堂没了你,所有一切都要我去处理,这可真是残忍,我要忙到王子殿下到来吗?”亚克苦恼地揉着脸,“我还没选出接见王子的修女,你真该知道,她们都很不错,这太难选了。”

  “今晚!”逐渐临近的时间,已经让约书亚绷紧神经,“侯爵叫我在这里等他,只要王子到来,我就可以回教堂了。”

  亚克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湿滑的舌头舔过干燥的嘴唇,似乎在笑,“他抬起手虚虚地放在约书亚肩膀上,没有拍下去,而后从他身旁走过。

  亚克离开后,教堂内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空荡荡,孤独矗立的神像,一排排熄灭的蜡烛,那些被清理干净又再度染上脏污的椅子,昂贵却不得不铺在地上任人践踏的丝绒地毯。

  放眼望去,这座奢靡的教堂内部,只剩下一些大块大块色彩斑斓的色块,分辨不清每样事物的边缘,只是一团团的颜色。

  街道上,阳光炙烤下,匆忙的脚步弄得尘土飞扬,每一段马蹄声总是伴随着怒骂和惊慌的尖叫,没人再看向教堂,今天不属于流窜在街道上的人们。

  该死的是,今天也不属于约书亚,一切都已经被那位侯爵掠夺进即将到来的傍晚,他要离开神圣的教堂,繁杂艳丽的色彩,而到达他从未了解的德里克斯城堡,那片灰黑色的古堡。

  钟表每隔一段时间响起的提示音,那在教堂内回荡的逐渐增加的次数,都在提醒伫立在门口的约书亚,夜晚降临。

  马蹄声响起,漆黑与夜色融合一起的华美马车停在教堂前,两匹扬起马蹄嘶鸣的黑马毛皮油亮,鼻子喷出两股白气。

  帘子被拉开,月色下白得发光的手指搭在窗边,露出半张脸,凝视着守在教堂门口不知站立多久,身形看上去异常僵硬的约书亚。

  阿斯莫德用另一双手托着下巴,指骨缓缓摩擦,他清楚约书亚注意到自己的目光,有趣的是他依旧未动,像是不得到他的呼唤,便可借此一直躲藏在门口的黑暗中。

  “真抱歉,我亲爱的神父,索多玛城真是有趣不知不觉偷走了这么多的时间,一定是让你等急了。”

  听到阿斯莫德的声音,约书亚憋着的那股气散去,紧绷的身体顷刻倒塌,脚步踉跄撞在门边,暗自活动麻木的肌肉,约书亚不自在地回道,“并没有,尊贵的斯莫德侯爵,等待您是我的荣幸,如果可以我非常乐意一直等下去。”

  阿斯莫德眯起眼睛,双目中迸射出幽冷的光,他探出手挥动,如同死神的镰刀,“这听上去,倒像是对我的小抱怨,神父快上马车吧,已经耽误太久,该前往德里克斯城堡了。”

  唇齿间泄了气,他不是位顽固愚蠢的人,约书亚顺从地踏入马车内,视线粗略地扫视一圈,内部与外部是一样的黑,侯爵似乎格外钟爱这份压抑的色彩。

  在中间漆了色的木圆桌上,摆放一盏提灯,仅能照亮方桌周围,跳动的火光使眼中一切明暗不定,垂下的帷幔细碎的穗子,随着马蹄声被风吹动,使车内看上去不似密封的牢笼。

  唯有那张半明半灭的脸上,充满审视与兴致的目光,让那火光也透着股诡秘,在光芒照射不到的地方,在那半张置于阴影的脸中,他仿佛看到一头流着涎水,獠牙森白的野兽,在这逼仄的空间内散发出肉类腐烂的恶臭。

  约书亚扭转过头,捂住胃部,被帷幔挡住的马车让他感到窒息。

  阿斯莫德拿起垂在窗旁的绳结将窗帘捆绑在两边,夜风吹进马车内,像一双母亲冰凉的手掌,拂去约书亚的不安。

  “神父。”阿斯莫德把玩绳结,侧着脸看向窗外,约书亚却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眼珠移动到眼角在盯着自己。

  “你似乎有些反感和我同处一室?我很好奇这是为什么?”

  约书亚下意识咬紧嘴唇,身体似乎是被夜风吹冷了打了个寒战,他张开口,眼前闪过那恍若被碾碎的蝴蝶翅膀般带着血迹散落的花瓣…

  还有亚克仅吐出半句未敢说完的话。

  唇颤了颤,敛去眼中光彩,果然远离教堂,神的庇佑便不复存在。

  “我该如何向您表达我的歉意,竟然因为身体不适,而让您产生这样的误解。”

  约书亚移开捂在胃部的手,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自然,“我非常珍惜和您相处的时间。”

  “是吗?”阿斯莫德表情怀疑,转过身翘起长腿,身体前倾逼近约书亚,手放在脸颊又移动到唇边,被牙齿咬住,“你该知道,我的神父,我讨厌被欺骗。”

  “亲爱的斯莫德侯爵,我该如何让您相信我的诚心呢?”约书亚逐渐从容,他试着把阿斯莫德只当做来告解室忏悔的信徒。

  “将问题抛回给我。”阿斯莫德向后倒去,慵懒地倚在座位里,打了个哈欠,“神父连耍滑头都这么的可爱,真是让我不忍心再过多地逼迫你。”

  他很疲倦的模样,从早晨见到他起,就一直是这副懒散的姿态,但在约书亚眼里,这似乎更像是饥饿。

  庆幸的是阿斯莫德没有再逼问,依靠在窗旁假寐,归于平静的马车内给予约书亚喘息的空间,他借着吹来的凉风吐出心中郁气。

  从怀里掏出那本黑封皮上面印着白色十字架的圣经,手指摩擦那已经有些褪色的边缘,余光打量闭目均匀呼吸的阿斯莫德。

  他的面容无法形容的瑰丽,不是如何精美绝伦,倒像是无垠的宇宙中那些星云,藏着浩瀚缥缈的未知,足以让人穷尽一生追寻,约书亚收回目光,手指按紧圣经,指甲宛若要被掀开一样刺痛。

  他…不敢看。

  马车在沉默中行驶进夜幕下如同黑色剪影的古堡,厚重铁门敞开,穿过一条盛放着白玫瑰花丛的道路,马蹄声静止,透过窗户看见维多利亚式风格的古堡,通体以沉闷的灰色和枯黄装点,像是藏于孤岛的监狱。

  阿斯莫德没有睁开眼,约书亚也只好等着,没多一会儿,一双手将桌上那盏提灯关灭,黑暗中那道声音仿佛就在耳边,“神父,让你等了那么久,想必一定饿了?”

  约书亚更想随便进入一间屋子快速度过这几天,但他及时醒悟,“是的,感谢您的体贴。”

  约书亚听到满意的笑声,夹杂衣服摩挲声,阿斯莫德下了马车,抬起门帘一排侍从面无表情手中高举着提灯,恍若一排蜡像烛台。

  约书亚跟着下去,阿斯莫德吩咐侍从去准备食物,说着不了解索多玛,却对古堡内轻车熟路,带着约书亚来到一层大厅中间,在垂下的水晶灯的照耀下,已经摆好了桌椅。

  桌上铺着雪白的丝绸,又盖了层半透明雪纺纱,中间连接前后座位的一排花瓶内插着新摘下的玫瑰,脚底的地毯是深红色,触感绵软铺了三层,似是踩在血肉泥浆中。

  墙壁上挂着的油画,是一位少女垂目温柔地望着他们,怀里捧着盛开的白百合挡住赤裸的身体。

  画下壁炉上摆放高塔模样的钟表,表盘上指针已经停止走动,钟摆却依旧在左右摇摆,发出艰涩的咔嗒声。

  侍从的脚步声打断约书亚思绪,各式的甜点被摆放在桌上,以及两杯倒好的红酒。

  阿斯莫德弹着杯壁,清冽的震动与钟摆涩滞的声响混合,一步步逼近成为约书亚胸腔内跳动的心脏,反过来带动心跳,紧迫的仿佛要从他体内逃脱。

  握紧叉子的手失控插进甜点内,撞在盘子上的响声打破阿斯莫德敲出的鼓点般的奏鸣曲。

  拿起酒杯,摇晃的红酒流入口中,“约书亚,神父这个身份对你而言有多重要?”

  约书亚不解他地询问,却还是回答道,“非常重要!”双手握着十字架,冰凉的触感让他心情逐渐平静,目光温柔虔诚,“它使我与神更近,更能聆听主的福音,并将其传播,主会让所有苦难消失,祂是唯一的救赎。”

  阿斯莫德没有动桌上任何一盘食物,他的眼神穿过玫瑰注视着约书亚,喉结滚动吞咽下绯红的酒水,“真是有趣,我时常这么想。”

  眉间皮肤皱缩,他的表情疑惑又玩味,舌尖舔过唇角通过落在约书亚身上的目光,仿佛舔舐的是他脖颈处跳动的血管。

  “人们总喜欢渴求泥塑的神像,祈求一道神光可以免除所有痛苦,为此他们更能忍受磨难,甚至主动找寻磨难,仿佛那是通往天堂的船票。”

  阿斯莫德意味不明地笑着,“包括那位“迟暮”的教皇。”

  话头一转,笑声愉悦,“若是求不到神,他们就会找到地狱里的魔鬼,只要满足欲望,是泥塑的神抑或火焰中的魔又有什么区别呢?”

  眉毛压住眼皮,湛蓝的瞳孔晃动着,约书亚忍着不满,“尊敬的侯爵阁下,主的教义与国王的权杖同样重要,我想您绝不会玷污权杖,也不该轻视天主。”

  “不。”阿斯莫德摆手,音色散漫,“我绝无轻视神的意思,我只不过好奇,亲爱的约书亚神父,你如此虔诚,想必能给我一个风趣的答案。”

  “满足欲望,求你的主求地狱的魔有什么区别呢?”

  眉压得更深,唇抿紧,他可无法认同地狱中肮脏的恶魔可以同他的主位列在一起,“主不会满足任何欲望,只有恶魔才会引诱欲望,并吞噬他们渴求欲望那卑劣丑陋的灵魂。”

  阿斯莫德笑得更开怀,约书亚的确给了他很有意思的答案,是美味甘甜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