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子时酒馆内一片热闹。
叶晋舟没有换制服,他是来道别的。
他已经将妈妈妥善安排进了养护一体的养老院,并在那里找了个后厨采购司机的工作。
每天从凌晨五点开始,忙六个小时就能下班,况且还能守在妈妈身边,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
为了庆祝,古灵晨特意拿出前几天进的那瓶杜松子,倒了两杯递来,“喝吧,敬你更好的明天。”
听到这话,叶晋舟心里轻松了许多,他端起酒杯碰去,仰头喝完。
苦涩辛洌烧进胃里,灼热感蔓延,叶晋舟不禁蹙眉咧嘴。古灵晨看着他从未露出过的狰狞表情,笑得异常放肆。
挺腰、屈腰,笑了几个来回。
她擦下眼角的泪,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说正事啊,你以后晚上怎么办?还找工作不?”
叶晋舟习惯了她这般反复无常。
虽然听说老板已经三十有四,但性格开朗,笑起来好看。大概有事业心,又被丈夫宠爱、孩子崇拜着,所以才会如此不羁洒脱吧。
有人爱着,万事顺利。
真好。
目光随着老板的笑脸闪烁,叶晋舟心里翻起一丝羡慕,一时之间竟没来得及回复对方的问题。
古灵晨见他愣神,挥手在他眼前晃晃,“干嘛发呆啊?问你呢?”
“哦,找呢,到时候在养老院附近找吧。”
他嘴上回着,心里却没底。
如今陈明强在暗处,算是一个看不见的隐形炸弹。若是大白天找工作的时候撞上那家伙,怕是麻烦。
可养老院内没有为他安排宿舍,晚上出来找工作又不切实际。
古灵晨察觉到了他的为难,于是连忙示意他先别走,转身打去一通电话。
音乐和欢呼声混在一起,叶晋舟听不清她在讲些什么,只看到人回来时,脸上得意。
“我给你卖了个好人家。”她说着,推送了一个名片。
叶晋舟瞧上手机,头像黑底白字、和名字一样写着“横竖”
古灵晨附耳过来,“我同学新开的Bar,离你那应该不远。明天六点去看看,说好了,都和我这儿一样,但提点肯定比我这边高。”
叶晋舟一脸平静的看着她,心底早已海潮澎湃。
这些年来点滴照顾,只能汇成一句简单的谢谢,再多,就显得矫情又多余。
第二天六点,叶晋舟如约到了横竖,店没锁,推门而进,不见有人。
“你好?”他试探的喊了声,无人回答。
小型舞台上亮着射灯,成了店里唯一光源。
舞台中央,一把吉他吸引到他。他缓步过去,轻轻拨弄琴弦。
响声在空间倏起,黑暗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男人,边扇着灰尘边朝他走来。
“不好意思啊,我们还没营业。”
男人卷着袖子,顺手把扳手丢到桌子上,又道:“后天试营业,要不您后天再来?”
叶晋舟闻声解释,“您好,我是来应聘的。”
男人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瘦瘦高高、没什么精气神儿,年龄有点大但长了张骗人的脸,看起来年纪很小……
昨晚古灵晨说的话,此刻全部浮在男人脑海。
“哦——”
男人拉长尾音,手指在太阳穴旁边打转,“你叫……叶晋舟是吧,老古让你来的。”
叶晋舟点头,指向吉他略表歉意道:“不好意思,我就……”
“多大事儿啊还道歉。我叫付裕,你叫我付哥也行,叫裕哥也行,就别叫老板,显老。”付裕说着,抽出两根烟递来,见人摆手说不会,又塞回烟盒。
几句攀谈就算是将工作的事定下了。
和古灵晨当初承诺的一样,七点半上班,十二点下班,不用负责转场,提成也多了两点。
付裕捻灭香烟,朝手心挤满消毒凝胶搓了搓,问:“你会弹吉他?有乐队吗?”
叶晋舟讪笑,“高一时自学过一阵子,后来就没再碰了。”
话里的苦涩只有他自己能尝出味道。
记忆里,那个他攒钱买下的二手吉他,早已被陈明强砸的稀烂。
破损的面板、劈开的桶身、断裂卷曲的琴弦,和稚嫩的音乐梦一起,摔的七零八落。
叶晋舟很久没有梦见那张脸了。
当晚,他的梦里到处都是陈明强的拳头和叫骂声。
崩坏的吉他弦音像从地狱翻上来的哀鸣,融进他暗无天日的青春,在陈明强的嘶吼中,永无再复原的可能。
醒来,胳膊上湿了一片,不知是汗还是泪。
叶晋舟就这样趴在妈妈床边睡了一晚,抬眼看见妈妈的瞬间,慌乱的心得到安慰,慢慢沉进了新的梦里。
城市的另一头,汪潮就没这么好过了。
自从得知叶晋舟带着叶美红阿姨出院后,他便魂不守舍,连觉都睡不着。
他想不通叶晋舟走之前为什么不告知自己?就连换号这种事情也是偷偷摸摸进行。
房间内,空气加湿器努力工作,可汪潮心里燥热难忍,车一开,火速往子时酒馆去。
古灵晨见人深锁眉头,直冲冲奔向吧台,不由打趣道:“我还以为小叶不来你就不来了,正打算吃掉你剩下的钱呢。”
汪潮屁股刚落定,听到这声玩笑,苦脸拒绝,“不行啊古姐,我钱挣得不容易,你要不能退就先给我留着。”
挣得不容易?
古灵晨咋舌。回想汪潮为了追叶晋舟,使劲充钱时的大气,可不像是挣钱不容易的样子啊。
“古姐,小舟去哪儿了,你知道吗?”汪潮一边问着,一边伸长脖子在酒馆里扫射目光。
这两天他找不到叶晋舟,来子时也不见古灵晨。而其他员工就像统一口径一样,问什么都是不清楚、不了解。
好在今天古姐来了,他才看到一丝希望。
古灵晨补好口红反问他:“怎么?他换工作的事儿没和你说吗?”
“换工作?”
汪潮摇头,“没啊,他换工作干嘛?换去哪儿了?古姐你有他新的联系方式吗?我要问问他。”
夺命三连袭来,古灵晨差点儿没招架住。
她慌忙举手做终止状,嘴里嚷着:“停停停,你一下要知道这么多,我得想想清楚先回你哪个吧。”
说完,缓了口气。
除了换手机号这件事她也没听说,至于其他的都吐了个干净,甚至连横竖酒吧的地址都供了出来。
汪潮得到地址后,第一时间杀去了横竖。
夜晚大雪纷飞,车疾驰在路上,速度不减,很快便从北城区开到了南城。
酒吧没开门,他趴上窗户朝里看,只看得一片漆黑。手机上,时间显示一点二十七分,这会儿去养老院怕是不妥。
但好在自己已经知道了叶晋舟的去向,再找到他也不再是难事。
想到这里,汪潮松了心。
回兴港的路上,他特意放了几首欧美民谣,计划着明天见到他的小舟时,该说些什么久违的甜言蜜语。
然而,他并没有如愿。冒着大雪站在博爱养老院门口,汪潮吃了好大一个闭门羹。
保安大叔听说他不是家属,也没有任何通行证,说什么都不让他进。晚上转战横竖,依旧没开门。
就这样连续折腾两天,人彻底感冒了。
顶着沉重的脑袋和酸痛的身体,汪潮终于在跨年夜的前一晚,见到了叶晋舟。
叶晋舟一身黑色制服,比在子时穿的马甲装精神许多。他不停来往在客人与吧台间,对新的工作游刃有余。
汪潮找到散台空位坐下,随便点了一杯软饮,痴痴等着被发现。
许久,叶晋舟忙完,正准备去后堂松口气,一转身,对上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神。
他强装镇定引那人进到后巷。寒风吹得烈,可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你来这干嘛。”
汪潮没回答,牵起对方的手往胸口塞,却又被推了回来。
他尴尬哂笑,一时之间竟忘了之前在脑海里演练多遍的台词。
然而一张口,又是腻歪的追问:“你换号了怎么不联系我,换工作了也不讲。”
叶晋舟捂了下耳朵,忍着颤抖回他,“没打算联系。”
这话将汪潮满腔的热情浇了个透彻。
或许是感冒还没好,此刻,他只觉得头脑晕沉,压抑许久的期待化成委屈,失去理智般的发泄了出来。
“我都去养老院找你了你还不打算联系我?那些大爷可凶了,都赶我走,那么大的雪!我见不到你还被人赶,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可怜!
你也不给我留电话,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还这么对我,我都感冒了你还这么对我……”
汪潮哭得激动,疼了几天的嗓子在这几声诉苦中彻底坏了。
喊叫声变得难听,像被掐住脖子的麻鸭,嘎哈嘎哈的喘着粗气。
叶晋舟默不作声,静静等着他哭完、发泄完,才开口,“感冒别喝酒,早点回去。”
仅仅一点关心,重燃了汪潮的希望。他抹了把脸,顶着破锣嗓子道:“好,不喝酒,陪你下了班就回。”
雪地里越站越冷,叶晋舟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嗯一声算是应了,扭头直往后门去。
汪潮紧随其后,生怕这次再跟丢。可没走两步,叶晋舟突然停下脚步,二人撞到一起。
“干嘛?”他见前人望着自己似有话说,不由吞咽口水。
叶晋舟握着把手没拉,眼神软了许多,“以后别去养老院,那里管的严。实在要找我,就还来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