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谁可爱?
你故意消遣我的对吧?
一瞬间的震惊之后,我迅速收敛了乱涛般的情绪,心想这人竟能一句话就乱了我的方寸,果真不是易处之辈。
我按着剑的手腕微微一紧,这次已经不是恐吓而是爆发之前的紧绷,可在千钧一发之际,方即云却立刻沉了沉气息,翻袖而去,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巷子里摆的杂物堆上,像一朵儿云落在脏兮兮的杂物顶上,可看他那淡漠如尘的气度,就好像是坐在一座巍峨的山峰上似的。
动作迅疾。
速度难言。
我心中警惕,且持剑且靠近,他却好整以暇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画风完全不符的东西。
一串新鲜的糖葫芦。
我看得有点惊了,他却开始拿着糖葫芦,一根根啃起来,边啃边说道。
“我没说谎的。”
“你看我这张脸,就知道我不像是能说谎的。”
这倒是真的。
你看看这个叫方即云的小伙子,他连笑都不太会笑,一笑起来这脸就像是生了锈卡了条的齿轮似的,怎么都转不动,可是他的脸又和那种整容脸的脸肌无力不太一样,他好像就是单纯地不擅长笑,一笑就容易过猛,一笑就崩。
我满脸疑惑地瞅他,他也一边啃糖葫芦一边瞅我。
咱俩互瞅半天,大眼瞪小眼。
最后我忍不住咳嗽一声道:“你到底是谁?”
他指着道:“我叫方即云,不过从前当过一段时间的老七。”
我眉心一动,道:“什么叫当过一段时间的老七?”
方即云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悠远起来,说的话也开始跨越了维度,好像一下子到了很远也很模糊的一个地方。
“我曾经是老七在组织里的替身,他死后,我就顶着他的模样,学着他的样子,用着他的身手去杀人,可我用尽全力以后才发现,谁也成不了老七,谁也替代不了老七。”
我虽然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还是抓住了关键词:“替代不了的意思是……你没办法替组织杀人?”
他点头,轻轻撂下一句浓缩了惊心与生死的话。
“所以,我逃了。”
逃了?
我一下子想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的事情。
好像在七年前吧,当我离开那个从小长到大的家的时候,聂楚容也是这么说我的。
说我逃了。
现在想想,我那时真的逃出去了么?
我低头一笑,也许在把楚容的手筋挑断,在他身边的骨干毒杀殆尽的那一刻,我才是真的逃了出去吧?
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很远的地方,可赫然警醒,却是被方即云的下一句话给带了出来。
“接星引月阁是昔日江湖第一的杀手组织,逃出这样的地方,固然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当时差点在天魔崖下死去,却被一个我曾经瞧不起的人救了,那时我伤病交加,以为这是一切的结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回到了江湖,我就遇到了梁挽。”
我听得沉默,沉默到了最后成了沉思。而他却只是轻轻地笑,把沉沉的事实又浓缩成了两三句话的故事。
“他照顾了我,而我救了他,我们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听得内心一起一浮,犹如骇浪拍在心口却被过滤了成浅浅的溪流,到最后思绪平静下来,让我脑补出了一个接近完整的故事。
传闻中的老七是个备受阁主青睐的绝世高手,可他性格太过特立独行,只杀自己想杀的人,或者是罪大恶极之徒,阁主只把他当做禁脔一般,岂能容得下他?
只怕老七在世之时,有着某种特殊癖好的阁主,就搜罗天下英才,准备了几个与老七形貌相似的替身,老七死后,组织就让方即云这样与他相貌类似的替身上了岗。
可方即云受不了。
一个人待在聂家那样的地方,待在接星引月阁那样的地方,待久了怕是要发霉,连人格都要生蛆的。
我逃了。
他逃了。
但都逃出来了么?
我叹了口气:“你若真的救过他,倒是他的幸运了。”
他又试着笑了笑:“听你说话的口气,你都已经开始像他的家属了。”
额……怎么说呢,你不笑的时候还是比较和谐融洽的,一笑就又崩了。
他揉了揉脸,收了那僵硬的笑便如鬼怪收了一切作怪的神通,他忽然不再蕴具表情,只是模样沉静、目光沉静地看我,那样子简直透不出任何杀气,沉得像是寻常朋友。
我却一下子紧绷起来。
什么是顶级杀手啊?
能把自己的杀气隐藏到了极点,这才是顶级杀手啊。
他只沉沉道:“我和梁挽相处了这三年,了解了他的一些性情习惯,但即便如此,也一直有一种看不透他的感觉。”
即便带着警惕,我也忍不住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即便剑锋仍旧指着他,我还是像一个异乡的朋友那样问他:“是哪儿看不透呢?”
方即云想了想,带着一种探索求知的口气道:“他好像一直在四处救人,可一旦对方受到救治之后好起来,他又会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目标。”
嗯?听起来只是单纯地助人为乐?
他道:“一开始,我以为梁挽只是喜欢把一个困境泥沼里的人扶起来的感觉,扶起来了,他就走了,后来我觉得,梁挽并非如此肤浅之人,也许他只是喜欢四处漂泊的感觉,而非稳定的生活。”
这家伙叨叨起来怎么像个哲学家?
杀手的替身难道就是一个话痨吗?
我按下吐槽,又问:“那后来呢?”
方即云道:“后来我发现——梁挽好像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
方即云苦笑道:“他每一次的马不停蹄,都像是迫不得已的一次奔跑……我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人能真正让他想停下来……我只知道,如果他一直不停地跑下去,一直不停地找下去,这对他来说会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我忍不住道:“不想停下救人,为何会是一种悲哀?”
方即云的声调有些发苦的涩味儿:“救人对别人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儿,可对他来说,若只是用救人去弥补空虚,去寻找失去……那他把自己,又摆在什么地方呢?”
我的人已经沉默。
我的剑也在沉默。
方即云叹道:“他也是个人,被朋友背叛那么多次,也难免会失望,被他救的人只贪恋他的温暖,却不愿去了解他,他也难免觉得孤独。”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要去这么照顾人的……没有人应该一直这么跑下去……”
我叹了一口气,想试着凝起足够的紧绷和警惕,可是几乎已经凝不起来。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你是想降低我的警惕和杀意,好让这场架打不起来?”
方即云却忽然看向我,面无表情道:“是因为,我很开心。”
啊?从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啊!
他努力地挤出一种正常的笑:“因为这些年过去了,我的朋友终于找到了……能让他停下来的人。”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眉梢藏着的那一股锐气淡了,连五官轮廓也更为清明。
我心中的困惑鲜活起来,他却笑得更努力。
“昨天看了他的表情就知道了,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么兴奋畅快的样子,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在他身上看见了……那种想要‘停下来’的欲望……”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而他忽然看向我,担心道:“但是你……你愿意让他停下来么?”
我忽然觉得心头的狂跳一下子平静了下来许多,仿佛过了一秒钟,又仿佛过了很久很久,许多断续而不成型的思绪一下子浮现上来。
我忽然看向他,笑了笑。
“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了。”
方即云盯着我的脸,好像在上面寻那种一闪而过的笑。
“你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我感慨道:“能这么干净利索地把他在话里剖开,能在一个充满希望的人身上发现他的绝望,真朋友才能这么做啊。”
他的脸蛋上泛起了几丝光,但想了想,又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道:“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和他长久在一起……我们如今只是在试着在一起。”
他有些诧异地“哦”了一声儿,一边啃着最后一点糖葫芦,一边奇怪道:“这种事儿还可以试的吗?”
我瞪他:“当然了,如果在一起是最快活的事,那就在一起,如果做别的事儿是最快活,那就做别的事儿,人生在世,快活是最重要的。”
他笑道:“聂小棠,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吧?”
什么意思?
方即云忽然看向我,像一片儿云降在我头顶。
“你是怕他在经历过当年的事,会因为愧疚,或者害怕失去,而和你在一起么?”
我沉默了片刻,忽然杀气一起,剑尖重新笔直对他。
“姓方的,你是不是认识阿九?”
这家伙是安了什么读心系统吗?怎么一下子就能读出来我心里最隐秘的想法?
方即云却有些奇怪地咀嚼了这个名字,道:“阿九?你是在说接星引月阁里排名第九的杀手吗?”
额……没什么,当我没提。
我真是傻,一个像他这样通透敏锐又奇妙的人,怎么可能会是那些被系统操控的穿穿呢?他一点儿不像是身不由己的样子,他身上就没有那种阴间人喜欢的凄凄惨惨味道,也不是那种典型美强惨的热门元素堆砌人啊。
他好奇怪啊。
但也有点点。
嗯就一点点。
可爱。
我收回表情,也收回了剑。
“我现在已经明白他为何把你当成很好的朋友了,但你是他的朋友,你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打算和你倾心长谈,只有一句话给你。”
“嗯,啥话?”
他认真地盯着我,连啃糖葫芦都不啃了。
“谢谢你。”
我认真的一句话却让他愕然。
“谢谢你这些年待在他的身边,你能看到他的这一面,说明他愿意让你看到这一面,能让他这么信任,你一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他愣了一愣,有些傻乎乎地继续啃起了糖葫芦,啃得嘣嘣作响,还甜味四溢地吐槽道:“你这句话好像有点长啊。”
闭嘴啊我在谢谢你呢!
他嘟囔道:“不过你也不用谢我,我也有自己最亲近的人,很多时候我并不是和梁挽在一起的,我受他照顾也挺多。”
我想了想,又吐槽道:“你一见到他,好像就会变得……”
方即云此刻已把一条完整的糖葫芦啃完了,开始嗅着串串上留着的甜儿,慢慢道:“他喜欢以长辈的身份去照顾人,只有照顾人的时候才能觉得一切情况都在掌控之中,才能觉得安心,那我就让他安心呗,不挺好吗?”
我想了想,忽道:“听起来,他对你,和他对我,似乎是很像的?”
难道挽挽的控制欲和强迫症不止对我,那我还是特殊的吗?
“别胡说。”
方即云立刻瞪我,这一瞪居然让他的脸都变鲜活了。
“他在我面前只演长辈,在你面前才演自己,能一样么?”
我奇道:“你说他在演?”
“不是吗?”他耸肩摆手道,“你不看他的时候,他十眼里九眼都在盯着你,明明一颗想扑过来亲你的心都快飞出来了,还得演一个规规矩矩的自己,我看他很辛苦啊。”
额……是这个演法吗?
我笑了:“那在你眼里,他什么时候不是演?”
方即云随口道:“我怎么知道?和他睡觉的人又不是我。”
我忽然收了笑。
我的剑往前指。
“方即云,我有点想和你交朋友……”
他点点头,眼里似乎有些惊喜:“哦?”
“我从前只会化敌为友,如今也只和动过手的人交朋友。”
我话锋一转像天上的风云变幻,笑容更是有点邪恶猖狂。
“你准备好挨揍了吗,小子?”
下一秒,剑尖如一道急速弯曲崩裂的电弧一样,急射向他的手腕!
而他瞬间一惊,手上却如闪电般换了动作,随手刺出一个空落落的糖葫芦木串,其方向却是本能地抵刺我咽喉!
我一瞬间刺出十多剑,如密密匝匝的雨点急落,又似幕天席地的星辰骤然遮了人的视线,黑压压的一片下去,木串已然碎裂了一地,连甜香味儿都被切得七零八落之时,他的人忽然已跃到了许多尺之外的屋顶。
他站定,居高临下,如云聚于风口,目光冷澈如一凝冰,身躯绷紧如一根弦,随时可绷弦放矢。
就宛如当年决斗时分的老七!
我瞬间越起数尺,半空中先投掷出一道剑鞘!
他冷静到几乎把所有的情绪都压缩在了一个点儿,直到这个点儿离死亡越来越近,离那蕴含内力的剑鞘近到躲无可躲的一刹那,他忽的侧身一让,让开半步的瞬间手里出了半招。
五指之中滑出一道儿游鱼似的短刃,直劈半空之中的我!
而我的剑尖跟着前刺过去,拧开了那无坚不摧的短刃!
接着我往前急飞三尺,瞬间以剑刺入屋顶的瓦片,得以借力回身,蕴含巨力地踢削了背后冲过来的他一记,接着手指剑光流散不停,转搠不止,化作千道万道华光直刺他!
他却大巧化工,重蕴于轻,贴着地上翻滚躲避的同时,又从腰侧拔出一把匕首削向了我的小腿!
而我瞬间剑尖下刺,在千险百难的最后一刻拨歪了匕首的方向,转个了旋儿削向了他的面门!
招招都是险招,越打越是杀气毕露,噼里啪啦,心中热血沸腾起来,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当年,一下子回到了不曾经历过一切的之前。
生与死,胜与负,如今与未来,何须计较?
战得痛快最爽!
几十回合后。
我们越打越high,越战越是忘我,他一道匕首几乎已经要侧在我的脖颈旁边,而我那精心准备的一剑也已随时随地准备去饮一饮他咽喉旁的血。
忽然一声怒吼传来。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我一愣,他一懵。
匕首被一道急速飞旋的足尖给打落。
剑尖又旋即被一道掌拍歪并旋起来。
梁挽就这么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厉声厉色一脚踢开匕首,赤手空拳地旋了利剑,却先看我,后看他,急怒道:“你们在这儿打个什么劲儿!?”
瞬间,我们都收了手。
乖乖的如什么都没做。
他只赞我:“你的剑实在不错。”
我也兴奋:“你也有老七的八到九成功夫了,打得很爽。”
梁挽却恼了:“打得很爽的时候,就没想过别人对吧?”
然后一个手指狠狠敲了一下方即云的脑袋,敲得他都有些吃疼龇牙了,梁挽转过身想去敲我的胸膛,却被我顺顺利利地扑了上去,当着人的面儿,我狠狠亲了他一口。
梁挽马上就有些被亲懵了。
手指敲不下去了。
我瞧见方即云有些兴奋地怪叫了一声,梁挽这才醒过来,有些害臊羞恼地看了看我,我却笑着露了一口小尖牙。
“你喜欢被这么对待,是不是?”
梁挽先是一愣,随后无奈道:“小棠……”
“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我不讨厌他,所以我不想在他面前掩饰什么。”
我一板一眼地瞪他。
“你最好也别掩饰什么,要是你想扑过来亲又不敢亲的话……我可就先替你做了。”
他有些懵懵地看了看我,又困惑地看了看旁边的方即云,随后似乎想通了什么,回过头来对我释然一笑,转眼抱了我,仿佛第一次,在人前放下这一切的戒备、顾忌、矜持、骄傲和牢牢的控制欲,他只是旁若无人地,用一双宽大修长的手去箍住我的腰身,然后以此为支点,展开了狂风骤雨般的猛亲。
亲得这么久、那么深,都让我有点惊了,好像他是真的不留一点儿余地似的这样强吻、深亲。
仿佛这件事,他能够忘乎所以地一直做下去,直到厌倦爱恨、余生落幕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