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一个人,明明知道你的过去是何等的不堪回首,明明猜到你做的一些事可能已经伤害到了他,可却还能去选择体谅、等待。
那你还能说什么呢?
你还能去怕什么呢?
我看着梁挽这殷殷切切的模样,只觉得一颗心柔软得像是要融化了一般,脸上莫名其妙地发着烫,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想了想,还是有些生硬地问道:“那你……还有个妹妹?”
提到妹妹,他就笑得更加温柔了些:“是啊,她如今也已改名,拜了母亲的好友‘千袖神尼’为师,学了一身好武艺,也许她以后下山,我还能让你俩见见面,让她也知道——我们家以后就多一人了。”
他也没说什么不可描述之语,可光是把这亲切可爱的话自然而然地捧出来,就已足够让我羞涩感动到无言了。
梁挽见我如此,便唇角一扬,张开了双臂。
“先睡会儿吧,又打又跑了一路,你也累了吧。”
他不提累,我倒还能硬撑。
他一提累,我立刻觉得眼皮子瞬间受了睡神的召唤,马上就要耷拉下来,用手指去撑也撑不开了。
于是,干脆,我就把身子一挪,靠在他的身上,闭上眼,只当自己是一条初入大海的小鱼,我在他宽广的胸膛枕着,有一种被温暖轻湿的海水包裹着的奇怪触感。
可惜的是,驾车的人毕竟是寇子今。
对于寇子今这等少爷来说,他是越听咱俩腻歪越觉烦腻,于是驾车就不再是他的统治区,而是成了他的受灾区。这豪奢马车在他的驱使之下,就如一个脾性极大、恃靓行凶的桀骜之徒,让我们在车里一颠一荡,使一切动作都变了幅度和力道。
我被撞得有些东倒西歪,无奈一抬头,却恰好碰见梁挽一低头。
一个歪打正着的角度,一点儿无心插柳的意外,就成就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吻。
我有些惊住,梁挽一开始也是无心而为,因此这吻的分量本是不重的,犹如浪子去亲吻一朵儿刚摘下来的玫瑰,咬得太重会把花瓣也一块儿咬下来,所以得轻轻采摘,带着一种欲近芳泽却又敬而不亵的郑重和保守。
可慢慢地,我冲他微笑着眨了眨眼,身上靠近了几分,他便觉得了鼓励,郑重和保守就成了密密而缓缓的亲近。
他抱着我,动作让我身上轻轻一颤,感觉快活在心底扎了根,却没有一个成形的语句可以形容,脑袋里没来得及分析对方的动作,心头如蒙了一层轻快而捅不破的窗户纸,雨点打在纸上格格作响,像一条属于小猫的舌头在那软和清缓的纸上轻轻地舔过。
春雨的温润。
海水的潮湿。
烟火的咸淡。
像一首长而动情的诗在舌尖抖擞出一番热切的愉悦。
一开始只是囫囵吞下,没心思去分辨,可等他与我分开,我才开始去品味那些残留在脸颊和唇舌之上的韵致,和那些还未来得及被消散的,少年人独有的羞涩风流味。
马车依然在颠簸,可是,我们在这空间里遥遥看着彼此,目光又热乎又动情,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儿暧昧的浅笑,也不知是谁痴痴地看了看。
直到马车外头的人发出一声儿奇怪的声响。
“你们在干什么?呼吸的节奏怎这般奇怪?”
我立刻看见梁挽胀红了几分脸色,无奈地对外掀开帘子,就听见寇子今几乎是把脸贴在那边听着,只道:“寇少爷驾车也累了吧……不如我来驾吧。”
这都叫起“少爷”了,是有点羞恼了吧?
寇子今听得一愣,只讪笑几声:“还是我来吧,我来吧……”
终于一路平安无事,到了梁挽所期待的那个地方。
也就是他口中所说的——恩人和义父的居所。
可我一下马车,看了牌匾,却是惊到了。
居然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对于梁挽口中的那个恩人和义父,我之前想象过很多个版本,最可能的版本其实是大名鼎鼎的上一代轻功之神——“小慢神”萧慢。
梁挽也承认,当初林家出事,就是“小慢神”萧慢收留了他一年,对他有传业授艺之大恩,但萧慢对他来说只是老师,并不算是义父那种类型的长辈。
原因有点搞笑。
因为萧慢虽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但在生活自理能力上似乎是有点过于潦草,他就像个高功能轻微自闭的宅宅,极度厌恶与人接触,沟通时喜欢一个字儿一个字往外蹦,一天的字数用完了就不说话了,在遇到梁挽之前,他从没煮成一顿能吃的饭,从未做出一次能下口的肉菜,平日竟只吃果子、偷蜂蜜、啃草叶,活得就和个神仙宅男似的。
而遇到梁挽之后,萧慢负责教他这一身绝世轻功和内功,梁挽则负责除此以外的一切生活起居。
包括生火做饭、洗衣打扫、喂猫养鸡,弄得到最后不像是萧慢养了他当徒弟,倒像是他养了萧慢当儿子似的。
所以萧慢是恩人。
但不能算义父。
梁挽所说的“恩人加义父”,其实是天胜庄的庄主——尹舒浩,也就是之前出现过的尹向璧尹少侠的父亲。
原来这尹家与林家是几十年的交情,长辈小辈都有来往,林家出事前,他们曾经试图报信,林家出事后,也是他们帮忙安排的后事,帮梁挽和妹妹分别去投了不同的师父,待梁挽重出江湖,苦无身份与盘缠之际,是尹舒浩出面解决了这份难题,替他引见多方豪杰,也为梁挽的救人提供了许多的庇护和助力。
据梁挽所说,他这几年来每每重回故地,伤心崩溃之时,都是尹舒浩尹庄主替他开导,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可以说,不是亲父,却胜似亲父。
虽无父子名分,和义父也没两样。
我听得感慨万千,才意识到我们此刻到的地方,就是天胜庄的一处隐蔽的侧门。
打开侧门,早有一位面善慈眉的管家在等候,他引着我和梁挽寇子今穿过了几道雕花栏杆的走廊,又过了一层假山遮蔽之处,才到了一处“天方院”。
里头四四方方,白墙绿瓦,绣草黄花,冰裂纹的八排隔扇门在屋舍中间正列,一打开,便是一位熟悉而俊俏的公子——尹向璧。
以及早已等候在此的秋碎荷、吴漾、祝渊等三小强。
他们一见梁挽,当即欢呼着围上来。
几人嘘寒问暖之际,却也注意到——梁挽虽与他们微笑招呼,可他的一只手,始终和另一个人的手牵在一块儿。
另一人自然是我。
几人神色各异地看向了我。
尹向璧是好奇。
秋碎荷是欢喜。
吴漾则是警惕。
祝渊是有些皱眉微恼。
他刚想出声儿,寇子今立刻横眉以对,把我护在身后,而梁挽则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帮不擅解释的我先把能解释的都解释了。
寇子今下意识的动作自然让我心暖,梁挽的解释却更是巧妙。
也就他来解释,才能把一切诡计都说成是赤胆忠心,他说是我大义灭亲、不惜以身犯险潜伏聂家去搜集证据,而后舍弃荣华富贵的诱引,险些斗杀聂云珂曾先生两大高手。
这么一说,寇子今倒有些敬和惊地看我,另外几人也当即露了各色神情,事后纷纷表示明白、理解、体谅,有的还佩服起了我敢二度叛出聂家的勇气和决心。
尹向璧笑着作揖道:“早就听说‘剑绝’聂楚凌的大名,也听说了明山镇聂老板的善名,没想到聂少爷竟然就是聂老板,实在是开了眼!”
说完,少侠的一双眼睛亮晶晶地越过梁挽,看向了我。
一般人这么说,我是不太爱理的。
我根本不想被提起聂楚凌这身份。
也不想被人称作什么聂少爷。
但这次我看在梁挽的面子上,点了点头,商业互吹道:“尹少侠也是侠名远播,久仰了。”
尹向璧立刻在脸上笑得开了几点灿星:“你是梁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来到这儿就只当回家一样。来来来,我带你去庄内看看,顺便也见见我的父亲。”
说完,便要去拉我的手,似乎是希望带我在庄内游览一番,梁挽却道:“尹弟不必如此心急,小棠才刚到庄内,他更需要的是休息……”
尹向璧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笑道:“梁哥说的是,我一遇到聂老板这样的人物就失了分寸了,还是先去客房吧,明日再见父亲吧。”
尹向璧的意思是给我俩安排两个紧挨着的客房。
但是安排是这么安排,梁挽在月亮还没升起来的时候就已经从隔壁溜了过来,缩在我的床被里了。
我只笑道:“你过来干什么?”
梁挽想了想:“帮你睡觉啊。”
我奇怪了,不会这么急着干这事儿吧?
他却解释道:“你从进入这个庄子以后就很紧张,你在这儿的第一晚,怕是不会睡着吧?”
我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还是你了解我。”
就算你说这个地方对你来说如同第二个家一样,可这毕竟是你的“如家”,不是我的“如家”,我初到一个不熟悉的环境,在没有摸透之前,我都是有些睡不安稳的。
所以梁挽就双目一亮,道:“所以啊,今天晚上我们就睡在一块儿,至少我的臂弯旁对你来说还算是个熟悉的地方,你应该能够睡得安稳,是不是?”
……哇。
你是打算贡献一条臂膀当我的玉枕么?
那明天早上起来你这胳膊还要不要了啊?枕一晚上这得枕麻了吧?
吐槽归吐槽,我还是把被子掀开了一个角。
“你今晚为本老板暖一暖床,不许干别的,也不准说别的。”
不管他干什么,说什么,我都会紧张兴奋得一晚上睡不着,可不能让他搅扰了我的玉枕之眠。
梁挽却笑道:“还耍老板脾气?到了这儿,我是少爷,你可得好好服侍服侍我才好。”
说是这么说,他躲了我风风火火的一踹,然后一个弯儿又拐了回来,缩进被子里,替我暖起了柔软却沁凉的被褥。
这一晚,他果然安安分分。
而我也睡得像刚出生的婴儿似的。
第二日,因为睡在他身边实在是太太舒服了,我居然破天荒地赖床——不想起了。
梁挽三催四请,看我没个反应,就无奈地把迷糊的我给背了起来,帮我的白色寝衣换成了昨日的漂亮衣衫,又帮我的头发梳了个整齐,抹了一点儿带着梅花香的发油,拿了一根雕了山鸟衔花的紫木簪子挽了起来,等做完这一切造型,他给我拿了一枚磨得水润光滑的铜镜。
这不看镜子还好,一看就给我看精神了,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
这么秀气文弱、嫩相白面的人,这谁啊?
给我看不会了都。
梁挽笑着看了我这呆呆的模样,掐了掐我的脸颊,给我掐醒了几分,我就看了他的模样,眼见他也是如昨天一般的衣衫,只是整了一个新发型,额角批下几丝松散的秀发,发髻挽到背后松松懒懒地插了一根簪子,如闲居家常的富贵公子一般,脱胎换骨地换出了一副风流慵懒的美态。
这就是第一次见家长的准备吗?
我一时无言了,道:“需要这么郑重么?”
梁挽楞了一楞,却笑道:“其实不需要这么郑重,尹庄主……义父他是个很开朗慈祥的人,只是我自己想给你打扮成不同的样子,让你试试不同的风格,也许你会喜欢呢?”
哇……你不仅有老绣娘传承非遗的情怀,你还有在太岁头上做不同造型的铁胆啊?
我笑得有点乱颤,又怕坏了造型,就有些矜持地收起笑,任由他拉着我,去了昨日会客的“天方院”。
打开门,那儿已不见了秋碎荷和寇子今等人,只剩下了尹向璧,和一位精神镬烁、鹰眸如炬的中年男子。
尹舒浩尹庄主。
他看向了梁挽,目光慈祥之中带有惊喜,如同一个多年不见亲眷的老者看向了归来的游子,那里的喜悦不似是假。
他又看向了我,打量之下便是细细端详,端详起来难免叫我有些紧张,仿佛他那睿智明净的眼神可以看得透一切。
可良久,他又收了打量,微微一笑道:“都说你四海为友,可你以往交的朋友总是参差不齐,这次你交的这位朋友……倒是不错啊。”
我舒了口气,心想这一照面倒还算顺利。
可没想到梁挽却轻轻摇了摇头。
“义父误会了,这位不是朋友。”
尹舒浩一愣,我一惊,尹向璧也跟着看向了梁挽,奇道:“梁哥为何说这话?”
梁挽笑着牵起了我的手,郑重而坦然道。
“这位对我,是比朋友、兄弟、亲人都更近一步、更深一层的人,他在我心中是世上独一无二,绝无别人可代替。希望义父和尹弟都能明白这一点。”
尹向璧是瞪大了眼,尹舒浩也是微微愣住。
而我看向一旁坚定坦然的梁挽,震惊到了无语。
我是定了七天,可你进度赶这么快没问题吗?
第一次见家长就直接出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