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凤阳老庄,天已接近蒙蒙亮,我回头一看山庄,发现那火势虽已扑灭,可浓密黑绸的烟雾却还是直膨膨如一根铁条似的捅上了苍天,好像在这水泼不进、刀枪不入的天幕亦能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来。
而郭暖律背着熟睡的吴醒真,与我和梁挽暂别,我虽想让他们留下,和我们一起行动,可郭暖律异常坚决地否了。
他来聂家一是为了救我出这个困局,二是为了让老吴看我一眼,如今两者都已达到,他就要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让老吴美美地睡上一觉,把体内的寒凉真气给排解了。
原来,吴醒真与曾雪阳对战时还是被挨了一道掌。
这也是他提前陷入了深度的睡眠,而没能在入睡之前解决对方的重要原因。
由此可见,曾雪阳的内力确实如聂云珂形容地那样深不可测,竟然连剑神出剑也未能杀了他。
可吴醒真本身也是更可怕的存在。
因为曾雪阳的掌力阴冷逼人,若换了别人,结结实实挨上这一掌,即便不当场丧命也得慢慢地失温,整个人就像是被扔到数九寒天的雪地里慢慢冻死一般。
可是换了吴醒真,即便正面挨了这一掌,也只是提前陷入了睡眠,他体内的还岁神功在睡梦之中依旧可自行运转,还岁还岁,就是可以在内伤时把状态还原到一晚上之前,所以只要吴醒真睡上一觉,他醒来后就能恢复。
他唯一躲不过去的伤害,就是还岁神功本身给他带来的后遗症罢了。
我问了个清楚,心里是安定了几分,可想着想着还是有些不妥,便问郭暖律:“老吴睡觉的时候,就能自己排解那阴寒掌风,那你怎么办?”
郭暖律淡淡道:“我会守在他身边调息打坐,等他醒过来,自然也会帮我运功。”
我问:“能不能一起守着啊?这样也能分担分担。”
他瞪了我一眼:“你把自己的麻烦先解决好再来分担我们的吧,聂小棠。”
我一愣,他说完这一句,就给我报了个再见的地名和时间,然后背着吴醒真走了。
可是单单他说的最后三字,还有那个背负着吴醒真的背影,还是让我听得暖洋洋,看得酸涩涩。
他终究还是承认了啊。
他承认我是聂小棠,而不是聂家的聂楚凌了。
否则,他不会把再见的时间和地点都报给我听。
接着我和梁挽,在山庄附近的马厩处偷了两匹快马,一人一骑,一路奔袭到了山下,再在梁挽早已定好的位置换了一辆破旧的老马车,颠颠簸簸地驶了半个时辰,到了驿站,吃饱喝足,再换了一辆更舒适也更好的马车。
这马车内部铺了鹅羽软垫,内藏一个暗雕人物明刻山水的多宝柜阁,内含七瓶美酒,九道新鲜制的糕点、肉食、菜品,十三种不同的伤药、包扎带、针灸用品、刮骨刀具,可谓是享受与医疗同等,华丽与实用齐飞,比上次我在“万鹤庄”那次与梁挽共乘的马车还要更胜一筹。
可比这马车内部更豪的,却是车夫本人。
也就是寇子今小王八。
他早早就等在那儿接应我们,看见我能够出来,那是瞪眼吹气地朝天哼了几声儿,一副谁也不服气谁也劝不住的横样儿,我还当他要发脾气,得狠狠骂我一通,却没想到他是冲了过来,却是如蛮牛撞小墙似的撞了我,抱了一通。
“老子等了这大半天!菜肉都热了好几回了,你可算出来了,王八蛋!”
我也深受感动般地揉了揉他,寇子今却抱得更紧了些,无奈道:“老子还真当你把过去三年的交情都忘了!你演的戏也忒气人了些!”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儿,道:“改天我请你吃顿饭,给你赔个罪嘛。”
梁挽也眉眼一动,笑意就像是夏日的花火冬季的暖流似的那么从他的脸上流淌了出来,看着让人心暖也身暖。
可是他看寇子今抱我抱得有点过于紧和久了,就轻轻咳嗽了一下。
寇子今还是抱着。
他就无奈地,轻轻地,用手指点了点寇子今的背,示意让人松开我。
寇子今这才松开,同时瞪他一眼道:“我抱他才多久啊?你平时抱得还不够多啊?”
梁挽一愣,脸上两颊顿时飞上了一对儿可疑的红晕,这回轮到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梁挽就以怕我着凉为由,迅速地把我扶上了新马车,我俩都坐进去后,听得寇子今在外头驾车赶马的声儿骤然响起,梁挽才松了一口气。
好像直到这一刻,他才可放宽心,一心一意地盯着我、看着我、瞅着我,好像少看一眼我身上会少一块儿肉,分一点儿心我就会飞出去似的。
我一边吃着糕点一边顶着他的注视。
如此温热专注,如此一动不动。
我是顶了半天。
我有点顶不住了。
我就顺手拿了另外一块儿糕点往他身边那么一推。
“你就光看不吃吗?”
梁挽笑着点了点头,笑道:“不饿,看你就饱了。”
啥意思哦?我这些天养在聂家难道是体脂上升了吗,你看了我就没胃口了?
梁挽一瞧我的眼神就知道我想歪了,只是无奈地笑笑:“我真不饿,你吃完我再吃。”
我就往嘴里再塞了一点,咀嚼着几分嘴里的甜,仿佛也尝出了几分心口的甜,我看向他:“我吃完了,你也吃吧。”
他这才细嚼慢咽地吃了一点儿,那动作神态真是比姑娘还细致些,而且一边咀嚼还一边看我,也不专心吃饭,就是一个劲儿地看我,越看,眼里的笑还就真和水杯似的溢出来。
我就忍不住瞪他:“好好吃饭,和个小孩子似的傻笑什么,小心噎着。”
等他吃完,他又笑道:“吃完,该换衣服了。”
啊,换什么
他递给我一件儿衣服,我还没来得及看个仔细呢,却见他干干脆脆地在我眼前来了一件换衣秀,他先把身上那件沾血带尘的黑色夜行服给换了下来,换了一件柔软妥帖的藕荷色袍子,内里是烟墨色的里衣打底,衣襟和袖口则是绣了樱草乌梅的紫纹,腰腹则勒了一条金环玉牌的带,打扮得如同姚黄魏紫,一副富贵堆里浸染出的风流公子模样,他就这样眼含桃花地看向了我。
我还有些傻眼地瞪着他。
梁挽只清浅一笑,温柔万千道:“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我瞧得眼里有些发烫,吞了一把口水,道:“我……我从前只看过你穿劲装便服,从未见你,你穿这样粉嫩明丽的衣服……”
梁挽道:“是不是颜色太轻佻,还是裁剪不够衬身啊?”
我却立刻摇头,正色道:“好看极了,好山好水好颜色,走势分明、线如水裁,比我在富人宫宅里见过的貌美郎君都好上几十倍!”
“……你这说的是衣服还是别的?”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奇怪道。
“等等……你看过很多貌美郎君光着的样子么?”
你觉得这是个重点吗?
梁挽却一时笑得摇头晃脑,顺手指了指我的衣服。
“光说我,你自己怎么不换?难道还想穿夜行衣穿几天?”
我干脆展开了衣衫,轻轻一抖,发现这竟是一件儿云水蓝的外袍,里衣则是偏灰白的青玉案色,果真符号我的品味和期待,却又不失奢华名贵的剪裁和布料,握着都觉得柔软无比,我立刻窸窸窣窣地把夜行衣扯开大半,露了宽敞胸膛,却抬眼看他,却见他温柔期待地看着我。
我有些害臊道:“那个……要不你转过身去?”
“我不是为了别的。”梁挽却无奈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身上的伤口,也不行?”
我想想也是,就扯开更多,伸手解了束着腰窝的一条皮带,三层绸带,与细密缠绕着的雪白绷带,接着把那新衣套在身上,果真觉得像是套入了一片儿丝绸的柔软海洋,尺寸没有丝毫错漏,简直就像是某个人把我的身量记在心里,把凹凸都嵌合到了这裁剪之中,才能如此完美贴合。
梁挽却看了看我,同时眼带惊艳道:“真美。”
嗯?就这?你不再多想几句话夸我?
他笑道:“美得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口才可你没那么好,我,我就是觉得好美,美得每一处都可细细说,就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又细细端详了几分,那脸上竟温温柔柔地浮出几分惊叹,和几分饱胀了的温柔与痴色。
“可惜差了一根簪子……”
嗯?你说的是那蟾宫桂兔的白玉簪子?
我立刻解释:“不是我故意不带簪子,是因为要来聂家,我怕把簪子摔了丢了,就把它留在明山镇,没带出来。
他却笑道:“没事儿的,我身上也有木簪可以代替,你先睡会儿,睡醒了让我给你挽发作髻,让你焕然一新。”
我倒想睡,可是他送我这么好的衣服,一披上去就不想脱,若是就衣而睡,多睡出了几分褶皱,我都会心疼的。
我就看向他,好奇道:“我们穿得这么好,是要去见谁?”
梁挽有些俏皮地看了看我:“你猜?”
哇你心情一好就皮起来,怎么回事啊你?
我道:“你和你的朋友这回算是重重得罪了聂家,你觉得自己不打紧,可你总得给自己的那些朋友找一个稳妥的庇护,是不是?”
梁挽笑道:“不错不错,我们去的就是我的朋友们待的地方。”
“哦?是什么武林前辈敢庇护聂家通缉的人?”
“他不光是前辈,更是我的恩人。”梁挽眉间一动道,“我这次和你一起拜见的人,在林家出事后的这三年,多次庇护了我和我的亲人,没有他,我根本就不能这么顺利地回到江湖。”
我本来还有几分好奇,可他一说起林家,我刚刚欢脱起几分就沉寂了几分,也顿时不说话了。
梁挽却细致地察觉到了我的担心,忽然从袖中伸出一手,握了握我的手,他的五指一时之间紧紧地扣着我的五指,像是要把为数不多的温暖也尽数传递给我。
“你是不是一直担心我的身世,可能会影响到你我未来的关系么?”
我猛地抬头看他,好像他说的话已经戳到了我的心底最不可触碰的一点。
他却温温和和笑了一笑,仿佛是有些歉疚,有些隐隐的担忧,却又在这一切的情绪沉淀过后,依旧决定去坦然。
“今天当着马车里的你,还有马车外的寇兄,我就把你们一直疑惑的事儿给说清楚了吧。”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底仿佛也凝固了似的。
“说……说什么?”
梁挽深吸了一口气,道:“林庄主有一妻一子一女,儿子叫林涣,女儿叫林娩。”
“我是林涣,但偶尔,我也可以是林娩。”
我瞪大了眼看向他,连马车外赶车的人也发出了一声儿惊呼,梁挽却坦然地接受了我们的反应,接着道:
“我和妹妹经常性地互换身份,偶尔她演我,偶尔我演她,我们借着彼此的身份经常出去厮混、玩闹、打架、斗殴,与各种江湖人结识,很多时候,都是由我的义兄负责把我们拎回去。”
“你的义兄?”
他叹了口气,面上透出了些许难以排解的悲伤。
“就是林野净,也就是聂楚容口中的林麒。”
我的手上微微一颤,他的眉眼却已沉了下来,那目光沉静遥远得就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我只知道他后来被爹爹派出去,去执行一项很是艰苦隐秘的日子,但是我们一直有保持通信,他虽然不能见我,但也会托人给爹爹和我寄信回来,让我知道他的动向。”
“后来,我再没收到他的信……”
“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一晚上的事情。”
他顿了一顿,声音迅速变得低沉和喑哑起来,好像接下来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已经在他的心里压抑了多年,压在喉咙口已快压成了一团儿僵死的肉,只有说出来,才能把死肉里发臭发烂的情绪与淤血给化掉,才能与别人交换情绪,把自己的痛苦换下去。
可是,痛苦真的能被换下去么?
他接着说,却没看向我,只是看向窗外摇曳婆娑的树影,轻轻道:“我那晚在外边和朋友一起庆祝生辰,结果半夜听到林家起了火,我飞奔着赶回庄子,却已经迟了一半,火已经烧开,杀手也已经闯了进来。”
“父亲和几位叔叔伯伯,已先在血战之中丧生……”
“妹妹在火场抢他们的尸体,而我与杀手拼杀,她被烧伤,我也受了重伤,我们两个起不来,母亲就把我,和妹妹,藏在一个屋子的死人堆里,母亲就在屋外与杀手拼杀。”
“杀手一直没有闯进来,我和妹妹也幸存了下来。”
“母亲没有活下来……”
我面色微微一白,似乎想起了那晚上发生的什么,手上的颤抖开始加剧。
梁挽说完这一切,却疑惑地看了看我,也许是因为我的颤抖和我和苍白都太过于明晰,以至于无法被忽略。
“小棠?”
我沉默下来,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极力压抑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再问别的,只是忽然问:“你是不是累了?睡会儿吧。”
我沉默片刻,咬紧牙关,问出了此生最难的一句话。
“你说了这么多,为何始终不问我?”
梁挽却语气柔和道:“你希望我问你什么?”
我心中的各种恐惧和慌忙都焦灼在了一块儿,像是一张密密的网把我自己兜在了里面,可到了最后,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逼迫我自己说出这近乎绝望的一句。
“你为何不问问,我和林麒的死是什么关系?”
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一晚上我其实就在林家?
梁挽目光微微晃动地看着我,忽的笑了一笑。
“如果你准备好的话,你一定会和我说的。”
“如果你不说,一定是你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准备,对不对?”
我的脸颊之上的肌肉猛地一颤,像是被这一句最温柔的话给抵到了心肺之处,一切蛰伏酝酿的恐惧和伪装都有一些溃不成军的趋势。
温柔啊。
都怪这该死的温柔和坦然。
让我想拖延也拖不下去了。
我闭了闭眼,无奈地咬牙道。
“给我七天时间,让我准备一下,然后……然后我就把当年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像下定了决心,睁眼,决绝又坦然地冲他笑了一笑。
“就算你听完之后要恨我,要与我分开,你也给我最后这七日,让我和你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七天,可以吗?”
梁挽神态复杂地看了看我,目光坚定道:
“当然可以。”
“而且我相信,我们的未来绝不会止步于这七日,你所担心的事情绝不会成为现实。”
我道:“你为什么对我的信心这么大?”
他认真而坦然地笑道:“因为你是聂小棠啊。”
“得知真相,我可能会气,会恼,但是我敢赌一把,我赌你不管是在从前还是未来,都不会做出任何让梁挽无法原谅的事儿,我就算生你的气,但也不可能生一辈子的气。”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却握了握我的手,把我手上的冷意渐渐覆盖下去,连带着颤抖也停止了些。
“现在,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就别在路上想这么多了,安安心心睡一觉吧。”
说完,他动情诚挚地看着我,如同奢侈地用了上辈子积攒的所有信用,去全力许一个真心的承诺。
“睡完,我带你去见我的恩人和义父,我想得到他的祝福和承认——我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