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重山劫>第40章 曲终

  纪丞相在我面前跪下,老狐狸倒是在这个时候谦逊起来,他跪下连磕几个响头,听来也只有声音够响:“请殿下三思,臣等万万不可做出这种违背祖训的事情啊!”

  “如何不行?祖训不是曾言,有能者上吗?”我玩味地摆弄着手中玉笛,“开国的先祖不是也说过吗?若无出色之辈,彼可取而代之。”

  “纪丞相,您怕什么?您要比谁都希望我们快些回到长安,快些离开此地,好让你继续做个山高皇帝远的土皇帝。”我说出这些话时,老狐狸的头埋得更低了,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可我知道他并非真的臣服。

  “臣愿为陛下万死不辞,陛下何故如此猜忌老臣!”

  “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缓缓研磨,提笔在纸上写下诏书。

  “别太担心,丞相可是有着拥护之功,太后亦还是纪家人,再怎么也不会和纪家过不去,所以烦请丞相辅助九公主,必要将我的旨意带到。”我在纸上洋洋洒洒,墨迹深深浅浅地洇开,窗棂外有只小麻雀停驻,值班的宫女太监不知去了哪处偷闲,无人赶它走,它便大胆地一步一步跳到了室内。

  九公主平静地凝望着我,我将两份诏书写完,提起传国玉玺,忽然觉得它是如此的轻,竟然就是这样一个小玩意,盖下去就能决定人的生死,比帝王的一声令下更讲究规章制度,朱砂红得发紫,我不太熟练,明黄的衣袍被染红了一角,我只是笑,笑着便将两份诏书递给了九公主。

  “九姐姐,请为我将这两份诏书送到他们手上。”

  九公主却没有接过,那双静如寒潭的双眼审视着我,我亦凝望着这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我听见了她低不可闻的叹气声:“我会做到的。”

  待他们都离开,那只小麻雀依旧没有飞走,反而蹦蹦跳跳地飞上了桌子,细细啄食着碟子里的点心,我看着可爱,便也由着它去,它似乎有些警惕,黑豆一样的小眼,吃一口便抬头看一眼我。

  我看得入神,连侯佳宁在我身后都没有察觉,直到那小麻雀展翅飞走,我才缓缓回头,望见那华服妇人,珠钗满头。

  “不要以为我察觉不到你的小动作。”她冷漠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我可是在顺着你的意思来做事情啊。”我本想嘲讽地喊上一句“太后”,但看见她微红的眼角,似乎还残留着哭过的痕迹,一瞬间又开不了口,话停在喉间,硬生吞了下去。

  “我写了两份诏书。”我顺着麻雀飞走的那扇门望去,只能看见被屋檐遮住的半边蓝天。

  “一份是昭告侯笑寒身世的,一份是宣布由他继位的。”我伸出手,零碎的阳光透落在桌沿,我在指缝间看见尘埃飞舞。

  “侯笑寒收复长安之时,便也是他成为新帝的时刻,名正言顺,那是我送给他的大礼。”我合拢掌心,其实什么也捉不住。

  “你们不能在一起……”她说出这句话时有气无力,“为了那一天,我们已拼尽所有。”

  倾覆毕生心血设置的棋局,阴差阳错,即使中途旁逸斜出,最终所有人都仍要走向注定的结局。

  我的内心竟然无比平静。

  “看来我最多还有半年的光景了。”我望着不知何时被点燃的香炉,闻见一股缠绵的香气。

  “怎么会呢?”侯佳宁的笑容里透着哀伤,美丽的妆容掩去了昨日的泪痕,她伸手扶起将要滑落的珠钗,背身走入帘幕之中。

  “你是个好人,好人要长命百岁。”

  我是如何假死出宫的,具体经过已经不太记得,只记起那夜月色极好,我们两人登上角楼,侯佳宁为我端来的那一碗八宝粥,还带着热气,放了些许桂花圆子,不是宫中御厨的手艺,她有些无奈地感叹:“到底是生疏了厨艺。”

  我不在意,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吃,红豆绵密,甜到极致便带了苦。

  “你是个好孩子。”侯佳宁哀叹,低垂了目光,不敢看我。我只是拿着勺子勺粥,此刻暮色苍茫,我觉得有些问题不问,大抵今生就没有机会再问。

  “你后悔吗?”一开口我便先后悔问出这个问题,她扶着满头珠玉,孑然一身,目光比天际尽头还要亮上几分,她亦反问我:“你后悔吗?”

  “你不想当皇帝吗?开国的先祖便曾有女帝,你也像那些人一样迂腐,觉得自己不配吗?”我再次发问,她将碍事的珠钗一一摘下,并不看我:“还不是时候。至少,此刻还不够名正言顺啊。”

  我将碎了的玉佩放在桌上,玉碎方为珏,这玉倒是没有给错我。

  手指在触碰到腰间玉笛时,我的心很轻很轻地揉皱了一下,最终还是侧开来指尖。天光无奈地黯淡下去,城楼下星火点点,随后汇聚成汪洋大海,人世的繁华永不中断,而我畏惧,却又欣赏这种生命力。

  我们都知道答案。

  尘海飞尘,人世恩缘已了,唯有希望我们能有善终。

  我感到眼前的一切正在逐一碎裂,光将我眼中的世界撕裂成不规则的碎片,我缓缓倒在桌上,动作很轻很轻,轻得像一滴水汇入河流,我的目光落在城门尽头,那里太过遥远,眼中只有黑黝黝一片暗淡的影,矗立在四通八达的天地之间,青山黛影在夜色下好像无数只偷窥的眼睛,重重叠叠,叫人在劫难逃。

  人死之前不是说回回想起此生的一切经历吗?我的眼中只有细碎的微尘飞舞,侯佳宁为我选择了最体面的死法,并不痛苦,只是像安睡一样死去,一点一点将要涣散的时刻,我忽然想起那天飘在太行山深夜的大雪,仅此一此,我唤他他没有回头应我。

  在进击的前一刻,侯笑寒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那一瞬间,在他的耳边,在火光和马嘶声里,仿佛听见了遥远的吟唱声,低低地,遥遥地响来。直取长安的时刻,他并没有如臆想中痛快,与他的胜利一同赶来的还有来自金陵的圣旨,他想着会是谁来,却发现来人一身白衣,有雪自空中盘旋,飘扬着凝聚在他眉间,他低头,紧系腰间的玉佩没有征兆地坠落,发出一声叹息一样的轻响。

  灵帝二年初,帝崩于金陵行宫,五日后侯将大胜,直取长安,九公主率群臣携遗诏拥立,曰先祖有云:“有能者即可取而代之。”部下遂皇袍加身,高呼万岁。

  近日城中最流行的便是几件大事,第一件事是登基不到五年的新帝宣布退位,第二件是纪太后垂帘听政,扶持侯家长子与前朝九公主的儿子为第二任帝王。还有一件事情,便真的只能当做坊间流传,听来付之一笑。

  说书人在台上拖长了唱腔,道是“平帝年间新建的行宫,其中湖水可不一般,都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但这水是防不住的,生生不息,抽刀断水水更流,一渠直通百姓家。”

  “那刚退位的新帝啊,便是昔年侯妃的遗腹子,当年奉皇后大肆打压,侯妃担心被皇后陷害,隐瞒了所怀是双生子的事实,但可惜其差一招,侯家变故,帝王宠散,孤立无援时,多亏侠义之士舍命相助,好一招流水有情,硬是将皇子送出了宫,养在侯府,假做是侯家将士的遗腹子。”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嫌事大的人高声喊道:“那预言不是说双生子不详吗?如今看来倒真是应验了,流落在外的皇子不愿承认身上的陈家血脉,宁肯开辟新朝也不愿为旧朝存续名声……”

  “可惜了灵帝,真的是病死的吗?听说下葬时是个衣冠冢,新帝要求百官陪哭,不哭者即刻杀头,也不知真心假意,一切不都是他们所布置的局吗……”

  “我听说当时圣旨有两份,一份便是陈述新帝的身世,但他故意隐去了这一段,看来真的恨极了……”

  我破位有趣地听着,顺手捻了一颗入酒的青梅,太过酸涩,忍不住要紧后牙,又听得那说书人继续道:“这一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却唯独都不是自己 。”

  我暗叹一声好,挥手投掷一串银钱,便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去。

  街上行人匆匆,好闻的包子香味自街头绵延至街尾,这是一座沿海小镇,山高皇帝远,放眼望去都是微小起伏的丘陵平原,再也没有一山高过一山地遮挡视线。最近有消息说这座小镇发现了鲛人的足迹,我自幼便爱这些神神鬼鬼惊奇异兽,此刻无拘无束,自然要为自己而活,我的船还在码头等我,思及此,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街上人流熙攘,都是陌生的面孔,我沿着长街穿行,风中带有咸咸的海水气息,远在崖岸边的龙神庙香火鼎盛,本想进去求上一签,码头上的船夫已经高呼快些上船,我连忙小跑起来,慌神中腰间玉笛坠地,掉出极远。

  我跑过去,却有一人先我一步拾起玉笛,他腰间系有两枚玉佩,只有在阳光照射下才能看见细碎的裂痕。

  那人笑起来脸色如同温柔的海浪,天上太阳穿透云彩,投落下的每一份光亮都会让你想起快乐或悲伤的过往,迟到的走马灯在此刻的眼中浮现,我们同生共死,我们死而复生,一切都越陷越深,一切也烟消云散,最终都化作嘴边一嘴轻描淡写:

  “原来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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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