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重山劫>第39章 别离

  春日迟迟不来,远处山峦重重,积满白雪,与青灰色的天穹连在一起,城楼之下站满了身着黑甲的士兵,殷红的旗帜在风中摇摆,侯笑寒侧身调试缰绳,我与他相隔咫尺,望见他翻身上马的模样。

  侯笑寒在马上回头,驱使着马儿向我走来,马上将军与从前那个少年像又不像,天真与狂妄一去不复返,我怅惘地想念着,却发现记忆中只有风雪匆匆,有太多的话我们还来不及细说,遭权力侵蚀,被命运诅咒,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无论我们如何努力,上天的意志避无可避,总说人定胜天,可为什么所有人拼尽全力,在快要尘埃落定的时刻,每个人都是一副悲伤的表情呢?

  侯笑寒的目光如净水流淌,我心如刀绞,心在疼痛的时刻是不受大脑控制的,我最终还是想要问他:“你当时为什么会选择我?”

  “陛下的父亲曾为我挡下致命一刀,临终前他嘱托我照顾陛下兄弟二人,那时他什么也没有透露,但我就是知道了答案。”

  “其实那天我要去见的是十三皇子,但堂姐中途唤我去她府上,又因着那一场困人的急雨,阴差阳错,我遇见了你。”

  侯笑寒笑得清寂,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盔甲遮掩下的面容却仍藏匿在阴影之中,我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却只摸到冰凉的盔甲,他俯下身,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与我一样冰冷。

  天地间一切都已不再重要,耳畔似乎响起厚厚的急促的雨声,鼻息间满是树木蒸腾的味道,二十一年的夏至,当年我第一见到他,平地起惊雷,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充盈着我的身躯,有什么在呼啸着粉碎,那时的我一定想不到,就在急密的雨声中,那一室的朦胧中,原定的故事逐渐偏离了方向,朝着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悲剧走去。

  “见到你的那刻,我竟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侯笑寒的指尖慢慢抚过我的眉眼,他说:“很抱歉,我的命运竟然要让你来承受。”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奉皇后的占卜还是准确的,只可惜她再也没有机会见证这个时刻,我抬头望向灰蓝的天空,那些白色的亡魂不知所踪,我感到无尽的落寞,所有人都在离我远去,竟然连游魂也不肯留下。

  “每次与你相见,都如隔山万重,今日是我最接近你的时刻。”我在他额间落下细密一吻,轻如一声叹息。

  “再见。”

  这是我与他之间,心照不宣的谎言。

  我推门而入时,侯佳宁正在调制香料,纱幔低垂,她的背影朦朦胧胧,唯有影子投落在屏风上。

  一股奇异的香气从香炉中悠悠地飘散,弥漫在空气中,静谧却忧伤。

  “你来了。”一只素白的手掀开帘子,手腕处戴着一只鎏金镶玉的手镯,顺着她的动作沿手臂滑落,我望向那只镯子,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展示给我看:“一件旧物罢了。”

  “这镯子已经不适合你的手腕了。”我坐在她的身旁,就着桌上的香料药材一一端详。

  侯佳宁挑去几枚花瓣,一瓣一瓣折碎了放入炉中,香炉中的火焰洋洋,一瞬间便将花瓣吞噬殆尽,白色的灰烬沉没在炉底,缕缕幽香飘入鼻息,不浓不淡,勾靥出遥遥不可及的飘忽。

  “戴久了,也习惯了,一时半会还改不掉。”侯佳宁把玩着手中的手镯,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流星一样划过,却连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我看见那染着凤仙蔻丹的指甲,只记得那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记忆里,她还不是此刻的模样。

  而今我抬眸看她,云鬓凤钗,还未老去便成为了太后的尊贵的女子,不见悲喜,只剩下平淡的一双眼,审视着人间万事无常。

  “陛下在宫中待久了,想不想与臣妾去个地方?”她缓缓开口,眸中没有一丝波澜。

  “那便有劳太后。”

  有限的烛火也无法照亮最阴暗的角落,侯佳宁与我一身黑衣,举着烛台穿行在牢房间,成群的老鼠在下水道中流窜,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与囚犯们痛苦的低吟混杂在一起。月光顺着低矮的窗弦流泻,落在地上宛如一地支离破碎的棋盘,风声亦似鬼影,丝丝缕缕地挤入。

  侯佳宁走在前面,黑袍下看不清她脸上神色,只有一星微弱的烛火,鬼魂一样游走在牢狱之间,她似乎对此极为熟悉,穿行左右,牢房内的阴暗与潮湿扑面而来,四周满是坚硬的石壁,困于期间,不禁心生彻骨的寒意。

  侯佳宁在最深处的牢房停下,她放下食盒,隔着木栏望向室内,只有一个浑身脏污的男人,背对着唯一的窗户坐下沉睡。我抬头,就着那一扇小窗,竟然望见了悬于空中的北极星。

  侯佳宁轻轻敲了敲木栏,发出沉闷的声响,男人似有感应,慢慢爬了过来,缭乱的长发中露出一张我熟悉的面孔。

  四皇子的脸庞不像其他囚犯一样积满灰尘,这或许是他最后的体面,他先是看向侯佳宁,眼角带泪却犹有怨恨,许久才注意到站在侯佳宁身后的我。

  “小十四……”他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或许是决定了最后的妥协,他在微弱的星光下,哪怕已经面目全非,却在唤我时又变回了昔年温柔的长兄。

  “辛苦你来看我。”

  “你知道吗?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带你围猎,你箭术极佳,却从不显摆,懂得藏拙,那时我就觉得你很聪明……只可惜你身在皇宫,弱小的孩子注定是强大孩子的备用粮,不管是鸟还是其他的动物,动物们饿极了会吃掉体弱的幼崽,你们还没有机会完全成长,便注定了要被我们吞噬的命运。”

  四皇兄的手已伸出围栏,指缝中满是血与泥污,不敢便是这双手,曾带领我看书习字策马练剑,他张开五指如枯枝败叶,在阴冷的地牢中徒劳地哀求。

  “我不会被任何人吃掉。”我冷冷开口。

  “是啊……”他慢慢接过侯佳宁递来的酒杯,侧头一笑:“是我太狂妄了,是我太心急了,忘记了我也曾是弱者。”

  他举杯,一饮而尽,挑衅似地示意侯佳宁,一滴不漏。

  侯佳宁却红了眼眶。

  “哭什么?佳宁?”当一切褪去,原来他的眼里还有残存的爱意。

  “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四皇子的嘴角溢出鲜血,一开始是一滴两滴,随后越来越多,汇成汩汩涌动的红色河流,我知道那是我给她的毒药,转经多手,这瓶毒药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奉皇后在天有灵,不知道会不会畅快地大笑。

  “我恨你,但我也爱你……”

  他喃喃低语,眼神已经涣散,语调模糊,神思渐渐远去,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垂落的手忽然像碾板上的游鱼腾空而起,差一点便抵在侯佳宁的眉心,他好像陷入了一段隔世的美梦中,新嫁的妻子眉眼温柔,他的手间一点胭红,落于她眉间,最是圆满。

  “对不起。”那手最终软软垂落,了无生气。

  北极星的星光透了进来,我看见侯佳宁脸上莹莹泛光,室内昏暗,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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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