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黑眸里的情绪炽热而又汹涌。

  沉重到压得时竟心脏都漏跳了一拍,也没有了能对视的勇气。

  慌乱间,时竟微垂下脑袋,低下头的动作带动他额前的碎发,挡住了他眼底一览无余的局促。

  他真的没有故意去忘记,沈焰对他所说的——他们的关系。

  而是此刻他20岁的壳子里,住着的是记忆停留在17岁的自己。

  他对沈焰口中的关系,亦或是笼统的恋爱关系,毫无经验到就是一张没有描绘过的白纸。

  它不像学长学弟关系这样,从读书开始就已经根深在他的印象里。

  以至于前者总是会被他无意识的忽略。

  就连最基本的关系求证,都被他无意识得遗忘,没有再次刨根问底。

  而每次他能想起,也都是在沈焰刻意的强调之后。

  时竟恢复的心跳,以一种层层加速的趋势开始活跃起来,越来越快,快到他险些喘不过气。

  处在门口和沈焰之间逼仄的空间里,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低头不语,却没有要逃避错误的意思。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缓缓地抬起头,眉眼低垂。

  浅棕色的瞳仁里漾着微光,然后对着面前的沈焰保证道:“沈焰,我以后会好好记住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就把沈焰从医院到达时竟家门口,所积攒的怒气和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轰而消。

  眼前的人就是这么容易抓住他的命脉。

  一句话能把他丢进深渊,也能一句话瞬间将他从深渊里救出来。

  他太想抓住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相处,于是每当觉得快要抓不住的时候,显得那么急躁,然后想着逼迫眼前的人。

  他知道这样不对,但就是控制不住。

  也庆幸现在的时竟脾气足够好,总能给他台阶下。

  沈焰收起了身上外泄的戾气和低气压,面色虽然还是冷冷淡淡,但是比上一秒缓和太多。

  相对于之前犯冲和冷硬的语气,再次开口的声音放缓了不少:“你突然不见的情况,我不希望有第二次。”

  时竟闻言下意识地抬眸,目光触及到沈焰的黑眸时,从里面捕捉到一抹某种劫后余生般的后怕。

  可没等他看清,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再看沈焰的眸子,里面平静得无波无澜,仿佛刚才那抹情绪是他的错觉一般。

  时竟没有深究的心思,就是忍不住疑惑沈焰几次都去医院找他的目的。

  如果昨天是为了还伞,那今天又是为了什么……

  “不会有第二次了。”时竟面色认真地应下沈焰的话,同时把心中的疑惑抛了出来,“那你急着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什么事都没有的某人:“……”

  沈焰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喉结滚了两下,有话到嘴边又什么都挤不出来。

  他能有什么事。

  他费尽心思从学校里逃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又匆匆忙忙赶到这里,无非就是——

  他想见的人在这里。

  想见,所以一门心思得来见了,要什么理由。

  但是反观时竟,白净的脸上写满了懵懂和为什么。

  每次见面似乎没有点理由,都能被他列到不理解的范畴。

  时竟:“我听于流说,今天A大新生开始军训了,你穿着的是军训服吗?”

  “军训开始之后新生都是不能离开学校的,你出来找我没事吗?”

  “沈焰,要是没什么急事的话,你赶紧回去吧,要是纪律部发现你出校门了,会不会扣分啊?”

  沈焰:“……”

  然后没有充分的理由,就会毫不留情得下达逐客令。

  沈焰听得眼皮直跳,气闷得来回缓了好久的气息,紧接着沉声打断时竟的话:“不会。”

  “请假了。”

  “谁说我没有急事?”

  时竟当真了,接话道:“是什么急事?”

  沈焰:“……”

  有句俗话说的确实一点都没有错,沈焰这几天算是彻底体会到了,简直体会的明明白白。

  一个谎言的开始,就意味着无数谎言的延续。

  有了前面两天致命性的谎言,这次的问题倒不至于让沈焰太过惊慌和无措。

  他面上不动声色,脑海里拼命地找寻着,能将眼前困境圆回去的谎言,也试图回忆起能利用的事件。

  猛然间,他想起了昨天检查室的对话,理由脱口而出:“我来拿外套。”

  沈焰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谎言变成了事实,就不用怕露出马脚。

  经沈焰这么一提醒,时竟记了起来,昨天沈焰的外套借给他之后没有拿走。

  理由是有了,但是反而让他更加疑惑了。

  时竟的脸上空白了一瞬,缓缓问道:“你来找我拿外套这件事……很着急吗?”

  沈焰:“……”

  着急个屁。

  当头一棒,沈焰好不容易快要松散的神经,这会儿又重新绷紧了回去,甚至想给上一秒的自己来一拳。

  虽说是事实,但是理由足够蹩脚。

  可是话已经说出了口,就算是硬着头皮也得圆下去。

  “怎么不着急?”沈焰眉头一皱,佯装出事态很严重的样子,像模像样道,“军训一个月三套军训服来回换。”

  “我一共就拿了两套私服,一套洗了,今天晚上去活动室都穿私服,我少一件外套,我不该着急?”

  时竟:“好像……是挺着急的。”

  只不过比起参加活动,私服少了件外套这点着急,时竟觉得大晚上没有外套穿才更应该着急。

  桐市的温度阴晴不定,到了晚上指不定会很冷。

  时竟没忘记昨天沈焰是穿着短袖离开的。

  要是冻感冒了就糟糕了。

  “我这就帮你拿。”时竟丢下这句话,就抓着轮椅调转方向,准备回房间去拿沈焰的外套。

  如果没有记错,他应该把外套一起收拾在了放他衣服的袋子里。

  然而轮椅刚掉了个头,就挪不动了,仿佛被什么东西禁锢在了轮椅背上。

  时竟转头,视线瞬间被牢牢抓在轮椅上的手吸引住,然后顺着手看到手的主人,一脸淡漠地凝视着他。

  他还什么都没问,手的主人已经偏开脸,硬邦邦地开了口:“我下了军训匆匆忙忙过来。”

  “你连杯水都舍不得给我喝,就让我在门口这么干站着?”

  “我、我去给你倒水。”时竟把轮椅挪后,给沈焰让出过道。

  让人干站着确实不该,而且还是因为把外套借给他急匆匆赶来的。

  时竟瞥了眼沈焰额头还未散干净的热汗,之前气喘吁吁出现在他面前的模样,也是记忆尤深。

  “沈焰,你先去沙发上休息下。”说完,他推着轮椅去了厨房倒水。

  眼前的人瞬间就消失推着轮椅消失在了转角,说出口的话却迟迟停留在沈焰的耳朵里。

  少年站在门口杵了很久,一直到不远处传来倒水的声音,才让他回了神。

  过去从不敢踏进一步,甚至是连附近都不敢路过的地方,此刻却那么轻而易举的就让他踏了足。

  沈焰蜷了蜷垂在身侧的手,脚底灌铅似的,极其缓慢地迈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让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到沙发那么一丁点儿的距离,被他走出了十万八千里的感觉。

  时竟倒完水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沈焰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

  他探着脑袋奇怪地道:“你不用怕踩脏地板的。”

  沈焰脚下动作一僵:“行。”

  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大跨步地走到了沙发跟前。

  时竟把水杯放在茶几上:“你坐,水我放这里了,你先喝,我去给你拿外套。”

  沈焰目光紧锁在水杯上,喉结微滚,然后视线跟着时竟的背影移动,直到再也看不到。

  沈焰收回视线,慢吞吞在沙发上坐下,伸手拿过茶几和上的水杯,没有喝。

  而是换成了用两只手捧着,水温刚刚好,他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杯身。

  从没设想过有一天,时竟会心平气和的给他倒水喝。

  静默一瞬,沈焰的视线开始忍不住往周围瞥去,眸光微闪隐匿着浅浅的愉悦。

  这是他第一次进时竟的家。

  三百多平的平层,简单清新的装修风格,没有欧式风格的浮夸,显得整个房子敞亮而又偏大。

  角落里处处留着能捕捉到的生活迹象,可怎么看这间房子还是过于冷清了些。

  不过这依旧不妨碍他多看几眼。

  -

  时竟明明记得自己把沈焰的外套,放进了装着自己衣服的袋子里。

  结果他掏空了整个袋子,都没有看到沈焰的外套。

  他不信邪得又去掏了其他几个袋子,就连撞生活用品的袋子都翻了个遍。

  可就是没找到沈焰的外套。

  他待在一堆狼藉中间,开始回忆自己到底把沈焰的外套放到了哪里去。

  然后一回忆,出大事了。

  时竟抓了把自己的黑色短发,平静的脸庞瞬间就垮了下来。

  他把沈焰的外套……落医院里了。

  于流走之前分明还特意问了他一嘴,有没有忘记东西,他信誓旦旦的还说没有,结果真的忘了。

  当时他满脑子都是丧着出不了院,收拾衣服的时候就搁置了一会儿。

  等于流进病房,帮他一起收拾的时候,他把沈焰的外套遗漏在了窗户边的椅子上。

  黑色皮质的椅子和沈焰的外套颜色大差不差,很容易就能被忽略。

  少年跑得满头是汗,急匆匆得从医院找到他家,就为了这么一件外套。

  如果得知他把外套遗忘在了医院,或者是被弄丢了,岂不是直接往对方的尾巴上踩,指不定又要被凶一顿。

  照理说拿件外套算不上是花时间的事情,沈焰也乐意时竟花得时间久一点。

  但是房间里一直传出翻倒东西的声音,而且动静不小,就不得不让人好奇里面在干什么。

  于是,沈焰就想过来看看究竟。

  一到门口,就是一片狼藉,地上丢了几个大袋子,周围有衣服,有生活用品等等。

  这些东西一瞧,就知道原本是在这几个大袋子里装着。

  只不过因为什么原因被翻出来,就看不太明白了。

  沈焰睨着狼藉中间,低着头,抓着自己头发,看上去很苦恼的人,淡声道:“怎么回事?”

  门口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时竟一个激灵。

  紧接着反应过来是沈焰的声音。

  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心虚瞬间被放大,慌乱在他的眼底一闪而过。

  好在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时竟没有急着去看身后的沈焰,弯下腰去边收拾地上的东西,边道:“没什么,是我不小心把东西打翻了。”

  沈焰看着他坐在轮椅上,收拾东西费尽的模样,皱着眉头进去:“你坐好,我帮你收拾。”

  时竟就是想趁着收拾东西,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要是被沈焰抢去了,到时候沈焰往他脸上一瞧。

  对方眼睛那么凌厉,说不定一看就能看出他藏着心事的慌乱样。

  时竟紧紧抓着袋子:“没事的,我自己来就好。”

  沈焰在他身边蹲下,把他手里的袋子抢过,眼皮一掀,声音凉飕飕地道:“气我?”

  时竟没敢再抢回来。

  他本来就是为了不气沈焰,想着掩饰自己弄丢对方外套,而显露出来的慌张。

  就更不能因为收拾东西这件事,再去气沈焰。

  那不是火上浇油么……

  时竟缩在轮椅里,望着蹲在他边上的人,一点一点地把东西撞进袋子里,一脸的犹豫。

  身边的视线太过瞩目,沈焰很难察觉不到。

  他一偏头,看到时竟的脸色,眉头又是一皱:“脸色怎么这么差?身体不舒服?”

  “没……”时竟摇头,尴尬得摸了下自己的脸,然后随便找了个理由,“可能是中午没睡好。”

  沈焰眉头没松,瞬间就意识到了问题。

  当时时竟来给他开门的时候,确实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但他那时候被气昏了头,没考虑到这一点。

  正当他满脑子都在离开和留下之间徘徊的时候,独属于时竟温软的嗓音在他头顶响了起来。

  时竟:“沈焰,对不起。”

  沈焰被他莫名其妙的道歉给整懵了,满脸愣怔得等着他的后话。

  时竟垂着脑袋,声音很轻地道:“我忘记把你外套放哪里了,我没找到……”

  “但是你别急着生气。”他赶紧抬头,生怕眼前的人会直接开凶,“我会好好再找找的,就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迎着沈焰的目光,时竟越讲越虚:“你能晚点再过来拿吗?我保证在那之前给你找到。”

  沈焰一时间无言,抿着唇不讲话。

  此时此刻,听着时竟一句一句,然后声音越来越小的话,他说不清现在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来拿外套的头是他起的。

  他的初衷不过是想多看一看想看的人,多和想见的人说几句话,听听对方的声音。

  外套找不到却是个意外,也是他没设想到的结果。

  而这样的结果,导致对方内疚,甚至是在他面前抬不起头,不停说好话。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的好声好气是安抚,是为了抚慰他摸不到边的安全感,是为了抚平他积累已久的情绪,而平息燥意。

  但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沈焰放下手里的东西,一只手撑住轮椅的扶手,朝着时竟的方向微微往前倾去。

  略带侵略性的动作,让时竟下意识地往后靠了些。

  心脏跳动频率出现波动的同时,耳边也响起了少年刻意放缓的声音,又低又沉,却字字砸在心头。

  “时竟,你记住了。”

  “除了你,也只有你把我往外推这件事。”

  “任何事,任何错,你就算是想踩到我头顶上。”

  “我都不会冲你发一点脾气。”

  小狼狗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