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皇宫, 金安殿中,皇上一脸冷肃斜卧在龙椅上,他只草草修整过仪容, 就登殿了。

  不光皇上, 刚才事故的亲历者, 个个灰头土脸。武林高手和肩不能扛的文人相比, 也并没有游刃自如到哪里去。丰年头发上埋着无数的灰白沙砾,让他本来就已经霜雪斑驳的头发, 显得更沧桑了。

  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都在大晚上被提搂进宫。

  金安殿这时异常安静,没人先开口触霉头。

  因为狮子舞是安王安排的, 他已经被禁止离开都城,去哪里都有三法司的人跟着, 只是换了一片更大的区域禁他的足。

  皇上半眯着眼睛,像一只受伤打盹儿的龙。

  下一刻, 龙睁开眼睛,手上的南红珠抽打在御书案边沿上:“是要朕的命吗!”

  声音不高, 持着帝王威仪。

  天颜震怒,群臣齐齐跪下:“陛下息怒。”

  本是劝慰的话, 一下戳了皇上的肺管子:“息怒?等朕驾鹤西归, 去见先皇了, 这怒气就息了!谁!说说!怎么办!”

  满月跪在丰年身后,斜眼偷偷瞧周围。诸臣一个个不敢抬头,私底下小动作可不少。刚刚被满月带着空中飞人的中书令黄大人,离丰年不远, 歪着脑袋冲侯爷挤眉弄眼:将军救驾有功, 上啊, 劝劝。

  丰年不理。

  黄大人和丰年一样,两朝元老。他年轻时还做过帝师,但丰年却不怎么看的上这个老学究。

  上惯战场的人,多是骨子里看不惯过于书生气的条条框框。将军嫌他脑袋里填得都是榆木疙瘩,剜出来削个木鱼都比老黄头儿叫唤得动听。

  “都起来吧,”皇上略平缓了怒意,问道,“死伤多少百姓?”

  金吾卫上将回话道:“回陛下,陛下亲临,重华楼二层以上没有闲杂人,一层的拱顶是玄铁精,极为坚硬。虽然坍塌损毁严重,但百姓大多得以逃脱,只是……有不少百姓被砸伤踩伤,目前的统计亡二十余人,重伤五十余。”

  这数字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重华楼基底为何会有火药,狄家的人呢?”

  殿上,一直位于前列的老者道:“陛下……狄家家主已经审过,拒不认罪,现被三法司收押细审,今日陛下受惊,还是早些休息吧。”

  皇上往龙椅里靠了靠,他其实明白,狄家不会傻到在自己地盘动手,合上眼睛舒一口气:“皇叔啊,朕总觉得这事儿……”

  纪满月所处之处只能看见那说话老者的背影。他须发皆是银丝,年纪已经很大了,但脊背笔直,半点老人的佝偻都看不出。

  满月心道:想来这人是祁王。

  祁王道:“陛下放心,臣与戎国候必会加强戒备,细查此事。还有几日就到中秋了,大祭当前,陛下保重龙体。”

  皇上脸色很不好,抛开遇险,单说中秋祭前镇着大越气运的重华楼塌,他脸色能好看就怪了。他展目看,刚才跟着自己去祈福的数位臣子,个个狼狈异常,道:“罢了,安王的事情交给皇叔和丰爱卿。”

  说完,袍子一掸,回后宫去了。

  皇上前脚走,祁王转身乐呵呵的向着丰年过来了。

  “王爷安康。”丰年行礼。

  满月和司慎言也随着。

  纪满月心道:祁王这心怀叵测的老头子,仪表堂堂,也不知皇上对繁花府围城一事知道多少。

  祁王客客气气,朝服的大袖胸前抱拢,还了礼。目光游到满月身上,又是一顿。这已经不知第几个人了,他在看满月脸上的红纹。

  祁王道:“这就是为繁花府解围的二位大人吗?当日,本王麾下瑞风营行事鲁莽,在这给二位赔不是了。付有义草率,本王罚他了。”话毕,又向二人微微欠身。

  付有义,是指瑞风营的副统领。当时丰年放了明铎和付有义,如今更不能计较了。

  丰年刚想说“王爷言重”,话没出口,听见金安殿外一阵脚步急响。

  皇宫大内,这般着急忙慌体统大失,丰年心里一紧,顺着声音看去。

  内侍庭来人门前匆匆行礼:“各位大人且别散,西嘉兰关来了加急军报,陛下片刻就会登殿。”

  丰年不动声色的看了祁王一眼。

  老王爷脸上平静如水。

  西嘉兰关离都城不到四百里,雄关万里阻隔着大越与巴尔恪。这巴尔恪是汉话音译,按照意译,他们该称为戎神后人。丰年年轻时,曾在西嘉兰关以三十七万官军对阵巴尔恪七十余万蛮兵,最后乱军阵中,亲斩巴尔恪皇子首级于阵前,自此之后巴尔恪一蹶不振。

  如今惊蛰了吗。

  不及多想,皇上果然又回来了,还是一副灰头草面的模样,看就是没来得及梳洗,又被军报挤兑回来了。

  他殿上一坐:“巴尔恪犯境,西嘉兰关守关告急,十五万夷军压境,好些年没理那些野人,朕真的是给他们脸了,”他顿挫片刻,直接跳过让武将自荐的步骤,“丰爱卿。”

  丰年沉声应道:“臣在。”

  “金印紫绶今日交予你手,让他们看看我大越官军的厉害。”

  金印紫绶是一对,该一半在皇上手里,另一半由右相掌管,合二为一,号令越国数百万大军。

  但先皇是个征战四方的杀神,有生之年把能杀的外敌都杀了个痛快。当今圣上登基,外战平息转为内乱,经历削藩、治患、官职虚空,终归是不用打外敌了。

  十几年前右相病故,一对金印都归于皇上一人之手,右相位置一直从缺。

  一时免了有人拥兵自重的风险。

  但自此,大越将军无数,没有元帅。

  今日皇上一句话,相当于给了丰年右相实权。

  陛下快刀乱麻的安排完,君臣一众人等,又作鸟兽状散。

  御道上,丰年默不作声地走,满月与司慎言在后面跟着。老将军突然道:“卿如,愿不愿意随老朽去前线看看?”

  纪满月当然不想去,他的心思不在骑马打仗上,但闪念自脑子过,只是道:“全听侯爷调遣。”

  丰年“呵呵”笑了两声,道:“不坦诚,”说完这话,又往前走了好远,“还是别去了,麾下嫡系已经不是当年南征北战时的模样,富贵生二心,只有你二人……漩涡之外。这战乱起得蹊跷,你觉得呢?”

  满月道:“下官不敢妄议。”

  丰年抬头看天色,背着手轻笑:“从前倒没觉得你这么谨慎,巴尔恪此时犯境,希望只是恰巧……你护好了皇上,也少让都城……”血流成河四字终是没说出口,从怀里摸出一枚印章递给纪满月。

  是戎国侯的私印。

  丰年想着:我是真的老了,没了当年的杀伐锐气。

  朝臣们都自御道出宫,大多是前后脚。

  丰年一行出宫门,正看见祁王上马车。满月一眼就认出,驾车的随侍是付有义。

  祁王说罚他,竟将副都统贬为驾车近侍?

  出了这些事,满月和司慎言再住在驿馆多有不便,二人搬进侯府。

  这一夜,注定忙忙碌碌,太多人没觉可睡。

  满月抽空洗去身上头发里的土石粒子,换下那身从坟里刨出来似的官衣。厉怜帮他整理新衣裳时,司慎言来了。

  “你歇着去吧,我有事儿跟你师父说。”

  厉怜离开。

  司慎言接过满月手中的腰封束带,帮他把后腰不平整的地方展平,顺手揩了几把油,嘴上格外正经:“今日的爆炸太蹊跷,只怕把狄玄烛打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纪大人应承面儿上,我去暗中查查。咱们明暗相和。”

  满月明白司慎言的意图。

  如果一系列的事情不是恰巧……那么丰年离开都城,无疑是调虎离山。

  炸重华楼,只是前菜。

  司慎言低着头,认真帮满月把腰带扣子系好,他的鼻尖贴在满月额前。纪满月抬眼,正对上他线条分明的唇线,笑道:“突然叫什么‘纪大人’?”

  司慎言拢着他的腰,皱了眉,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目光异常专注:“我……总觉得不踏实,查具体的事情我在行,但是突然搅进这些党争的乱事……”话到这没再继续。

  他默默地想:真怕一不小心,就护不住你了,又不知如何才能回去……

  纪满月仰着头看他片刻,突然踮起脚,在他额头亲了亲,对方未宣于口的隐忧,满月明白:“纪大人可不是白叫的,我没那么容易被他们算计。你去做擅长的事情。”

  司慎言松一口气——现在的满月愈发与现实里初见时的模样重合。

  从前纪满月不知司慎言的身份,多少还拿捏着曾为下属的尺度,如今二人交心,于情于事上他都显露出骨子里运筹帷幄的风骨——他领导做习惯了,惯于用言行去平稳身边人的情绪。事态再如何焦灼,能让心态平稳,焦虑就不会传染。

  司慎言是又开心又担心,忍不住在满月唇上品味一番,紧紧抱了他片刻:“这官服款式平平,穿在你身上真好看。”

  满月笑着皱眉——话题切换得也太快了。

  司慎言下巴垫在满月肩头,在他耳边轻声道:“遇事一定先保全自己,答应我。”

  纪满月笑骂道:“乌鸦嘴,你咒我是不是?”

  司慎言把他抱得紧紧的:“我们行内讲究百无禁忌,坏事见光死。”

  依依不舍,也是有事要忙。

  司慎言放开怀抱,走到门口又顿住步子,满脸正色回望满月。

  纪满月以为他想起什么要紧事,结果那人轻飘飘的道:“以后整理衣冠这种琐事,用不着厉怜,都交给我吧,”说着窜回来几步,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宽衣解带也交给我,宝贝。”

  说完,破天荒扯出抹油滑的笑意,才真的溜走了。

  纪满月木在原地,被司慎言突如其来流氓话震撼:又吃错药了。

  嘴角却弯起来了。

  还是深夜,满月在卧榻上小憩片刻,不等天亮,起身也出侯府大门。

  “纪公子。”孟飘忱叫他。

  这姑娘大半夜的妆容齐整,不知是不是整夜没睡。

  姑娘几步到近前:“有一事,我该给公子提个醒。”

  她行事向来爽利,堵人似的等着满月,怕不是小事,满月道:“姑娘请讲。”

  “张堂主的毒血曾被我带回师门,刚刚传来消息,毒素的构成彻底破开了……里面有一味霜星草。”

  纪满月对草药半窍也不通,不明白她的意思。

  孟飘忱解释道:“起初咱们一直设想巴尔恪人与大越世仇国恨,为报当年侯爷斩杀皇子的仇,才对侯爷暗下毒手,但霜星草只产于流勒,是流勒国的至宝,没有国君点头,巴尔恪人大约是拿不到的。”

  西域三十六国,巴尔恪只是其中之一。

  可这流勒国面上一直与大越交好,越国境内流勒人不在少数,都城的歌舞乐司就有很多流勒艺人。

  细想盘根错节。

  满月道:“确实事关重大,纪某知道了,多谢姑娘提醒。”

  天光破晓。

  皇上城门祭酒,丰年带着九野营踏上征程,老将军沐着晨雾和阳光的冷橘色,在旌旗招摇中,头也不回的走了。

  越国在西嘉兰关内设有军营,驻军五十万。日常操练有人带,只是有将无帅。

  丰年此去,是要将那五十万大军整肃起来。

  满月看他在马上挺得端直的背影,心里突然生出几分苍凉。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本不可不察。但越国虽然尚武,十几年金印紫绶空悬,突遇强敌才让丰年临时整兵出征,内里的风险,不言而喻。

  满月在城头站了片刻,目送九野营消失在晨光里。

  这时,城上送行的官员散得差不多了,却有脚步声径直向他过来,来人道:“是纪大人吗?祁王殿下请您移步三法司,前去协助甄别案件细节。”说着,递上传令牌。

  这官差的帽檐宽阔,满月随他下城,直到楼梯口,满月才看见这人的相貌。

  只一眼,震撼得纪满月一脚踏空,好悬从楼梯上滚下去。

  官差适时地扶了他一把,克制有礼道:“大人当心脚下。”

  满月顺势反握住他小臂,声音都在发颤:“日尧,你怎么会在这!”

  官差那张和张日尧一模一样的面庞上挂满了疑惑。他皱着眉,不明白满月的意思,后撤一步躬身行礼:“卑职是祁王殿下的近卫魏鸣,大人认错人了。”

  作者有话说:

  ※出自《孙子兵法·计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