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楼晃了。
少数看热闹的百姓终于觉察出异样, 抬头看这巍巍高楼——楼体正在止不住的震颤。
丰年凛声道:“瑞公公,护陛下先行!”
话音刚落,“轰——”一声巨响, 百姓陡然安静, 紧接着, 宛如有凡人不得见的神力在地上敲出一片巨大的残破。
重华楼地基塌陷, 整座楼垂直下陷一截。
巨大的冲力加上重华楼的自重,让楼体难以承受, 飞檐翘脊开始细碎下坠。
琉璃窗在一瞬间就缤纷成晶莹的星碎,往街上飒踏而落。
皇上起身,又被晃动震得险些摔倒。御驾所处是重华楼最高层的观景阁。阁上的拱顶, 正发着嘎吱吱让人牙酸的磨蹭声。
“陛下快走!”丰年喝道,“卿如跟着!”
金瑞二话不说, 护送皇上自通道下楼。再好的轻功,从这层跳窗而逃, 也几乎与自杀无异。需得往下走几层。
纷乱声中,纪满月回望司慎言一眼, 用点沧阁的手语道:一定平安。
场面已然大乱。
百姓慌不择路的逃命。
可官军再如何训练有素,面对这样的场面也是束手——那是百姓, 不是敌军。
丰年冲到窗口, 摸出军哨, 尖利的哨声穿透混乱,传达指令。有人自街头高声喝译道:“百姓勿挤,恶意推搡立斩当下!金吾卫安排疏散!”是那外号叫窜天炮的小斥候。
司慎言一支信箭冲上云霄,爆裂出飞火流星。
斥候嘹亮的声音盖过杂声。“立斩当下”有几分威慑力, 百姓们极短的被震住。
绣衣使者们运轻功落入人群中, 配合官军引导疏散百姓。
眨眼的功夫, 重华楼的飞檐碎石已经落得如同冰雹。
代表大越气运的高楼,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百姓们片刻回过味了,在立斩当下和原地等死之间,选择浑水摸鱼。
毕竟法不责众。
“楼塌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场面更乱了。
金吾卫们没有重盾,只得尽量保障四散的通路没有淤堵。有百姓眼看来不及冲出危险区域,直接从江边跳下去,游水逃走。
倒不失为一条捷径。
花船远泛的江水中,远望铅华繁秀,近看好像下饺子。
再说满月,他和金瑞公公护着皇上,身后跟着两名随行的执殿武士和几名不认识的文官。其中几名文官,胡子都白了,却也能跑得比兔子快。
老头儿们平日腰酸背痛的毛病,在这时无医而愈。
众人脚下生风,眨眼下了好几层。
楼体摇晃倾斜的角度越发大了。
“陛下,”金瑞拂尘一挥,为皇上挡落灰砂尘砾,“咱们得出去了,否则一会儿……”
一会儿楼塌了咱就合葬了。
竞咸帝一国之君,武艺尚可,更有他的镇定。
点头应了,又扫一眼随行的文官。那不会武艺的,脸都绿了,腿肚子转筋的拼命跟着。会武的人除了满月和金瑞,还有两名执殿武士。
一武带一文,不够分的。
皇上道:“一会儿丰爱卿和司大人必会前来……”
话没说完,金瑞已经拉着他自窗口一跃而出。
皇上先跳下去了,大人们不必再矜持,纷纷扑上来,抢满月和另外两名武将。
满月扫一眼人数,自己托大一点,能带两人下去,就算那两名武将也可以,最终也会余下三四人。
“老朽是左都御史,万万死不得!”说话的老头儿约六旬,刚才数他跑得最快,如今更是话不多说,不去纠缠纪满月,拉过一名武将,自窗户一跃而下。
先下手为强,他拎得清晰。
救命稻草又少了一根,好几人一拥而上,也要如法炮制。
“大人们不要乱,”慌乱中,一人声音凛然,“纪大人带中书令黄大人走,刘将军带宋大人,张、齐二位大人返回去寻侯爷和司大人,”他说着,拉起身边一人,“只剩姚大人与下官年轻,咱们赶快再下三四层,便有一线生机!”
这人语速很快,安排也非常合理。
慌乱中他冷静至此,让满月高看一眼。
只不过,纪满月心知炸楼只是开始,对方的目标如果是皇上,必还有后手。他不及多想,凛声道:“各位大人,生死有命。”话毕,左手拎着黄大人腰带,须臾间做出盘算,抬手将那临危不乱的年轻大人一把拽过来。
伴随着黄大人“嗷——”的一声惨嚎,满月带着二人飘身随风。他在空中就四下扫视,寻金瑞和皇上的去向。
街上的人比刚才稀松多了,环视一周,捕捉到金瑞护着皇上,要往水边去。
这个抉择是正确的,重华楼随时会塌,万一千钧巨石砸落,一猛子入水,九死一生总好过十死无生。
居高视野开阔,再一晃眼,满月正好看见刚才舞狮的几人,径直向金瑞和皇上那边去。
过于“径直”,非常不对劲。
金瑞公公一边护着皇上,一边向远处的金吾卫呼喝。
场面嘈杂混乱,他与竞咸帝,都没察觉背后有人逼近。
眼看离地还有两丈余,满月双手都占着,把中书令这老头儿扔了,可能当场就摔死了,无奈只得舍了右手这边年轻的:“大人得罪!”
他在这人腰间一送,将人匀着力道送向道旁的一车瓜果蔬菜。
腾出手,满月捻出怀里三枚金弹丸,接连三下。
舞狮的四人,被他打中三名。
几乎同时,“啪嚓——”一声“稀里哗啦”。
那年轻的大人摔在西瓜堆里,一车西瓜被砸得争奇斗艳,他也摔得个七荤八素。
他在红绿相间中缓了片刻,揉着后腰站起来,甩掉半身西瓜瓤子,也不管纪满月看没看见,向他遥遥作揖谢过。
满月落地的瞬间,拉着中书令的手就松开了——黄大人自求多福吧您呐。
两个起落,他往皇上和金瑞身边奔去。
刚才向下俯望,只觉落点该与皇上不过数步距离,可落地之后,阻隔重重,这几步路走得七扭八拐。
满月尚未赶到皇上身边,就见那仅剩的舞狮人已经追到皇上身后,腕子一晃,明晃晃的匕首映出人心胆生寒。
皇上浑然不觉身后危险逼近。
匕首直取皇上后心。
满月身上已经再无弹丸了。情急之下,他点起脚边一块碎石头,石块直奔那人后脑。
毕竟不是专门的暗器,石块夹风带韵的。
凶徒、金瑞和皇上同时察觉。
那凶徒瞬间矮身,石头擦着他的发顶飞过去。他与皇上身位重合,石头的目标瞬间变成皇上。
这下要是打中,皇上非要鼻梁骨断,鼻血长流。
满月一缩脖子,暗道:唐突了。
好在皇上会武,金瑞也不是白给的。星火之间,圣上侧身,金瑞那只木头假手,快如闪电,既准又稳的钳住了石头。
“刺客!”满月提内息高喝。
须臾间,金瑞错身,将皇上护在身后,假手猛甩,石头又向那刺客面门甩回去。
刺客猛的后仰,石头打空。
与此同时,“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所有人都蒙了,下意识护住自身。
代表大越气运的重华楼彻底堆榻。
碎石粉尘扑起来,漫盖了半座都城。
月朗星稀,江河悠远都被蒙上沙尘。石头和碎木头飞溅,暗器似的四相迸射。
看不清人。
但有哭声,也有喊声,只是这些声音被掩盖在万丈崩塌的颓落声中,太过微不足道。
好在,重华楼可能真的护佑着越国,哪怕在最后一刻,也依旧对山河百姓有所庇佑,它倾斜的角度非常小,几乎是垂直堆落下来的。无形中对外界减轻了太多伤害。
满月目光所见,皆是灰雾。远处有光影火把流窜,但什么都看不清。
司慎言出来了吗?
他担心,但他该信他。
这一瞬间恍惚很长,回神又只是须臾。
定神,就见那刺客已经和金瑞动上手了。那人武功不弱,一柄长匕首使得如同兽爪般神出鬼没。
金瑞倒不知怎么了,动作凝滞。
满月揉身上前,拦在金瑞和刺客之间。
御前不能带剑,那刺客一招攻来,满月侧身躲过,情急手在腰间一带,那串殷红的菩提手持狠狠往那人脸上抽去。
“啪——”的一声,正中脸颊,可菩提珠毕竟不是武器,劲道用得猛了,珠线崩断……
深红腻润的珠子顿时血滴一样散得七零八落。
满月皱眉:可惜了。
但此时顾不得这些,他朗声道:“金瑞公公拂尘借来一用,你与陛下先走。”
金瑞拂尘一抖抛给纪满月,二话不说护着皇上离开,转身的瞬间,满月看见金瑞背后殷红一片,大约是刚才坍塌时护着皇上,被什么尖利之物伤到了。
刺客眼见皇上要走,提凶器就追。
纪满月拂尘一抖,倒转过来,手柄像钢鞭一样直向那刺客顶梁砸去。这招是跟司慎言学的,直接又狠绝。
刺客耳听戾风逼近,只得抬匕首回防。
拂尘是紫檀木柄,匕首锋刃运劲,向手柄削去。
满月不敢跟他硬碰硬,当然这当口他也不打算讲什么武得。
将拂尘在手里翻花,一尘不染的纯白鬃毛散开,冲着刺客的脸就扫过去了。刺客只得向后撤步。
可满月根本就不是为了打人,只为遮挡对手的视线。
他左手在怀里一抹,抖手三枚金针,一根没浪费,打中对方三处要穴。
来去不过两三招,胜负已分。
回眸看,金吾卫围拢上前,护住皇上。九野营也有人赶来,满月的心略安稳下来。在那刺客的穴道上又补两指。
灰蒙蒙的昏暗中,他和刺客眼眸对上,这双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他拂尘手柄一带,挑落那人遮脸的黑纱。
狮子舞的衣裳厚实,又带着流苏,刚才着实在看不出身材。面纱滑落,满月才见这人居然是个女的,脸上一道血檩子,已经红肿起来。
还是个熟人。
是浊酒红。
不说善恶立场,对方毕竟是女子,满月刚才不知情地抽在她脸上,心下抱歉,低声道一句:“对不住。”
他心知皇上安全,回身往重华楼坍塌的堆墟急奔过去。
烟尘还浮散在空气里,满月内伤心肺弱,跑急了被呛得咳嗽起来。
重楼繁华已经塌得不能再塌,恍如远古巨龙的埋骨地。好在,周围多是商户,没有民宅。
四相宽阔的街道已经被残垣断柱、散碎石头堆满了。
这样的坍塌堪称灾难,没有伤亡是不可能的。大批的官军忙着泼洒江水,让飞散在空中的扬尘落下,以便更好的营救。
满月实在顾不上心怀慈悲,他只惦记着一个人。环顾而望,没见那人的身影。
他快步往刚才观景台的方向去,司慎言和丰年实在来不及往下走,铤而走险地飞身跃下,必会是在这临江的一面。
“司慎言——”
喊声湮没在嘈杂中。
他曾听司慎言说,当日他追寻许小楼,司慎言对他遍寻不见的焦急。当时听过只觉得感动。
直至今时,才感同身受。
突然,眼前影影绰绰的人影中,一人的身形轮廓瞬间黏住了满月全部的注意力。那人好像也看见了他,快步走过来。
待到看清彼此时,二人的脚步反又慢了下来。
隔着尘幕,司慎言背后偶有官军擎着火把跑过,他在一片乱象残损中向满月笑得朦胧:没受伤吧?
口型动了,声音没有扩开。传音入密直接将熟悉的声音送到满月心上了。
纪满月见到他笑,心里那股感同身受的体验顷刻爆开,冲过去,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司慎言一愣,在满月背上轻轻的拍着:“怎么了,这不是没事吗?”
满月没做声,放开司慎言。
丰年这时正在不远处,指挥着九野营善后。
这一幕,老将军看了满眼,他那表情似笑不笑的,非常一言难尽。
直到这时,灾劫中心,还时不时有人惶惶然往外逃出来,满月的视线越过司慎言肩头,正好看见狼藉一片中,几个人相互搀扶着往外走。
其中一个人影,满月隐约觉得身形熟悉。
看那人走路的模样,就知他绝非布衣百姓。
该是个武人。
满月掠过司慎言身边,两步冲进烟尘里,可那人晃眼的功夫就找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丰年:老夫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不要磕一下。